第26章 (6)
後才笑眯眯的朝着她行了一禮道:“臣女逾越了,還望皇上恕罪。”
小皇帝瞪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行禮的宜春郡主,白膩小臉上還帶着一抹掐痕。
衆人見宜春郡主行禮,趕緊一道伏跪叩拜。
“臣女給皇帝請安……”
“平身吧。”小皇帝有模有樣的朝着衆人說罷話,然後仰頭對蘇阮道:“朕要去找皇叔,你帶朕去找皇叔。”
小皇帝很聰明,在衆人面前未喚蘇阮為“奶娘”,只用了一個“你”字。
皇帝親自開口,蘇阮自然是不能拒絕的,她抿着唇瓣應了一聲,然後就硬着頭皮與宜春郡主告假,帶上小皇帝一路詢問,往禦花園的東門去了。
東門處皆是氏族子弟所在,蘇阮不敢随意亂闖,正躊躇不定的站在拱形門前猶豫,遠遠卻瞧見那刑修炜疾步而來。
“刑大人,刑大人……”蘇阮牽着小皇帝上前,笑盈盈的跟那刑修炜行禮道:“刑大人來的正巧,皇上在這處。”
“是。”刑修炜與蘇阮拱手回禮,然後道:“蘇阮姑娘請随奴才來。”
“哎?”聽到刑修炜的話,蘇阮面色微有些尴尬道:“皇上都找回來了,我便不去了,這東門裏頭都是男子,我是女子,恐怕不大方便。”
“蘇阮姑娘勿擾,後頭設有圍屏,可安心上座。”
“這,可是宜春郡主還在等着我回去參加裙幄宴呢。”
“奴才已然派人跟宜春郡主傳話,蘇阮姑娘在東門用宴。”刑修炜一一戳破蘇阮的借口。
蘇阮咬着唇瓣,實在是不知這人為何一定要自己進東門。
“奶娘,朕給你吃櫻桃肉,你陪朕一道去,好不好?”小皇帝站在蘇阮身邊,伸手扯了扯她的寬袖。
聽到小皇帝的話,蘇阮瞪着一雙眼,眸色微慌道:“臣女,臣女不喜吃櫻桃肉……”
“可是皇叔說你喜歡吃的。”小皇帝仰着小腦袋,神色懵懂。
蘇阮緊攥住手裏的繡帕,微張着小嘴說不出話來。
這陸朝宗是天上的神仙不成,不然哪裏來的神通知曉自個兒歡喜吃櫻桃肉?
“蘇阮姑娘請。”刑修炜也不管蘇阮願不願,軟硬兼施的直把蘇阮往東門裏頭逼。
蘇阮咬着唇瓣,在小皇帝殷切的注視下無奈擡腳起步。
東門的禦花園景與西門處大相徑庭,若說西門像女子若流水,那東門便像男子若青山,怪不得這乞巧宴要設東西兩門。
東門內有一清涼殿,風起暑褪,內中夏含霜,玉晶盤內置着碎冰,旁邊有宮婢輕扇羅扇,入內時渾身舒涼,這男子宴便設在此處。
蘇阮磨磨蹭蹭的走着,一身葛布箭衣的刑修炜跟在蘇阮右後側,聲音輕柔道:“禦膳房內新來的廚子是江南大廚,做的櫻桃肉最是正宗可口,蘇阮姑娘嘗過之後再走也不遲。”
蘇阮雖不聰明,但是也不傻,自然知道這次一去,不只是單純的吃盤櫻桃肉那麽簡單。
“唔……”含糊的應了刑修炜一聲,蘇阮看着視線所及之處那愈發清晰的一個挺拔背影,心中略微發慌。
小皇帝神色歡喜的跟在蘇阮身旁,時不時的伸出小胖手摸摸旁邊的奇花異草,一副懵懂模樣,完全沒有察覺到蘇阮緊張的心緒。
作者有話要說:
小皇帝:這是朕的奶娘
小宗宗:閉嘴,那是我老婆
☆、34晉江文學城獨發
作為一個在睡夢中都能被夢中陸朝宗的盤核聲給吓醒的人, 蘇阮對于陸朝宗的恐懼真是根深蒂固。
不過好在蘇阮并未跟陸朝宗正面對上,刑修炜徑直便帶着她和小皇帝去了陸朝宗身旁的圍屏後。
這圍屏以二十四扇槅子相疊而成, 絹绫裝裹, 朦朦胧胧的能透出外頭的人影來,但卻看不真切。
圍屏後置着一張小巧的紫榆翹頭案, 蘇阮與小皇帝坐在那後頭, 宮婢恭恭敬敬的捧着漆盤擺上一碟櫻桃肉和兩碗牛乳。
蘇阮低頭看了一眼那被置于翠綠蔬葉上的紅豔櫻桃肉,下意識的就伸手觸了觸手旁的銅鎏金白玉箸。
“奶娘, 吃。”小皇帝捧着小臉撐在紫榆翹頭案面上,一雙黑烏烏的大眼睛尤其好看。
慢吞吞的将那銅鎏金白玉箸拿起, 蘇阮感受着這沉甸甸的份量, 有些不适的上手夾了一塊櫻桃肉。
白玉箸太滑, 蘇阮夾不住那櫻桃肉,小皇帝奶聲奶氣的道:“奶娘可以用戳的。”
蘇阮往四圍看了看,宮婢太監皆不在, 只她與小皇帝兩人,便放下了幾分矜持, 用白玉箸戳了一個櫻桃肉在筷尖往嘴裏送。
櫻桃肉剛出鍋,還有些燙,蘇阮把它裹在嘴裏吹了吹, 然後囫囵的咬着。
心心念念了大半月的櫻桃肉就在嘴裏,蘇阮還沒嘗出什麽味兒來就急急的往肚子裏頭吞去了。
舔了舔沾着酸甜肉汁的粉嫩唇瓣,蘇阮看着那色澤櫻紅的櫻桃肉,上手又戳了一個。
這回蘇阮肚子裏頭墊了一個, 吃起來便沒那麽急了,她小心翼翼的先咬了一口,然後輕吹幾口氣,再慢悠悠的把它往嘴裏送。
細嚼慢咽着嘴裏的櫻桃肉,蘇阮感受着那彈舌的軟糯酸甜,只感覺齒頰留香,滿口津液。
這宋宮內做的櫻桃肉果然不一般,味美形嬌,直吃的蘇阮連舌頭都恨不得卷進去。
正當蘇阮吃的起勁的時候,卻是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一陣太監的高唱聲道:“陳郡王到!”
含着嘴裏的櫻桃肉,蘇阮尋聲往圍屏外看去,只見一身形高壯的中年男子身穿七爪蟒袍,腰圍蹀躞帶,挎刀上殿,身後緊随兩身穿铠甲的壯年将軍。
“陳郡王遠道而來,歡迎之至。”陸朝宗盤着手裏的花中花,半靠在主位上未動。
那陳郡王也不客氣,徑直就挑了個位置坐下,然後把腰間的挎刀猛地一下拍在宴案上道:“今日乞巧,雖說是女兒節,但咱們男人也不能落後,本王特意帶兩勇士前來向攝政王讨教。”
陳郡王一出口,衆人便知來者非善。
“奶娘,讨教是什麽意思呀?”小皇帝湊在蘇阮的耳朵邊上道。
蘇阮想了想後,“唔,就是來給下馬威,滋事挑釁的意思。”
“哦。”小皇帝點了點小腦袋,小嘴上白漾漾一圈都是吃牛乳時印上的奶印子。
蘇阮瞧見了,拿過一旁的繡帕給她擦嘴。
小皇帝乖巧的任由蘇阮給自己擦嘴,一雙小胖腿蜷縮在紫榆翹頭案下抖了抖。
“皇上抖什麽?”感覺到小皇帝的動作,蘇阮奇怪道。
“朕想去更衣。”小皇帝雖小,但已然有了廉恥心,說這話時面色微紅,白胖小臉粉嫩猶如春日桃花瓣。
此處說的更衣不僅僅只是換件衣裳那麽簡單,而是如廁後的更衣,所以小皇帝面露羞赧。
“皇上平日裏的誰領着更衣的?”蘇阮知曉小皇帝的秘密,所以處處小心。
“朕自己更衣。”小皇帝仰起小腦袋自豪道。
“那臣女幫皇上喚宮婢來帶皇上去淨房。”蘇阮從紫榆翹頭案後起身,朝着那站在一旁的宮婢招了招手。
宮婢小心翼翼的上前屈膝行禮,領着小皇帝去更衣。
小皇帝一走,圍屏後便只剩下蘇阮一人,蘇阮坐在案後,看着空蕩蕩的身旁,不知為何有稍許緊張。
一旁的宮婢托着漆盤,又給蘇阮上了一碟子櫻桃肉,蘇阮低頭看了一眼那色香俱全的櫻桃肉,繼續埋頭苦吃起來。
圍屏外,陸朝宗還在與那陳郡王周旋。
陳郡王年逾知命,但身體卻依舊健朗,說話時聲如洪鐘,震耳欲聾。
“陳郡王剛才言這兩位将軍皆為勇者,卻不知誰更勇些?勇者,可與我宋陵城內的撫順大将軍一較高下。”
陸朝宗慢條斯理的說着話,一雙眼晦暗深沉,隐顯出幾分戾氣。
陳郡王仰頭道:“皆勇。”
“呵。”陸朝宗蔑笑一聲,“本王要知,誰更勇,撫順大将軍乃大宋第一勇者,這能與其一較高下的,自然是要陳郡王那處最勇之人了。”
陸朝宗不松口,也不知是在打什麽歪主意。
被陸朝宗說的話繞了半日,那陳郡王竟然真的轉頭跟那兩個将軍道:“你們誰更勇些?”
蘇阮咬着嘴裏的櫻桃肉,想起剛才那一對郡主和世子,突然覺得這陳郡王這般也是可以理解的,看似大智若愚,其實極易被人帶溝裏去,可憐擁兵百萬,卻是個腦子鈍笨的。
不好好的呆在陳郡,非要到宋陵城裏給人甕中捉鼈,還賠上一對兒女。
想到這裏,蘇阮突然想起蘇致雅與她說的那陳郡王想要以清君側之名出兵之事,深覺這陳郡王還是應當三思而後行,畢竟那陸朝宗可是個吃人連骨頭都不吐的主。
圍屏外,那兩個陳郡的将軍聽到陳郡王問話,面面相觑片刻之後都回答不出來。
陸朝宗盤着手裏的花中花,細薄唇角輕勾,“既如此,那兩位将軍不若先比試一番?勝者,可與我宋撫順大将軍再比試。”
“如何比試?”那兩位将軍聽到陸朝宗的話,齊齊開口道。
“聽聞陳郡人一向以勇諸稱,好食肉,想必兩位将軍更是其中翹楚。”陸朝宗不着痕跡的先給這兩個将軍帶了高帽,然後才道:“本王有酒無肉甚是可惜,兩位将軍不若抽刀割肉,引刀相啖?勝,為勇者。”
陸朝宗話一出口,在座衆人皆驚,只那陳郡王和兩位将軍竟然還覺得有理。
蘇阮一口牛乳噎在喉嚨裏,嗆得她直咳嗽。
這陳郡王難為是一代枭雄,空有一身野心,卻有勇無謀,就這副模樣,不被陸朝宗玩的團團轉才怪了,好好的兩個将軍,怕是要變成肉糜了。
圍屏外皆靜,只蘇阮那清晰的咳嗽聲斷斷續續的悶在手掌裏,抑制不住的從圍屏內往外冒。
陸朝宗微微側眸往刑修炜的方向看了一眼。
刑修炜會意,躬身進到圍屏後,“蘇阮姑娘可是嗆到了?”
“咳咳咳……”蘇阮一邊用繡帕捂着嘴,一邊猛力咳嗽着。
刑修炜退出圍屏,從陸朝宗的宴案上端了一碗茶水重新進到圍屏後,小心翼翼的遞給蘇阮道:“蘇阮姑娘請用。”
“多謝。”蘇阮漲紅着一張臉,趕緊伸手接過那碗茶水清喉。
清冽的茶水入喉,細膩微苦,回味時卻尤為甘甜潤肺。
圍屏外的人伸着腦袋往圍屏後看,十分好奇那坐在後頭的女子到底是誰,竟能得攝政王身旁刑大人的親自伺候。
陸朝宗慢條斯理的盤着手裏的花中花,一雙眼眸輕動,直直的看向那站立在殿廳正中的兩個将軍道:“兩位将軍,請吧。”
那兩個将軍面對面而立,緩慢拔出手中的大刀。
刀鋒冷冽,铿锵作響。
一旁躬身上來兩宮婢,将手裏的金盤置于兩人身旁。
“啊!”其中一人手捂大刀,仰頭大叫一聲之後直接就削下了自己小腿上的一塊肉,連着衣料血淋淋的落在那金盤上。
衆人皆不忍側眸,只陸朝宗和那陳郡王面不改色的看着,一人是無畏,一人是無知。
端起宴案上的酒杯一口幹盡,陳郡王似乎隐隐還在為自己的勇士惹人驚懼而歡喜。
陳郡王認定這陸朝宗是貪生怕死之人,乞巧宴上連塊肉都不見,聽說這堂堂攝政王還是個茹素的人,哼,大丈夫不食肉,那還是大丈夫嗎?
他陳郡人比起這些窩囊的宋陵城人,簡直猶如雲泥。
想罷,那陳郡王斜睨了陸朝宗一眼,臉上滿是鄙夷神色。
陸朝宗盤着手裏的花中花,雙眸微阖,似乎有些倦怠,仿佛面前不是那抽刀割肉,引刀相啖的激烈場景,而是單純掃興的歌姬清音。
蘇阮端着手裏的茶碗坐在圍屏後,聽到外頭的聲響,下意識的就擡眸看了一眼。
圍屏模糊,就像是隔着一層雨幕似得讓人看不真切,蘇阮只能瞧見那塊塊肉團從人的身上掉落,連着筋骨落在金盤上,濃厚的血腥氣彌散,幾欲作嘔。
紫榆翹頭案面上還擺置着那碟櫻桃肉,蘇阮現下看着卻毫無食欲,胃裏頭翻江倒海的厲害。
“蘇阮姑娘。”刑修炜拿了一繡囊過來遞與蘇阮道:“此為繡娘新制之繡囊袋,內置龍香,可靜心安神。”
“多謝。”蘇阮香腮之上粉嫩盡褪,鴉青色的鬓角掩在落發中,微有些淩亂。
濃郁的龍香透過繡囊袋充斥在蘇阮的鼻息間,沖淡了先前的血腥氣,蘇阮猛地喘息,纖細的身子伏在案上輕顫。
刑修炜淺笑退去,躬身站回到陸朝宗身旁。
穿着花衣蟒袍的陸朝宗靠在坐塌上,袍角微蜷,露出青白汗巾一角,腰間系着金玉绶帶,上綴腰挂,物事俱全,獨獨缺了那一繡囊袋。
☆、35晉江文學城獨發
兩個陳郡将軍暈厥而亡, 被一旁的太監拖了下去,宮婢提着木桶上來, 熟練的跪在地上将白玉磚上的血漬擦拭幹淨。
殿內充斥着濃郁的血腥氣, 陳郡王面色有些不好,但轉念一想自個兒讓這幫窩囊的宋陵城人開了眼, 便又覺得心中舒暢了些, 全然不為自個兒損失了兩名大将而心傷。
哼,他陳郡多勇者, 死了兩個後頭自然還有其他的。
“攝政王,本王雖年逾知命, 但尚能飯, 想與撫順大将軍比試一番。”陳郡王從宴案後站起, 下颚高揚,蓄着胡須的面容上一雙眼黑亮異常,透着血腥煞氣。
畢竟是從戰場下生死搏殺下來, 戎馬一生的人物,陳郡王氣勢十足的挎刀而立, 聲音洪亮。
“請。”陸朝宗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伸臂揚袖道:“此乃我大宋的撫順大将軍。”
陸朝宗話罷,其左下首的宴案後站起一人。
那人看着年紀尚輕, 似乎剛及弱冠的模樣,穿着一件紗羅絹制的盤領右衽袍,腰系一品玉,雖說是個武将, 但卻并無武将的粗犷,反而更像是個儒生。
陳郡王側眸看着那小雞仔模樣的撫順大将軍,當即便撫須大笑道:“這宋陵城內也真是無人了,竟派個黃口小兒來戰。”
蘇阮從蘇致雅的口中數次聽過這撫順大将軍的威名,此刻雖看不真切,但卻隐能從圍屏上得出一個纖瘦身形。
她确是沒想過,這威震大宋內外的撫順大将軍竟然是這般的小兒秀氣模樣,真是名不副實,連她大哥看着都好似要比他壯實一些,就更別說是那高壯的陳郡王了。
圍屏外,那厲蘊賀聽了陳郡王的話,也不惱,只拱手道:“陳郡王身份尊貴,臣不敢逾越。”
“怕甚,你莫不是怕你這小細胳膊被本王折了吧?哈哈哈。”陳郡王話罷,仰頭大笑起來,看樣子十分看輕厲蘊賀。
面容白淨的厲蘊賀站在那處,看着無害而纖弱,身上的官服袖寬三尺,更是将他襯得羸弱了幾分。
“臣有一提議,不知陳郡王可敢應?”厲蘊賀語氣平穩道。
“小兒有話便說。”那陳郡王叉腰道。
厲蘊賀從宴案後走出,腳上皂靴厚實,緩步停在殿廳正中的一圓底獸蹄足的青銅鼎器前。
“這青銅鼎器重達八百五十斤,不知陳郡王可敢與臣比拼一番?”
“如何比?”
“所謂一言九鼎,陳郡王與臣對抛這青銅鼎器,誰接不住了,就算輸。”
“好。”那陳郡王一拍宴案,大步流星的就走到了厲蘊賀前道:“本王先行。”
“且慢。”擡手按住陳郡王的胳膊,厲蘊賀笑道:“自來有比試便有輸贏,有輸贏便有獎賞,陳郡王與臣,不若也定個輸贏獎賞?”
“你想要何獎賞?金銀錢財,還是權勢官職?”陳郡王一副看透了面前厲蘊賀的模樣,“可惜,你都得不到。”
說罷話,那陳郡王突然彎腰,猛地一下使力就将青銅鼎器給搬擡了起來。
在座衆人傳出陣陣驚嘆聲,那陳郡王腳步蹒跚的舉着頭頂的青銅鼎器在衆人面前搖擺而過,漲紅的面容上顯出一抹得意神色。
“小兒,接好了!”
巨大的青銅鼎器被陳郡王抛擲給厲蘊賀,厲蘊賀穩紮馬步,擡手将那青銅鼎器頂住,腳上的厚實皂靴微癟,片刻後又恢複如初。
相比于強力忍着氣喘模樣的陳郡王,厲蘊賀顯然要輕松很多,他面色沉靜的繞着殿廳走了一圈,然後才将手中的青銅鼎器抛擲給陳郡王。
厚重的青銅鼎器從頭頂壓下,陳郡王硬撐着沒有彎曲膝蓋,直挺挺的站在那處,牙關緊咬。
剛才厲蘊賀帶着青銅鼎器游轉了殿廳一周,陳郡王也不甘示弱,憋紫了一張臉緩慢移動,因為吃力,那雙眼瞪得極大,可見裏頭清晰的血色脈絲。
“呔……小兒,接好!”陳郡王一扭腰,将手裏的青銅鼎器往厲蘊賀那處抛去。
厲蘊賀接住後稍一停頓,又朝着陳郡王那處抛了過去。
可憐那陳郡王還沒喘上口氣,就被那當頭抛過來的青銅鼎器壓的渾身青筋爆出。
“噗……”
“哎呀呀,吐血了……”原本繃着一張臉的厲蘊賀突然發笑,在寂靜的殿廳內十分清晰,刺耳非常。
聽到那厲蘊賀的笑聲,蘇阮突然想起蘇致雅所言這人十分歡喜類似春風十裏之地,當即就覺這人可能并不是表面所看到的模樣。
聽着那諷笑,依舊舉着青銅鼎器的陳郡王瞪着一雙赤紅眼眸,死死的盯在厲蘊賀那張滿布挑釁神色的秀氣面容上,然後再次吐出一口血,将頭頂的青銅鼎器往厲蘊賀處扔去,似乎是使出了全部的力道。
厲蘊賀沒有接,只微微側身避開了那青銅鼎器,厚重的青銅鼎器砸在白玉磚上,“哐當”一下撞出一個大坑,碎裂的白玉磚屑四濺,蘇阮甚至都能感覺到自己腳下的震顫感,乃至整個殿廳的顫動。
後力竭盡的陳郡王仰頭倒下,壯實的身子如座小山般的摔在白玉磚上,再起不來。
“陳郡王?”厲蘊賀攏着大袖上前,挂在一品白玉腰帶上的環形玉佩輕晃,走動時與玉珏相觸,發出清脆聲響。
“陳郡王可還未許臣金銀錢財和權勢官職呢,這怎麽就走了?”說罷話,厲蘊賀伸腳踢了踢那陳郡王的胳膊。
陳郡王瞪着一雙眼,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上,胸口衣襟處緩慢浸漫出來粘稠血漬。
“撫順大将軍。”陸朝宗斜睨了一眼那厲蘊賀,“歸位。”
“是。”厲蘊賀雙袖伸展,畢恭畢敬的朝着陸朝宗行過禮後,轉身回到了宴案後,姿态潇灑風流,哪裏有剛才初見時動作間的半分秀美柔意。
有提着藥箱的太醫上前替陳郡王診治,但陳郡王暴斃而亡,根本就讓人措手不及。
“回攝政王,陳郡王已暴斃而亡,回天無力。”
年邁的太醫跪在地上,聲音蒼老道。
陸朝宗微微颔首,面色不變。
殿廳內其餘三大世家之人緊閉唇瓣,無一人上前言語,皆互相傳着眼色。
今日陸朝宗這招用的極妙,不僅弄死了這威脅最大的陳郡王,還将三大世家的人給完全震懾住了。
“陳郡王突然暴斃,本王深感哀痛,請宜春郡主和宜華世子前來。”陸朝宗從矮榻上起身,身上蟒袍輕動,一手托着手掌之中的花中花,一手負于身後,氣勢凜然。
“是。”刑修炜應聲,差宮婢去請宜春郡主與宜華世子。
蘇阮坐在圍屏後看着這場別開生面的鴻門宴,只感覺陸朝宗心思詭谲兇殘,即便是在大庭廣衆之下,也毫不收斂。
突然,那站在矮榻前的颀長身影轉頭,擡腳往圍屏後走來。
蘇阮手忙腳亂的起身,不小心打翻了紫榆翹頭案面上的那碟櫻桃肉,擡手時拖曳的寬袖又将沾着肉汁的銅鎏金白玉箸打落在了地上。
那銅鎏金白玉箸砸在白玉磚上,聲音清晰異常,跌跌撞撞的遙遙滾落在一只皂靴前。
陸朝宗垂眸看了一眼那滾在自己腳邊的銅鎏金白玉箸,細長眉眼輕挑,神色不明。
蘇阮趕緊上前屈膝行禮,然後跪在地上将那只玉箸給撿拾了起來。
玉箸油膩膩的沾着肉湯,蘇阮上手就觸了一掌。
“坐。”陸朝宗側身繞過蘇阮,撩起後裾坐到那紫榆翹頭案後。
蘇阮睜着一雙眼,緊攥住手裏的銅鎏金白玉箸,筷尖滑膩膩的帶着微紅油漬,點在白玉指尖上尤為明顯。
陸朝宗的視線緩慢上移,落到蘇阮那張纖媚面容上。
“阿阮姑娘可覺,一日不見,恍如隔秋。”
暗啞的嗓音帶着一股溫柔意味,飄乎乎的傳進蘇阮耳中,怪異而瘆人,特別是那咬在最後的八個字,柔膩的就像是紫榆翹頭案面上沾着的那些酸甜櫻桃肉。
蘇阮抿着唇瓣不答,越發攥緊了手裏的白玉箸。
這陸朝宗剛才說的是什麽話?難不成是……發了瘋病?還是因為解決了那陳郡王十分歡喜,便特意過來拿自個兒打趣?
蘇阮自覺自個兒與陸朝宗的關系可沒那麽好,好到能用這“一日不見,恍如隔秋”來見面寒暄。
單手搭在案面上,陸朝宗輕笑一聲,然後将視線落到紫榆翹頭案面上。
案面上滾着幾顆色澤紅潤的櫻桃肉,陸朝宗也不嫌棄那沾着肉汁翻倒的櫻桃肉,只上手一顆一顆的将其重新放回到小碟之中道:“上好的櫻桃肉,可惜了。”
聽着陸朝宗這沒頭沒尾的話,蘇阮靜站在那處沒做聲,心口處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
“站着幹什麽?坐吧。”擡眸看了一眼還傻站在那裏的蘇阮,陸朝宗勾唇淺笑道:“怕我吃了你?放心吧,本王茹素。”
說罷話,陸朝宗突然伸手舔了舔那粘在自己指尖處的櫻桃肉汁,那雙微斂眼眸輕動,潋滟流光。
陸朝宗的手修長白皙,指骨分明,稠膩的櫻桃肉汁順着他的指尖滑落,滴在案面上。
看着這态度怪異,動作瘆人的陸朝宗,蘇阮緊張的暗咽了咽口水,躊躇着上前,攏着裙裾伏跪在陸朝宗面前,然後小心翼翼的将手裏的那只銅鎏金白玉箸放到案面上。
陸朝宗朝着蘇阮伸手,語氣微啞道:“繡帕。”
聽到陸朝宗的話,蘇阮趕緊把手裏的繡帕遞給了他。
慢條斯理的擦拭着自己的手,陸朝宗靠在紫榆翹頭案旁,微一側眸便能瞧見蘇阮那輕顫的眼睫,形如蝶翼,媚若拂柳。
“人,生而在世,皆有自己最渴望的東西,他們會願意來給你一件東西,心甘情願用來的換取他們的渴望,所以,人應當清楚自己最渴望的是什麽,才能不被他人利用。”
擦拭幹淨自己的手指,陸朝宗将那塊髒污繡帕放入寬袖暗袋之中,然後又從寬袖之中拿出另外一塊幹淨繡帕道:“伸手。”
蘇阮猶豫着伸出自己的手,腦子裏頭亂哄哄的都是陸朝宗說的話。
這人為何突然與自己說這種話?還有剛才那“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言語,到底是什麽意思?純是拿自個兒打趣嗎?
纖素的手掌被陸朝宗握在掌心,一點一點的擦拭掉指尖處的油漬,那滑膩的油水粘在蘇阮的粉嫩指瓣上,更添幾分晶瑩媚色。
看着蘇阮的手指,陸朝宗突然捏住了那食指處的指甲瓣輕揉道:“阿阮姑娘生的真是好,便是這一小瓣指甲,都好看的讓人魂牽夢萦。”
說話時,陸朝宗故意壓低了聲音,圍屏外的人聽不真切,只隐隐看到那圍坐在案邊的兩人,姿态親密異常。
蘇阮下意識的抽手,素白的手指蜷縮在腹前,貼着緞帶處的龍香繡囊。
“阿阮姑娘是個聰明人,知道本王的意思。”緩慢收手的陸朝宗輕柔勾唇,那看向蘇阮的視線晦暗不明,隐藏深意。
就像只不耐潛伏,陡然出擊的餓獸。
“臣,臣女驽鈍。”蘇阮扯着唇角,勉強吐出這幾個字。
坐在她面前的陸朝宗明明還是以前的那個陸朝宗,可是這個陸朝宗卻比以前的更讓人驚懼害怕。
作者有話要說:
厲蘊賀賀好壞呀……蔫壞蔫壞的……
厲蘊賀賀:廢話,也不看看老子上頭頂着哪個人!
陳郡王:剛剛出場一章,傷心o(╥﹏╥)o
蘇二二:害怕怕
小宗宗:來來來,開門呀,我是你老公
☆、36晉江文學城獨發
“不, 阿阮姑娘知曉,本王要的是什麽。”
揭開了皮的陸朝宗目的明确, 劍指靶心, 把蘇阮吓得兩股戰戰,慌不擇言。
“王爺曾言, 臣女是豔俗之物, 只有俗人才會歡喜。”
“本王便是那俗人。”将手裏的繡帕塞到蘇阮的手上,陸朝宗面色沉靜, 毫無羞愧之意。
蘇阮瞪眼看着面前的陸朝宗,跪在地上的身子不自禁的開始輕顫。
這人真是好不要臉!以往不是最不屑于自個兒的嗎?今日怎麽就像是吃錯了藥似得, 拽着她不放呢?
不, 興許這人從一開始就吃錯藥了……
“宜春郡主, 宜華世子到!”殿廳門口,遙遙傳來太監的說唱聲。
蘇阮身子一凜,趕緊側眸往外看去, 試圖轉移話題道:“王爺,宜春郡主和宜華世子來了, 陳郡王突然暴斃,您準備如何應對?”
陸朝宗不緊不慢的捏着手裏的花中花,一雙暗黑厲眸緊緊的盯在蘇阮的臉上道:“本王已然說過了, 這人用自己的東西心甘情願換的,怨不得別人利用。”
蘇阮聽不懂陸朝宗的話,眸中顯出一抹困色。
陸朝宗的心緒似乎真是不錯,他朝着蘇阮招手, 似笑非笑道:“附耳過來。”
看到陸朝宗的表情,蘇阮心下一驚,趕緊慌張的搖了搖頭。
她當然是不會羊入虎口的,這種事她不知道便不知道了,反正也影響不到自個兒。
瞧見蘇阮搖頭,陸朝宗也不惱,只慢悠悠的拍了拍自己的蟒袖,然後從紫榆翹頭案後起了身。
不再戲弄蘇阮,陸朝宗轉身出了圍屏。
蘇阮靠在案上,大口喘氣,顯然是被陸朝宗吓得不輕。
但這次的驚吓卻又與平常不大一樣,不,應該說是完全不一樣。
若說平常的陸朝宗是頭逮着誰便咬誰的餓狼,今日的陸朝宗就是那伸爪的惡獸,撥弄着蘇阮這團軟綿東西,掂量着什麽時候才能吞進腹中。
其實說實話,蘇阮先前聽了蘇致雅的言語,對陸朝宗便生了幾分戒心,隐約覺得他似是有這個苗頭在,但心中卻始終是不願信的,直至今日,這陸朝宗大而皇之的将那層紙捅破,才使得蘇阮如醍醐灌頂,神智大清。
這陸朝宗,怕不是真看上自個兒了……
“奶娘。”小皇帝換了一身明黃小龍袍,颠颠的走到蘇阮身旁道:“你怎麽摔在地上?”
蘇阮回神,趕緊伏跪起身,然後仰頭看向站在自己身邊的小皇帝,聲音幹澀的開口道:“皇上,您覺得攝政王對臣女如何?”
“唔……”小皇帝歪了歪小腦袋道:“皇叔說他茹素,不吃葷物。”
“這是什麽意思?”聽着小皇帝的答非所問,蘇阮蹙起娥眉,十分不解。
“朕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只要朕一提到奶娘,皇叔就這樣說。”小皇帝搖了搖小腦袋,然後突然拍手叫道:“啊!”
“怎麽了?”被小皇帝吓得一驚,此刻的蘇阮真是心悸的連只過路搬食的蝼蟻都能給她吓破膽。
“朕想起來了,那銅鎏金白玉箸是皇叔的東西,怪不得朕一直覺得眼熟呢。”
聽到小皇帝的話,蘇阮轉頭看了一眼那放在紫榆翹頭案上的東西,雙眸圓睜,“這,這是攝政王用的東西?”
“是啊,昨日朕還瞧見皇叔用它夾菜了呢。”小皇帝歪着小腦袋,下意識的啃住了小胖手道:“夾的是白豆腐,皇叔說那白豆腐白嫩嫩的可好吃了,今日還要吃。”
聽罷小皇帝的話,蘇阮皺着一張臉,神色十分難看。
若是陸朝宗剛才沒說那番話,她還可以當是宮婢拿錯了,但正因為陸朝宗說了那番話,所以蘇阮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這陸朝宗真是拿準了自個兒不敢反抗,是在硬來呀!
“奶娘,你進宮陪朕好不好?除了皇叔,都沒有人跟朕說話。”牽住蘇阮的手,小皇帝苦着一張小臉道:“皇叔還老是責備朕,說朕寫的字不好,背的書不好,還要打朕的手板心。”
“這……”雖然可憐這小皇帝,但蘇阮心內卻還是将自個兒放在首位的,她知道陸朝宗不會對小皇帝下狠手,卻是會對自個兒下狠手,所以她是萬萬進不得宮的。
“皇上,臣女不能進宮。”朝着小皇帝搖了搖頭,蘇阮勉強扯出一抹笑道:“臣女也要讀書習字,讀的不好,也是要被打手板心的。”
“啊……”聽到蘇阮的話,小皇帝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同病相憐之感,她伸手握住蘇阮的手,一副鄭重其事的小模樣道:“奶娘,你要保重。”
“是。”蘇阮好笑的彎了彎唇,眸色輕動。
其實蘇阮覺得,不如這陸朝宗當了皇上罷了,省的這小皇帝還要披着一層皮受苦,年紀小時不覺,到了有男女之分的意識年歲,怕是會痛苦非常。
不自禁的嘆出一口氣,蘇阮捏着小皇帝的白嫩胖手,娥眉輕蹙。
現下她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哪裏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