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三兒,哥今兒不是來敘舊的,我有點小事請你幫忙,你嘴巴嚴實點,不準跟人提起知道嗎?”
“這哪能呢,您二位的面子還不好使嗎,有什麽能效勞的盡管吩咐便是,我保證不朝人透露半個字。”
“兄弟上道。”孔小刀勾肩搭背的與他問道:“方才進來的那夥胡商,看樣子場面不小啊,可知曉什麽來頭?”
錢三想了想回說:“他們啊,是不少人,沒都住我們店裏,單這幾個領頭的就十幾個人呢,好像是販皮貨香料的,成色都不錯,我們掌櫃還收了好些呢,不過什麽來頭不大清楚,出手倒是很闊綽,咱們店裏有一半都是他們包的,給的銀子不老少。”
“那這裏頭,可有人姓康?”
“康?你這麽一問,我好像隐約記得是聽過,但記不分明是不是這夥人裏頭的。”
孔小刀沉吟,“他們住哪幾個房間記得嗎?”
“這當然記得,不過他們住的比較分散,後院有幾間,二樓也有,你們若要行方便,我可以安排。”
半個時辰後,孔小刀扮作店小二,順利進了其中一間,十三四歲的少年,長的再高身量也有限,是以這麽一打扮,還挺是那麽回事。孔小刀低頭哈腰的走進去端茶送水,以不引人注意為前提,間或偷瞄房間裏的人。
進門之前,房間裏尚有說話聲,他進去後,驟然集體沉默,估計是在說些要緊話,不過孔小刀并非來聽機密,他主要是想認人,在想不起名姓的時候,看看身形容貌,沒準能記起一二。
他先後進了兩三個房間,均無發現,這一間的人較其他幾間多一些,房間分了裏外,孔小刀就着轉身的功夫,飛快的瞄了裏間一眼。
裏面有三個人,其中一位背向而立,只這麽一眼的功夫,孔小刀就覺的他有幾分眼熟,他不及多想,迅速退了出來,看見候在樓下的呂二口沖他打手勢,再瞧外頭的天色,心知坊門要關了。
孔小刀只好暫時作罷,毫無猶豫下樓而去,此間樓梯不算寬敞,孔小刀下去的時候,正有一人往上而來,完全陌生的面孔,胡商裝扮,孔小刀沒有在意,側身與他讓路。
待胡商走過去之後,孔小刀方轉身,将要邁步,忽然頓住,他充滿懷疑的再次回身看了一眼,感覺自己可能有點魔障。
上樓梯那位不同于房間那位,若說房間裏見到的胡商只是有些模糊的眼熟,這種模糊充滿了不确定性,很有可能是在哪瞧見過的路人,但上樓那個,卻是似曾相識。
身形舉止似曾相識,容貌卻完全陌生,這種感覺不是太奇怪了嗎,孔小刀晃晃腦袋,緊走幾步跟呂二口彙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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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哥,你這是怎麽了,可是發現了什麽?”
呂二口一邊着急他的發現,一邊催促他往家走,畢竟上房爬牆對一個矮胖子來說,委實有難度,他不能像葉長安孔小刀似的随心所欲,只能老老實實踩着點回家。
孔小刀不耽誤他,與他迅速出了邸店,“二口我問你,方才你可瞧見什麽熟悉的身影嗎,比如與我一道上下樓那個,你不覺得他很奇怪嗎?”
“奇怪?哪裏奇怪,那些胡商不都一個模樣嗎,反正熟臉沒瞧見,看裝扮的話,在我眼裏都差不多。”
孔小刀便不問他了,“那成吧,咱都先家去,明兒再說。”
再後面的事,呂二口便不知道了,直到見到葉長安之前,他都沒有尋見孔小刀。
“老大,這都已經過晌午了,小刀怎麽也該家去吃飯吧,別說家裏,咱經常去的包子鋪都問過了,飯都不吃是要升仙嗎!”
葉長安聽了來龍去脈,心知孔小刀定是有甚發現,然後自個憋着去查驗了,“別着急,只要他沒出常樂縣,我早晚能找到他。”
有葉長安這句話,呂二口心裏頓時踏實了,屁颠屁颠跟着他家老大往文廟坊而去,葉長安囑咐他,“待會不着急露面,尤其你,莫要在錢記附近出現。”
呂二口意識到了問題可能比他想象的嚴重,“那起子胡商真有問題不成,小刀不會着了他們的道吧?”
“還不知道。”
“老大,要不我這就回去喊人去,憑他們人再多,還能越過咱們這幫地頭蛇嗎?”
葉長安拍拍他頭頂,“乖啊二胖,去關家茶鋪等我,能不惹事的時候就盡量消停,我先去瞧瞧再說,如果閉坊前我沒出現,你就先行回家,最好去小刀家裏知會一聲,就說他在你家住下了,我心裏有數,不用擔心我。”
呂二口此時只恨自己沒生兩條大長腿,關鍵時候一點忙都幫不上,坊門于他而言,就是隔了一座洛陽城的距離,打死都邁不過去,只能作罷。
“那,那老大你可千萬小心啊,那幫胡商人數可不少呢!”
葉長安揮手,示意他可以滾蛋了,她只身一人靠近邸錢記,卻并不着急露面,而是躲在足夠隐蔽的地方瞧着。
常樂縣的每條街道都是她所熟悉的,哪裏可以隐藏,哪裏觀察人不容易被發現,都在她腦袋裏裝着,此時距離關坊門還有挺長的一段時間,那些胡商必然還在外面逗留,如果裏面真有什麽可疑之人,她冒然露面只會跟孔小刀一個下場。
她現在已經八九成肯定,孔小刀一定是遇上了熟人,要麽是還未能确定,正躲在哪兒貓着,要麽就是被熟人先下手逮住了,眼下來看,後者的可能性更大。
會是什麽樣的熟人呢,葉長安簡直滿心好奇。
果然閉坊之前,呂二口沒能等到葉長安,只好揣着一肚子不安回家,除了編幾句瞎話安撫孔小刀爺娘之外,他能做的就是滾回自家被窩裏坐等天亮。
也不知是心裏裝着事還是隐約生了不詳的預感,一向沾枕就睡的二口小胖,夜裏如何也睡不着,翻來覆去石磨一樣在炕上滾,唬的他爹以為是小崽子到了思春的年紀,還琢磨着改日與他說房媳婦,殊不知單純的呂二口心裏惦記的盡是兄弟以及老大。
葉老大到底回家沒有那,別回頭孔小刀沒找着,她再丢了,他好想哪位過路神仙賜他一身翻牆上房的本事,哪怕去葉老大家裏瞧一眼也成吶!
此時抓心撓肺的呂二口并不知道,正有一位好心的神仙替他潛入葉長安家中,得出的結論便是,葉長安尚無歸家的跡象。
十五将至,夜色卻昏暗異常,本該螢亮的滿月像是被什麽糊住了臉,不肯露出半分,一個幾乎可以沒入暗夜中的身影,巧妙迅捷的躲避着夜巡人的耳眼,在常樂縣算不上寬廣的坊市之間穿梭。
當大部分坊市都歸于寂靜的時候,文廟坊中的許多貨棧邸店尚有燈火,明日便是廟會,商人們都趕着各自準備,且胡商不太受夜禁的限制,街上偶爾還能見幾個醉酒胡商的身影,巡夜武侯亦不會在這幾天與他們為難。
對于巡夜的武侯而言,一年之中,除去上元節那幾日不必夜禁,也就只得廟會這幾日偷閑,象征性的在大街上走走,有些比較造次的,甚至還會喝幾口薄酒,皆睜只眼閉只眼。
有兩個小武侯頗為閑适的邊走邊聊,依稀瞧見街頭處過來一個胡商,此人不似其他胡商東搖西擺的醉熏模樣,正向他們走來。
兩個小武侯不自覺的收起散漫的姿态,仔細盯着不慎分明的身影,随着距離不斷縮短,他們同時感到一股莫名的冷意。
“叨擾二位武侯,敢問甲昌貨棧如何行走?”
這胡商的汗話意料之外的标準,但靠近之後的壓迫感也同樣讓人心生畏懼,明明言語客套,卻并不能叫他們放松半分。
待胡商走遠,倆人才松下心神,其中一個武侯疑惑道:“此人來的方向是不是有些奇怪,那個方位好像沒有什麽邸店貨棧吧,他……”
“噓……少管閑事的好,走了走了,只當沒瞧見罷。”
兩個武侯暗搓搓的走開,葉長安從暗影中出來,看了眼甲昌貨棧的方向,悄聲跟了上去。
008暗夜行
甲昌貨棧是文廟坊內數得上的大貨棧,位于坊西僻靜之地,此時燈火通亮,尚有運貨的傭夫進出。
一個領頭模樣的人在旁督促道:“快快抓緊些,天亮前,所有東西都要準備好的!”
葉長安躲在離貨棧不遠處的茶棚中,茶棚幾乎四面空曠,遮擋的十分勉強,她仗着膽子大對地形熟悉,不怎麽擔心被發現,而且從這裏可以很清楚的看到貨棧的一舉一動,冒險也不在話下。
她之所以會跟到此處,不光是因為方才那個行跡可疑的胡商,還因為瞧見了熟人。
葉坊正在的時候,常與胡商往來,其中有一個姓康的胡商,葉長安對他很有印象,她小的時候對胡商十分好奇,曾經偷偷跟在她爹後面想見識一二,後來被她爹發現,便幹脆引她去見了面,當時她還喚過他康叔。
而這位康姓胡商,此時便在貨棧內裏的隔間中,透過一扇只用來透氣的小木窗,葉長安瞧見他正在與人問話,此人正是錢三,還有方才那位形跡可疑的胡商亦在其中。
錢三被吊綁在牆邊,形容狼狽,看樣子像是睡夢裏給拖起來的,連外衣都沒有穿,沒用嚴刑拷打就已經吓破了膽,有甚說甚,“我就是一跑堂打雜的,都是爺,人家請我行個方便,我哪敢怠慢啊,我真的什麽也不知道啊……”
康懷義欺身上前扼住錢三的脖子,明顯失了耐心,“少跟我裝糊塗,他跟你打聽什麽了,別以為沒人瞧見你們勾肩搭背的說話!”
錢三剛開始的時候尚還抱有希望,以為不過是群胡商,大概是孔小刀進去房間的時候露了什麽馬腳或是惹了他們不高興,西域來的這些番邦蠻子最是疑神疑鬼,生怕叫漢人算計了去,這才綁了他來打聽話。
他咬緊牙關死不承認,料想他們也不能奈他如何,何況錢三也确實不知道孔小刀要作甚,最多就是隐瞞了他打聽過康姓之人的事,畢竟可能的情況下,他并不想得罪孔小刀。
但是眼下錢三發現自己想的太簡單,先不說扼在自己脖子上的這雙手下了多大的狠勁,單是坐在一旁默不吭聲的那個胡商就足夠叫人心生冷意。此人打進門起,就莫名的叫人生畏,身上散發出來的陰戾之氣,絕不是普通胡商該有的。
錢三很快就喘不上氣,那前所未有的恐懼與絕望瞬間就侵遍全身,窒息的痛苦讓他深切體會到了生死的殘酷,他絲毫不敢再懷疑對方的殺心。
“懷義,不要在這種時候生事。”
就在錢三差一點要繃不住的時候,另一個胡商忽然開口,康懷義松開了鉗制,錢三被嗆到喘不上氣,腦袋一片空白。
康懷義甩手轉身,與同伴用夷言交談,“昨天有個漢人小子混進我們的房間,今日早上,他再次鬼鬼祟祟的出現在邸店附近,被葛榮發現扣押住,卻是問不出什麽來,若非怕惹事,早便去他們家中滅口了。”
“你們被認出來了?”
康懷義面露兇狠,“恐怕是的,我來過常樂縣幾次,有人認出我也并不稀奇,況且早年的時候,我與姓葉的丫頭照過面,雖說小孩子家家的鬧不出什麽大事,但是謹慎為上,我總有不安之意。”
“你是想說,葛榮對那個丫頭有庇護之心?”
康懷義一怔,正待說些什麽,外頭忽然傳來一聲驚呼,“什麽人!”
原本坐着的那位胡商,離弦箭似的沖出貨棧,好似一只随時準備襲人的頭狼,果斷又迅猛的沖在所有人之前,幾乎是眨眼間就站在了葉長安躲避的茶棚跟前,暗夜中一雙眸子铮亮陰鸷,幾乎不曾把茶棚看穿。
葉長安便躲在離之最近的一家院牆後面,心提在喉嚨裏,克制着呼之欲出粗氣,此人速度之快超出她的預料,殺氣之濃烈幾乎要沖破這層不堪一擊的土牆,若非她反應迅速,這會大概已經沒命了。
她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這些胡商不敢在百姓宅院裏公然惹事,如果他執意要抓她,葉長安不見得有勝算。
僵持的時間十分漫長,葉長安可以感覺到撲在牆面上的眼神絲毫沒有放松的意思,他似乎是在衡量,衡量她的深淺,如果她抵抗不住,自然會露出馬腳,所以葉長安唯有讓自己鎮定,哪怕咬碎了後槽牙。
近半刻的時間,胡商方離去,葉長安不敢輕舉妄動,仍舊在原地躲藏,她心裏非常清楚,人雖然是走了,卻不見得有放過她的意思。
康懷義迎上來,看向葉長安的方向,蹙眉道:“算他命大,您可猜得出是何人監視?”
“派個人去把他放了,至于能不能活到天亮,就看他的命。”
康懷義頓時明白,這是準備引線釣魚了。
“吩咐諸人,皆要謹慎小心,常樂縣裏頭恐是藏了高人。”
高人?康懷義看着他晦暗不明的臉,心中不無納罕,他們此行做足了準備而來,并未得到任何消息,能有誰提前盯上他們呢?
錢三被潑了滿身的酒,由一個胡商傭夫押解着扔到一處僻靜街角,那傭夫遵循上命,将錢三打暈,并把一只半空的酒壺塞進他手裏,是要做出一副醉酒倒在街邊的樣子,錢三只着單衣,還盡數被酒水浸濕,夜裏氣溫驟降,凍死是遲早的事。
大晚上的被派來幹體力活,傭夫有些氣急敗壞,把錢三扔地上後,還不忘先踹他兩腳解氣,而後又在他身上搜尋一氣,大概是沒找到什麽值得順走的東西,又加踹了兩腳,哼哧了兩聲正待轉身,脖子上忽然傳來鈍痛,連個白眼都沒來得及翻,直接倒地。
葉長安明知道是個坑,還是毫不猶豫的跟過來,管不得是不是有人暗中跟着了,先把錢三救下要緊,她蹲在地上,一邊解傭夫身上的衣裳,一邊謹慎的四下觀望,三兩下扒了傭夫的厚衣給錢三裹上,然後學他們把剩下的半壺酒倒在傭夫身上,空酒壺往地上一砸,登時摔了個稀碎。
刺耳的響聲引來一連串的狗吠,葉長安将錢三架在肩膀上,頗為吃力的負重而行,她一雙晦暗的眸子被陰沉的月色籠罩,裏頭蓄滿了莫名被挑起來的怒意,少年人獨有的氣性一下子就凝成了一團火,結結實實橫亘在心口。這些胡商不管目的為何,都已經戳了她的逆鱗,在找到孔小刀之前,他們抛什麽餌她都接着。
葉長安有錢三這個負累,沒辦法離開文廟坊,只好尋了一家相熟的客舍進去,店掌櫃識得葉長安,很知趣的沒有多嘴詢問,便找了一間空房讓他二人暫住。
錢三身上沒挂什麽傷,就是凍得不輕,進來暖和的屋子,又被葉長安掐了幾下人中,沒多久便睜了眼,他一瞧見葉長安,立馬像是見了救星,“葉媒官,小刀可能也被他們綁了,我不知道小刀怎麽招惹了他們,但是那波胡商很有問題!”
難得錢三腦袋沒凍糊塗,知道是葉長安冒險救了他,且眼下看來,能救孔小刀的就只有葉長安了。
“你都聽到了什麽?”葉長安沒想到錢三還能有所發現,算是意料之外。
錢三便一股腦将自己知曉的告訴她,“我夜裏被人從店裏拖出來,一路帶到甲昌貨棧,他們只是問我小刀是誰,家住在哪裏,為何要扮作店小二進他們的房間,皆讓我給搪塞過去了,我尋思着指定是小刀跟他們生了嫌隙,未見得就有大仇怨,咬死了不認,這些胡商也不能如何,沒成想他們是真的動了殺心。”
“葉官媒你想,咱這裏雖然山高皇帝遠,但惹出人命來也不是那樣容遮掩過去的,這些胡商入關做生意,動辄到了要取命的地步,不是有鬼是什麽,何曾見過這樣兇悍的胡商,啊,說起那個後來的胡商,臉生的很,臉上那樣長一條疤,別提多猙獰了,當着我的面,用的都是夷言。”
錢三常與胡商打交道,倒是能聽懂幾句夷言,不過十分有限,“我聽他們提到了扣押,所以我猜小刀肯定是在他們手上,估計是沒有問出什麽,這才綁了我去,還有其中一個人叫做懷義,還提到了一個名字,好像是葛榮。”
這兩個名字皆不曾聽過,葉長安默默記下,“錢三,這次是我葉長安欠你一個人情,今後若有難處,但凡我幫得上一定竭盡所能,不過常樂縣你暫時不能留,需出去避一陣子再說。”
錢三倒是沒想到過這一層,“都是相識的街坊,自然不能幫着外人,要不是葉媒官仗義,我還不是凍死街頭的命,不過真到了要出常樂縣避風頭的地步了嗎?”
“是必須走,你聽我的,你們掌櫃那裏我來打招呼,有可能的話,明日坊門一開你便出城。”葉長安毫不猶豫。
“成!我聽你的,小刀那裏就靠你了,萬事小心。”盡管還有顧慮,錢三還是決定暫時出去避一避。
葉長安這廂安頓好了錢三後又趁夜離開,在她去錢記繼續查探的時候,那個丢棄傭夫的街口,出現了另一個身影。
此時已入深夜,外頭的溫度堪比寒冬,傭夫即便沒有被打暈,這會也已經凍到僵硬,葉長安把他丢在這裏的時候,大概就沒考慮過他的死活。來人伸手在他鼻底探了一探,倒是還有氣,他見不遠有個小巷子,便做主把他拖進去。
巷子背風,還有一些雜草,運氣好的話,大概還有活命的機會,這些草原來的漢子,當是比漢人抗凍些,那人安放好傭夫,确保無人跟着,這才再次沒入黑夜中。
009鬧縣衙
十五這日的廟會,對常樂縣的百姓來說,可是比年節還要熱鬧的日子,坊門提前三刻開啓,那些老早就候等的商販一股腦的湧入街市,險些将坊卒給推到,坊卒氣急敗壞的呵斥這些賺銀子不要命的蠢貨,只可惜無人理睬。
熙攘聲彙成一種別樣的熱鬧,由各處坊門四散傳開,比每日晨鼓還要擾人清夢,文子欺的鴛鴦蝴蝶夢就這樣被無情的斬斷半截,簡直要跳腳。
“啊啊啊!又不是年節,不能讓人多睡一會嘛,小酥手我還沒摸夠呢!”
文子欺鬧起床氣,衣服都懶得拾掇,直接披了棉被出來,見薛六早已經在院子裏劈柴了。
“你居然起這麽早!”文子欺身披棉被,十分讨嫌的在薛六跟前晃悠,“哎呀,你這副生無可戀的模樣,老實說,是不是昨晚上被哪家小娘子趕出來了,一大早上的,跟誰過不去呢?”
薛六一斧頭砍下去,震飛的木塊差點糊在文子欺臉上,文子欺機靈的避了一下,又不要臉的湊上來,“不對,眼圈都黑了,一宿沒睡吧,你不夠意思啊,有可樂的地兒,怎麽不帶我去啊!”
薛六扔下斧頭,穿上大長袍,就着桶裏的涼水洗了把臉,“你魚袋在身上吧。”
文子欺下意識的捂緊棉被,防備的後退半步,“你要作甚,打的什麽注意!我告你啊,我可不會随便亮身份,你是生怕我爹找不到我嗎?”
薛六瞅他,“沒帶也無所謂,你一會去縣衙,能讓人鞍前馬後聽你話就行。”
“去縣衙?你又憋着什麽壞呢吧,噢,別是怕我壞了你相親的好事吧!”文子欺自覺已經看穿一切,可勁的挖苦他,“好歹兄弟一場,有點信任行不行,你要說你真鐵了心要在這鳥地方成家立業,我怎麽不得竭力成全你啊,把我指派到縣衙去,那不誠心害我嗎,可憐我一片苦心,都成了驢肝肺呦……”
“你話這麽多,到底是怎麽泡到姑娘的。”薛六沖他招手,示意他附耳過來,“是要緊事,非你去辦不可。”
薛六言簡意赅的跟他指明要做的事,确沒有明确告訴他因由,但這不妨礙文子欺與他的默契,他眼神一亮,“白淵!你這是終于想通了嗎,我就知道嘛哈哈……”
薛六嘴角一抽,“不想惹人眼,就莫要穿你那身花枝招展的衣裳。”
“有嗎,那可是我最普通的一身衣裳那!”
“……”
半個時辰後,文子欺換上薛六的衣裳,老大不情願的去往縣衙。
縣衙一早上都不太平,起因是有衙役在公廨門口發現了一封匿名訴狀,說是錢記的一名夥計大晚上都被人擄走,至今下落不明。
縣令大人老早就打算着今日休堂一天,預備着跟家裏的幾房小妾去趕廟會的熱鬧,還未及出門的,就被這紙訴狀給堵了回去,頓時火冒三丈,将報信的衙役給罵了個狗血淋頭。
“老爺我如何交代你們的!有事壓到明日再報不行嗎,這種匿名訴狀理他作甚,等苦主上門再說不遲!”
衙役委屈至極,“大人,這并非是我們沒有眼色,實在是不得已啊,您還是先瞧瞧訴狀再說?”
縣令氣急敗壞的接過訴狀,還不忘在衙役腦門上糊了一下,打開掃了一眼,登時噎住,訴狀上言,若縣令大人今日不開堂審理,明日就把他攜小妾休堂外游的事捅出去。縣令心裏那個恨就不提了,這明擺着又得罪了那路神仙,公務時間出游就罷了,關鍵是小妾太多壞了規制,上頭怪罪下來,又要扯出一堆亂子來。
可惡可惡,要是讓他逮到這個見不得人的鼠輩,一定放狗咬死他!
“還愣着作甚,伺候老爺我去公廨升堂啊!”
縣令大人被掃了興,底下所有人都不敢大聲出氣,外頭一片熱鬧,公堂冷的掉渣。
“派個人去錢記問問,是不是真有這回事,那夥計是真讓人擄了還是自己跑了,人家掌櫃的到現在都沒露面,沒準就是無關緊要。”
縣令大人心裏還惦記着早完事早回去陪小妾,态度十分敷衍,只要那掌櫃說不出個所以然,就預備着結案了事。
但他這廂剛吩咐下去,後腳就有衙役慌張來報,“大人大人,外頭來了個大人,自稱是東都來的,說是要見您。”
什麽大人不大人的,縣令頭昏腦脹,“放屁!什麽大人會吃飽撐的到咱們這鳥不拉屎的地界來,你們一個兩個的腦袋都讓門擠了嗎,但凡有這種自稱是某大人的,皆是糊弄人的,以後通通給我轟出去!”
誰家大人出門還不得備個轎攆前呼後擁的,何況是東都來的,怕不是早嚷的人盡皆知了,偷偷摸摸的一個人上門,不是騙子是甚!
縣令大人正感嘆自己流年不利一大早就撞鬼,騙子大人已經大搖大擺的進了門。
文子欺穿了一身不合心意的衣裳,正渾身長刺的沒好氣,聽聞縣令要把他轟出去,直接踹翻了攔路的衙役進門。
這位自稱是東都來的上官,油頭粉面衣着随便,瞧瞧那是什麽打扮,衣袍大了不知道裁剪嗎,邋遢散漫身無正氣,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縣令大人心裏已經十分确定他就是個騙子,這就要招呼人來打他出去。
“你們都是飯桶嗎,私闖公堂該當何罪,還不給老爺我轟出去!”
文子欺皮笑肉不笑的掃視諸人,唬的衙役不敢上前,他看向一臉憤怒的縣令,“窦德仁,你膽子挺肥啊,知道爺誰嗎就敢轟我,你去問問梁建章見了爺要不要磕頭,再決定要不要轟。”
文子欺不顧縣令大人一臉見了鬼的表情,一屁股蹲在公堂上,反正衣袍不是自己的,髒了也不心疼。
縣令大人大號窦德仁,在這常樂縣中,大概還無人敢直呼其名,這也就罷了,梁刺史的大名他居然也說喊就喊,這小子是吃了豹子膽來的吧!
可窦縣令擠在牙邊的狠話卻遲疑的不敢往外放,他狐疑的打量文子欺,這家夥雖然不像好人,但一張臉生的到有些東都士族公子的意思,不過單靠長相實在不足以讓他相信文子欺的身份,縣令大人再次板起臉,“大膽狂徒!何以在此放肆,刺史大人的名諱豈能直呼!”
窦縣令搖擺的心重新歸位,心說這家夥太狡猾,明知道他一年都見不着刺史大人一回,怎麽可能去找他求證那,明擺着詐他嗎!
文子欺心說就沒見過這麽不開竅的蠢貨,他沖縣令招手,“來來,爺給你瞧樣東西。”
窦縣令滿心防備,遲疑着挪過去,“我警告你啊,這可是縣衙大堂,休得使壞。”
縣令大人兩只綠豆眼不停的在文子欺身上轉,生怕自己一旦靠近,他就會生出三頭六臂來抓他,可是忽然間,文子欺不知道從哪掏出來一樣物件,窦縣令猛的張大嘴,不安分的綠豆眼頓時聚成了逗眼,膝蓋不聽使喚的就軟了下去。
……
比文子欺還早醒的呂二口,破天荒的沒顧上吃早飯,晨鼓響第一聲的時候就出了家門,一口氣跑到葉長安家門口,哐哐開始砸門。
門鎖未開,但呂二口知道葉長安夜裏經常不開門鎖,不敲兩下不能死心,可敲了十幾下無人應,呂二口的心頓時就沉到了谷底,他一屁股頓坐在地上,唉聲又嘆氣。
老大果然是丢了,官媒衙門未到上職時辰,葉長安斷然不會早到,也就是說她一晚上都沒回來,她沒回來,孔小刀就沒找到,此時的呂二口忽然有了江山壓身的沉重,尋找老大跟小刀的重任要全落在他肩上。
呂二口擡起袖子抹了一把汗,蓄勢待發一樣猛地站起身,往文廟坊而去,葉長安不讓他在錢記露面,可是不去錢記就沒辦法下手,所以還是要去,他忐忑不安的貓在錢記附近的巷子裏,躊躇着要從哪進去好。
此時的街市非常熱鬧,錢記門口不停的有人進出,呂二口窩着一身肥肉,艱難的蹲在牆角,眼不錯的盯着每一張臉孔,但再怎麽看,這些胡商在他眼裏也都一樣,實在不知道小刀是發現了什麽熟人,也不知道該避着誰。
蹲了不足兩刻鐘,呂二口就堅持不住了,心一橫,管他有什麽熟人,先混進去再說,于是呂二口趁着人多的時候,做賊似的進了錢記。
似錢記這種邸店,亦會與商賈做些中間貿易,所以往來之人很是不少,店裏的小二忙不過來,便無人注意賊頭賊腦的呂二口。而此時的呂二口已經忘記自己是一個胖子的事實,最大程度的發揮了一只陀螺的速度,靈巧的穿過大堂直奔後院。
錢記的後院既是客舍也是小型貨棧,到處都是押貨的夥計,呂二口琢磨着,孔小刀跟老大如果都是在錢記丢的,十有八九就是被關在某處,倆大活人不太可能曝于人前招搖撞市,會不會就是裝作貨物運出去的呢?
呂二口簡直要佩服自己靈光的腦袋,他清了清嗓子,一改方才做賊一樣的姿态,若無其事的紮堆到一幫小夥計身邊,一邊裝作觀摩貨物,一邊跟他們閑聊。
“小兄弟,你是來議貨的麽?”有個小夥計忽然出現在呂二口身後,拍拍他的肩頭。
呂二口腦子一懵,下意識轉身,心說這就算是假戲真做被商賈盯上了嗎?他裝模作樣的哼哧兩聲,點頭道:“你家可有上等的皮貨?”
“別的不敢說,皮貨一定是上乘,去瞧一眼您就知曉了。”小夥計拍着胸脯保證。
呂二口現在騎虎難下,只好硬着頭皮跟他過去瞧一眼,自我安慰說,沒準就有什麽發現呢?
小夥計領着呂二口進了一個小貨倉,裏面堆滿了各種皮貨,卻是空無一人,有一種久不見光的清冷和着皮毛的味道彌漫。二口小胖平日跟葉長安他們在一塊的時候,腦袋總是比他們慢半拍,但是此時此刻,他心裏猛然咯噔一下,不甚靈光的腦袋忽然就意識到了危險。
那小夥計如此奇怪的引他過來,分明就是要圖謀不軌,自己怎麽就這麽笨呢,呂二口裝作對皮貨不滿意的樣子就要轉身退出去,可即便他反應及時,也沒逃過被敲暈的命運,後腦傳來一記鈍痛,立時就暈了過去。
呂二口心裏只閃過一個念頭,這下真的完蛋了。
010 捏面人
縣令大人看見文子欺的魚袋,立時就給他跪了。
如果他眼睛沒瞎的話,坐在公堂上這位不像好東西的邋遢郎君,至少是個三品官。
“下官有眼無珠冒犯了大人,還請大人您贖罪,您屈尊到我們這窮鄉僻壤來,如何不提前打聲招呼,下官也好早作準備迎接。”
反正不管那金魚袋是真是假,窦縣令都要先告饒,至少在他看來,天底下還沒幾個人敢拿着個假的金魚袋招搖撞騙,就算他真是撞了邪,那也先穩住他再說,是假的跑不了,是真的那就更要巴結。
文子欺就見不得這種嘴臉,不耐的打斷他,“得了,提前打招呼,不是沒有這樣的驚喜了嗎,我原本不想亮身份的,你可別給我說漏了嘴!”
“下官哪裏敢,您說什麽就是什麽。”縣令從地上爬起來,作勢就要去攙扶文子欺,“大人您上座,地上怪涼的,都還愣着作甚,還不趕緊看座上茶!”
文子欺卻不給他裝孫子的機會,打斷他,“起來不着急,爺來一趟,可不是為了喝茶的。”
窦縣令心裏一涼,便知道這位上官大人定是有備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