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原馬的。
跑了小二裏地,薛六才攆上六順,他騰身而起,翻身坐在了葉長安身後,缰繩被他拽在手裏,葉長安一顆心頓時就歸了位,這人不管到哪,都能給人以磐石的穩重感,仿佛只要有他在,就沒有應付不了的困難。
薛六以自身的力量穩住發瘋的六順,六順不服氣的揚起前蹄,不住的抗議掙紮,葉長安沒有防備的撞上了薛六結實的前胸,那感覺如同撞上一堵牆,險些噴出一口老血。
這人是鐵打的吧,他整天裹着長袍蹲在那裏磨皮子的時候,誰能想到那副不起眼的皮囊下裹着的是這樣一副鐵骨呢,想到這裏,葉長安心裏又開始別扭,盡管她崇敬當年的秦未将軍,但更讨厭藏頭露尾不真誠的家夥。
六順這只潑猴也怕撞上佛祖,如何折騰也沒用,老老實實被薛六收拾服貼了,累得像驢一樣直喘粗氣。
“還是我來騎吧。”薛六說道,“這馬從未跟人磨合過,你這樣太危險了。”
“不太合适吧秦将軍。”葉長安沒想到他還賴着不下去了,“你這樣白救我幾回,不怕我給賴了麽。”
“搭幾條命換個別的稱呼吧,就當還人情了。”
“那不是欺負人麽,我這個人吧,自認為還是很講義氣的,從不白占人便宜,雖然秦将軍可能看不上我們這點人情,但我總要還的。”
“姑娘,不能把什麽話都給占了。”
“你看你這人,多不知好歹啊,怕你吃虧還嫌我臉皮厚。”
“我怕我更吃虧。”薛六加快馬速,“坐穩了,好好學學怎麽騎馬。”
葉長安:“……”
讓六順耽擱一會,薛六一路都沒有放慢速度,經過了一段不認識的路之後,葉長安認出了他要去的方向,是常樂縣城外的十裏坡。
常樂縣雖然付之一炬,但十裏坡還是原來的樣子,葉長安挖的那個土坑還在,她其實有打算回來看看的,但是一直沒鼓起勇氣,她害怕看到一片廢墟的常樂縣,更害怕看到熟悉的過往。
“知道十裏坡是怎麽來的麽。”薛六下馬後,冷不丁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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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長安坐在最高的那塊土坡上,正想脫口而出十裏坡那個用來吓唬小娃娃的傳聞,琢磨着那必定不真切,細想想她還真是不知道十裏坡的由來,盡管她一度在此占山為王。
薛六在她旁邊坐下,望着這十裏荒蕪,反問她:“還能記得十年前的事麽?”
十年前啊,葉長安盤起腿,支着腦袋想了想,她如何不記得呢,那時候彥娘死了,她成了沒娘的娃,雖然有娘沒娘差別也不大,但小娃娃嗎,總會孤單害怕,當人變的敏感的時候,就會對一切記得特別清楚,比如誰偷偷丢她石子,誰見了她就繞道走,她都記着仇呢。
她知道薛六想說的一定不是這些,可對那個時候的她來說,這些是最重要的。
“你不知道并不奇怪,恐怕記在心裏的人也不多。”薛六說道,“因為很少有人知曉這方圓十裏埋的是什麽人的骨血,陸将軍知道麽,他就是葬身此地。”
“陸謙将軍?”葉長安還是聽過的,但總覺得那號人物離自己遙遠的很,就好比她打死也想不到有一天會跟秦未并肩坐在十裏坡上一樣。
“那确實可惜的很。”葉長安忽然感到一陣陰風吹過,意識到自己屁股底下很可能也埋着什麽人的時候,她就有點坐不住,跳到她自己挖的坑旁,用腳一點點往坑裏填土,萬一這裏也埋了誰,她不是等于掘人墳嗎。
“陸謙是我的老師,十年前,我曾經來此地找尋他的遺體,但是沒找到。”
葉長安填坑的動作一滞,擡起頭仔細端詳着薛六的臉,半晌來了一句,“原來秦将軍的年紀真的不小了啊。”
薛六真想把她填進坑裏埋了。
029常樂難
葉長安還是個小屁孩的時候,秦未就已經是讓蠻敵聞風喪膽的少年将軍了,當然秦将軍生的威武英俊,若能去掉那一臉的黑髯,看上去也就是個剛過二八的少年郎,端的不必耽于年紀。
大魏朝有秦未的存在,足以震懾四方,三年前他舍命重創柔然人,換來邊境幾年的安穩,別處不表,單是身處邊陲的這些百姓心裏,無不豎立着秦未的豐碑。
他年少成名,合該要有少年人的輕狂,桀骜也好不知收斂也罷,在葉長安看來都是常态,以前他們說起秦未将軍來,無不形容其風采飛揚,是神明一樣的存在,因為大多數人覺得那是他們窮其一生都難到的高度。
然眼前坐着的這位,滿身暮氣銳氣全無,實在跟他們心裏所幻想的相去甚遠,沒有人知道他死而複生背後的隐情,一個原本應該狂放意氣的少年将軍,卻化身成最下等的庶民薛六,藏于邊陲一隅,朝夕對着幾塊臭皮打磨,不知是耗了歲月還是磨了性情。
“所以秦将軍是想說,你隐沒在常樂縣三年,就是為了懷念亡師?”葉長安好整以暇的看他,“然後好巧不巧的趕上了柔然人攻城,吓跑了闕勒,趁機當了一把英雄,又借此鏟除了幾個不作為的狗官,只等官家下令表彰一番,最後凱旋回到洛陽城,夠有心的啊。”
薛六不置可否,她不知道各種隐情,但說的并不算錯,他不是個習慣解釋的人,不管是以前遭人忌憚打壓,還是後來不被人理解,他從來不放在心上,當然那時的秦将軍并非抱着什麽清者自清的良好心态,他輕狂的眼中根本沒有誰的存在。
“我要是你,就一定會去洛陽城。”薛六開口,“你覺的我匿名隐跡是別有用心,三番兩次救你更是充滿了隐情,索性就去洛陽城查清楚,然後有仇報仇有怨報怨,豈非更附和你的性情。”
“你這樣說好像也有道理唉。”葉長安點頭,“那秦将軍來常樂縣,是否也存着這樣的目的呢,秦将軍如此在意我去不去洛陽城,不會這麽巧,我就是你仇怨裏的一部分吧?”
薛六失笑,“如果這就是你的邏輯,其實未嘗不可,至少我認為,去洛陽城當媒人還是很不錯的。”
葉長安終于把自己挖的坑填好,用腳踩了踩,還鬼使神差的默念了幾句安好,然後緩緩說道:“我娘死後燒成灰,是我親手把她撒在十裏坡的,她覺的這裏清靜自在,我想你的老師陸将軍即便尋不到屍骨,大概也在這裏的某個地方過清靜日子吧。”
薛六意味深長的看着她,半晌微微一笑,“你說的不無道理,這裏即便遍地屍骨,大概也比有些地方清靜。”
薛六起身去牽馬,“要不要順道去常樂縣看一眼?”
葉長安沒有反對,如果有可能,她還想再看一眼常樂縣,看一眼或許就可以忘記了。
據說常樂縣的大火直燒了兩天,邊陲天幹風大,燒起來就是沒完沒了,沒有人會為一城死人浪費水源,所以只能任由它燒着,燒到無物可燒的時候,自然就滅了。
可當親眼所見的時候,仍舊不免心涼,這裏曾是邊陲最熱鬧的小城,套用他們縣令大人常用來自我安慰的一句形容,就是邊陲小江南,這麽聽着聽着大家就聽到心裏去了,皆非常滿足于自己眼下的生活。
不過眨眼間,這裏就成了一片廢墟,葉長安憑着記憶找尋着自己住過的地方,找尋着官媒衙門的地盤,還有堆滿街坊遺骸的文廟坊,無不黑墟一片,大風一刮,什麽也尋不見。
或者幾年後,這裏就會成為第二個十裏坡吧。
“如果我是闕勒,可能會留幾個活口。”薛六站在她身後,“留在縣衙裏的人,沒準還有人活着。”
葉長安回頭盯着他,“你是在安慰我嗎,那我謝謝你啊。”
“不客氣。”
“你放走闕勒,我不認為他們活着比死了好多少,你說呢秦将軍?”
“也許吧。”薛六沒在意她的嘲諷,“活着還是比死了有希望的。”
“像秦将軍這種視名譽如糞土的大人物,估計也不在乎身上多幾盆髒水,你們心裏想的都是大局,真到了要取舍的時候,犧牲一城庶民算得了什麽呢,更不會考慮咱們這些小庶民的心态,大多數的人其實并沒有忍辱負重的勇氣,落入柔然人手裏,對他們而言就是等同于死。”
薛六從沒有聽葉長安說過長篇大論,仔細琢磨琢磨,他好像也沒有反駁的餘地,她說的那些大人物,當然也包括他在內,大抵就是這個樣子的,她倒也沒有不切實際的冤枉了誰。
“的确應該把你帶去洛陽城的。”薛六笑說,“估計葉娘子跟洛陽權貴對罵的時候會很精彩,能打一架就更好了。”
葉長安:“……”
此人的臉皮當真比牛皮還厚。
回兵營的時候,倆人一路快馬加鞭,葉長安一個人騎着六順,沒再出現中途發瘋的悲劇,估計是讓薛六給訓老實了。
到兵營之時已近黃昏,往常這個時候,還能瞧見隋衍練兵的場景,今日卻出奇的安靜,守在大門外的幾個小兵見葉長安他們回來,無不端着一副古怪的表情看他們,看的葉長安心裏發毛。
“兵營裏是不是招賊了?”葉長安道。
薛六不知瞧出了些什麽,眉頭輕斂了一下,随後不動聲色的走進去,而後便瞧見幾個賊頭賊腦的家夥撅着腚在大帳外頭打轉。
正是以呂二口為首的幾個家賊,包括孔小刀跟蔡崇嘉他們,不知道大帳裏藏了什麽好東西,值得他們如此窺視。
“呀!老大回來了。”呂二口眼尖,老遠看見葉長安跟薛六,頓時顧不得看西洋景了,一溜煙都跑過來,然後就沖着薛六傻笑。
葉長安:“……”
都吃耗子藥了嗎,瞧瞧那賤到閃閃發光的眼神,快要流下來的哈喇子,跟蒼蠅盯着蛋似的。
“我居然見到了活的秦将軍!”呂二口那樣子感覺離跪下來認爹不遠了,“老大你還不知道吧,薛六就是秦未将軍啊,活生生的秦未将軍啊,一定是我爹娘在天顯靈了,讓我心目中的大英雄死而複生,六爺,呸,秦爺爺,你是上天封神再轉世嗎!”
孔小刀他們默默地往旁邊挪了幾步,實在不想跟這麽個丢臉的玩意稱兄道弟。
薛六整張臉都抽了一抽,十分慈愛的拍拍呂二口的腦袋,“有空替我謝謝你爹娘。”
“一定一定!”
呂二口滿眼星星的望着薛六的背影,人家都走進大帳了,哈喇子還沒收進去,“老大,是不是很神奇,薛六他居然就是秦未将軍唉,你怎麽一點不激動啊!”
葉長安翻了翻白眼沒搭理他,問孔小刀他們,“什麽情況,是東都來人了嗎?”
“是啊,據說是東都來的大官,連小白臉都老實了,還說要我們所有人都去洛陽城。”
說到這個,呂二口又收不住激動之情,“是官家親自下旨唉老大,我們是不是要發達了,一定是咱們英勇殺敵的英雄事跡傳進了官家耳朵裏,他要親自見我們那!”
蔡崇嘉緩緩說道:“我倒是覺的不盡然。”
“崇嘉怎麽說?”葉長安與蔡崇嘉幾天相處下來,發現他話雖然不多,但很有想法,念過書的人說話跟呂二口他們就是兩個味,所以很想聽聽他的想法。
“你們有沒有聽過一個傳言,當年秦将軍戰死沙場,有人說是他遭了官家以及朝中大人物的忌憚,還有人說他其實是勾結柔然人,有某亂之嫌,秦将軍沒死,反而隐匿在咱們常樂縣,難保這個傳言不是子虛烏有,所以我覺的官家要咱們去洛陽城,保不齊就是因為這個。”
蔡崇嘉的話葉長安大致是聽懂了,薛六當年死的不明不白,誰也不知道內中隐情,萬一官家真的有忌憚之心,肯定怕薛六藏在邊陲三年,謀劃了什麽私人勢力,這麽一來,那洛陽城裏就更沒好事等他們了。
這哪裏是什麽天降好事,分明是無妄之災,而且這災禍他們還躲不過去,洛陽城是非去不可了。
前來傳話的那位東都貴人不是旁人,正是文子欺的債主,時任黃門侍郎的宋尹,也就是文子欺嫡嫡親的姊夫。
文子欺這輩子最怕兩個人,一個是他父親,一個是她阿姊,至于他姊夫宋尹,則是個卡在中間不上不下的那位,宋尹生性剛直,但為人特和善,時常關照他這個內弟,然而遇上公事公辦的時候,那整個就是他阿爹地二,端的不會轉個彎。
若非如此,他也不能得了文公青睐,招為東床,自從宋尹來了軍營,文子欺就一路陪着笑臉,端茶倒水不在話下,就差跪下來給他捏腳了。
原因很簡單,文子欺用來吓唬窦德仁的那只金魚袋,就是他從宋尹那裏騙來的。
030想越獄
文子欺此時恨不得尋口大缸把自己罩起來,他那張對着誰都能耍賤的臉皮最怕對上宋尹這種剛正臉,就如同挂了人臉的妖怪,一旦對上照妖鏡,自己都覺得自己不是個東西。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做賊心虛。
“姊夫……”文子欺大姑娘似的撮着手,“那個,我阿姊還好吧,我未出世的小外甥還好吧,都挺好是吧。”
“拖你惦記着,你如何不問問我好不好?”
文子欺嘿嘿一笑,腦袋不由自主的縮了縮,感覺自己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他姊夫沒讓他阿姊扒了皮,已經算是看在他未來小外甥的份上了。
文子欺生了出洛陽城的賊念頭時,就算準了這個,他與宋尹說的托詞是要出城踏春幾日,進出趕上夜禁的時候,有魚袋在身上比較方便,彼時他阿姊剛診出喜脈沒幾日,宋尹一門心思都在她身上,故而沒仔細分辨文子欺的花言巧語,這才讓他溜了。
宋尹想起這個氣就不打一出來,一個夾在丈人跟小舅子之間的人是那麽容易混的嗎,自從文子欺跑了,他老丈人就沒給他幾次笑臉,嘴上不說,心裏如何能不埋冤他。
是以官家要派人來涼州報信的時候,宋尹十分有眼色的把這差事攬在身上,才換了他媳婦跟丈人的好臉色,他要不來,保不齊這家夥還要跑。
薛六打賬外進來,終于打破了這場磨人的對峙,宋尹把目光放在薛六身上,同時站起身來與他拱手行禮。
“薛先生”
宋尹當然知曉薛六就是當年的秦将軍,但他以自家身份見禮的時候,仍舊以薛六的身份視之,畢竟當年的秦未将軍已死,人死燈滅,至于他這盞燈還會不會再重新燃起,那不是宋尹說了算的。
秦未這個身份,得看他自己想不想要回來,或者說要看官家還肯不肯給。
不過知情者未必懂人情,宋尹知人情有分寸,正是他的過人之處。
“宋侍郎高升。”薛六與他回禮。
宋尹表示慚愧,他這兩三年的确是仕途順暢,娶了文公之女是其一,自家為官有道是主要,他身為官家近侍,十分受官家看重,那金魚袋便是官家破例賜的,他一個四品官正經沒有佩金魚袋的殊榮。
“薛先生,某此趟過來是代官家傳口谕的,官家聽聞薛先生擊退柔然軍的事大為感動贊嘆,特命薛先生與衆位勇氣一并進宮封賞。”
薛六并無任何動容,只說道:“有勞。”
文子欺這時候插了話進來,“姊夫大老遠來一趟,先歇幾天是正經,正好白淵還有些瑣事要處理,是吧白淵?”
薛六眉頭一挑,立刻看透了文子欺的花花腸子,這厮害怕回家挨訓,正是要打着他的幌子拖延。
宋尹為難的看着薛六,“實不相瞞,某來之前,官家特意囑咐過要立時動身,此外牽扯到梁刺史之事,皆需盡快回京處辦才好。”
這明擺着是堵死了文子欺的後路,他如喪考妣仰天長嘆,怨念世道不公!
薛六愛莫能助的看着文子欺,說道:“既然官家有令,那遵從便是。”
宋尹至此才算是由衷的舒了一口氣,他來之前,還真怕薛六為難于他,這家夥當年可是出了名的不好說話,違逆上谕也不是一回兩回,一旦他跟文子欺合起夥來抗命不歸,宋尹還真拿他們沒什麽辦法。
“如此,明日一早便動身,薛先生跟諸位勇士若還有什麽要事未辦,需盡快了結了才好。”
這邊商讨好了動身事宜,葉長安等人的确是要抓緊預備,盡管衆人也沒什麽好準備的,但到底是要去離家遙遠的洛陽城,心理上的建設遠比收拾行囊要重要的多。
此外隋衍亦要與他們一道進京,一個邊陲小将得以入洛陽城飛黃騰達,理應是件高興的事,此時卻不見他有任何溢于言表的激動之情,反而一個人在練武場上操練,打累了便坐在場上發呆。
葉長安剛從帷帳中出來,耳朵邊還回繞着呂二口一系列的豪言壯語,一人嚷嚷了一個時辰都不消停,整個洛陽城都要裝不下他。
是以她看見有些消沉的隋衍時,便頗為好奇的走過去。
隋衍見葉長安過來,仍舊要與她比劃,“你來的正好,正無聊呢,來,比劃兩下啊?”
葉長安翻了個大白眼,徑自坐下來,“你還能不能有第二種人生追求那,整天只知道傻賣力氣。”
“哼,不賣力氣難道還賣臉嗎!所以說你們女人就是淺薄。”
“哎哎,能別整天瞧不上女人成嗎,女人都招你惹你還是對你始亂終棄了,有本事你一輩子別跟女人打交道啊!”
隋衍不想與她掰扯,後仰着身子看天。
邊陲雖然艱苦,但天格外好看,隋衍想着,明日大概就看不到了,所以說那些嚷嚷着要進洛陽城的笨蛋委實沒見過世面,洛陽城的天哪有這樣好看呢。
“我說,你這麽苦大仇深的是為甚,進洛陽城難道不比這裏有前途嗎?”葉長安問他。
“洛陽城有甚,哪裏比得上這裏自在。”隋衍幹脆仰躺下來,“你以為那裏是什麽好地方嗎?”
葉長安若有所思的看他,心裏想的是,每個人都有他們不為人知的故事,這個動辄只會喊打喊殺的少年,原來也有他不可言說的深沉。
跟隋衍這般沉默的反抗不同,文子欺表現的十分焦躁,夜深人靜的時候,還一個人在大帳裏踱來踱去,他這一晚上轉的圈都能繞洛陽城走一遭了,明日一早就要遠行的人,為何如此想不開,不為別的,他不想回去。
文子欺對洛陽城倒也沒有十分哀怨,若說吃喝玩樂招搖過市,沒有比洛陽城還帶勁的去處了,他一個被人捧在天上的大公子,日子怎麽過都滋潤,哪像這荒涼不堪的破地方,待兩天就莫名的灰頭土臉。
可文子欺一想到回家要面對他爹那張鐵鑄的臉,腦子裏就有一萬個不想回去的念頭在叫嚣,他當年之所以心甘情願的跟着秦未在殺場上混,一多半都是因為受不得他爹鬧的,可能因此得了什麽毛病,一回家就渾身不得勁。
雖說這次薛六回京,文子欺如何也不能丢他一個人回去,無奈自己這一關怎麽也過不去,心說只能對不起兄弟了,還是趁早跑了吧。
文子欺打定了主意要跑,這就不敢再耽擱,先把腦袋抻出去望了望風,見巡夜的小兵暫時不在視線範圍內,做賊似的弓着身子溜出去,恨不得把自己縮減成一塊炭球。
兵營的大門自然不能走,要走就走後面的圍欄,文子欺一早就打探過了,這圍欄雖然造的比一般的要高,倒不至于能困住他,只要躲開了人,出去的機會還是很大。
文子欺好容易溜到圍欄下,躲在糧草帳子後面觀望,兵營裏的圍欄大都要加一些防範,比如圍欄用的木頭都削的非常尖,或者幹脆派人守着,梁建章大概格外怕死,很奇葩的在每根木欄上多加了一道匕首一樣鋒利的鐵片,那尖頭磨的不比匕首差哪去,反正遇上命不好不長眼的鳥落在上面,可以當場開膛。
考驗個人真功夫的時候到了,文子欺深吸幾口氣,蓄了滿身的力氣往前沖,正待一鼓作氣起躍之時,忽然聽到有腳步聲傳來,慌忙收了去勢,扭頭就往藏身的地方跑。
他沒命的跑回頭,卻不期然撞上了另一個躲在這裏的人,方才因為驚吓而跑岔的氣,此時一股腦都湧上腦門,差點當場吐血。
心說這都是什麽鬼,大晚上跑路還能遇上同道中人!
這位當真是同道中人,文子欺強壓着砰砰直跳的心肝,好容易等巡夜的人離開,又叫眼前這張臉驚的差點咬掉舌頭。
正是與文大公子心有靈犀的隋衍小将。
反正不知為何,這倆人就是天生的八字相克,打第一天認識就互相看不順眼,見面連個笑臉都欠奉,此時因為做賊相遇,反倒有些難兄難弟的宿命感。
“你作甚在這?”
“你想跑?”
兩人異口同聲,說完了還不忘互相哼一聲,然後發現此情此景實在不宜置氣,因為他倆必須靠在一起才能勉強藏住身體,于是只好暫時互不計較。
隋衍說道:“你居然想直接跳過去,真是異想天開,知道跳過的人都什麽下場嗎?”他瞅了瞅文子欺裆下某個地方,下場不言而喻,估計能直接進宮當內侍了。
文子欺下意識的加緊臀部,逃跑的心思頓時去了一半,為了過兩天舒心日子把自己搞成個殘疾,委實是得不償失。
“說的好像你有辦法出去一樣。”文子欺不甘示弱,“還不是一樣躲到這裏來了。”
“我自然是有辦法,這圍欄有一半是我督造的,你說尋個漏洞還不容易嗎,哪像你這麽想不開,直接奔着開膛去的。”
文子欺:“……”
看在隋衍有辦法出去的份上,他決定暫時先忍了這口氣。
隋衍倒也沒藏着掖着,招招手,“跟我來。”
倆人就這麽一道鬼鬼祟祟的往隋衍所說的地方去,那地方離這裏不遠,沒多大功夫就到了,正待靠近圍欄之時,忽有一瞧不真切的黑影出現在視線中,看身型約摸是個人,就站在圍欄旁,好像專門等他倆似的。
他倆不約而同的腦袋一炸,心說壞了,這下是真的跑不了了。
031洛陽城
隋衍跟文子欺一前一後愣在半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的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黑影裏的人現身,正是宋尹。
“二位是出來散步還是賞月吶?”
“好巧啊姊夫,沒想到在這裏遇上了哈哈……想不到你也來賞月啊哈哈!”文子欺藏在隋衍身後,恨不得把自己跟他并成一個人。
天上的殘月應景的隐入了雲中,邊邊角角都不想配合他,三個男人站在烏漆抹黑的夜下,這畫面要多詭異就多詭異。
宋尹比他們早來一時半刻而已,要問為何這樣巧,自然是全賴有心人提醒。宋尹來之前還将信将疑,以為文子欺不至于下作的半夜逃出軍營,沒成想一抓就是倆,若非對文子欺的尿性了然于胸,一準讓他蒙混過去。
“這是明日要回家激動的睡不着了吧。”宋尹走過來,“巧了,我乍來此地亦是難眠,既然二位了無睡意,不如去我那喝杯酒,隋小将也一并過來如何?”
文子欺強行攬住隋衍的肩膀,哥倆好的哈哈一笑,“姐夫難得有興致,我們自然樂的去,走走別客氣了都!”
宋尹的脾氣文子欺知道,他願意裝沒事的時候就趁早配合,假如這時候他們要是故作聰明的說什麽困了要睡覺之類的托辭,一準要倒黴。
隋衍不情不願,的确是想推了,但架不住給文子欺強行壓着,心想要不是遇上這個喪星,自己沒準早跑了。
“認命吧兄弟,遇上我姊夫,你就算是栽了。”文子欺跟隋衍咬耳朵,“你放心,我姊夫好說話着呢,不過千萬別指望灌醉他,不然你會後悔的。”
有可能的話,隋衍真想一拳頭把他打到圍欄上頭開膛破肚,這家夥真的糟糕透頂了。
于是乎,妄想半夜逃出兵營的難兄弟,只得淪落到跟宋尹徹夜小酌的結局,誰也不知道三人都聊了些甚,反正天亮之時,一個被擡出去,另一個要賴別人攙扶,一身酒氣,雙目通紅,一副執手相看淚眼後又訴盡衷腸的模樣。
倒是宋尹還好端端的走出來,半分徹夜酗酒的樣子都沒有,見着了薛六說道:“薛先生若是準備妥當了,便即刻動身罷。”
“随時都可以出發。”薛六看看爛泥似的兩人,“便尋輛馬車,把二人裝進去,看樣子不到晚上醒不了,宋郎中好酒量吶。”
宋尹拱手,“還說得過去吧,他倆近鄉情怯,難免易醉,倒是宋某該謝過薛先生。”
薛六嘴角一抽,深覺現如今在官家跟前混的人越發能言善辯颠倒黑白,鄉還相距甚遠,這得情怯到什麽時候!
一行數人,醉酒的醉酒,受傷的受傷,須得套兩輛馬車,速度難免要受限,而去洛陽城的路遠比想象中還要遙遠,一邊是近鄉情怯,另一邊是遠離故土,心中各有各的忐忑。
相較于其他人的忐忑,呂二口在見到洛陽城城門之時,那點忐忑頓時煙消雲散,他激動的幾乎要說不出話來,感覺自己仿佛置身南天門外。
洛陽城門巍峨聳立,還未到跟前,便已然感覺到自己的渺小,即便葉長安他們無數次設想過洛陽城的雄偉寬廣,但真的看在眼裏的時候,仍舊震撼,若把常樂縣放在這裏頭,也就最多占一兩個裏坊大小。
“老大!我不是在做夢對不對,我們真的來到洛陽城啦!”呂二口此時半分也不覺得自己丢人,他就是小地界出來的,就是沒見過這麽高大的城樓,雖然不懂其意義何在,但不妨礙他贊嘆。
葉長安說道:“你不是在做夢,這是真的洛陽城。”
是那座只看到洛陽二字,就會生出隔了千山萬水之困的都城。
“老大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不然我一直都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文子欺笑話兩人可笑幼稚的對話,“這才哪到哪,城門還沒進那,等到了內城,你是不是得暈過去吶!”
反正呂二口現在就想暈了,才不管他的嘲諷,誰叫他們天生有代溝。
雖然沒人會真的笑話他,但呂二口的确是有些露怯,此時不過将進外城門,離內城還遙遠的很。
這麽遠遠看着,城門口排了許多等着勘驗進城的人,宋尹走在前面過去打招呼,他有皇命在身,自然是可以通融。
葉長安忽然就覺得索然無味起來,洛陽城比別處高,字比別地大,城門口排的隊都長,除了無限麻煩之外,與別的地界沒什麽差別,進去了不過還是四四方方的把人困起來罷了。
她看了眼薛六,這厮自從進了洛陽地界開始,臉部表情就越發的少,盡管因為滿臉胡子的原因,有表情也都是藏着掖着,可在別人或激動或沉默的面對洛陽城的時候,薛六看上去就平靜從容的不太正常。
“郎君之前是欠了別人銀錢嗎,如何一副要面對債主的模樣?”葉長安湊過去小聲說道。
薛六笑,“葉娘子是在注意我嗎?”
每當這家夥想欲蓋彌彰的時候,就會表現的非常欠揍,葉長安不戳穿他,“可不是嗎,往後跟着郎君混,總要打聽清楚你的過往,萬一背了一屁股債被人殺上門,我們也好提前劃清界限。”
薛六搖頭,“你還真是現實。”
“人在道上混,可不得現實點嗎?”葉長安哈哈一笑,騎着六順噠噠噠往城門走。
一行人進了外郭城,需繞至西明門進內城,入西明門時,便要例行下馬查驗,按照規制,葉長安等庶民不得禦馬而入,即便宋尹講明因由,城門小吏也着實為難了許久,最後不得不賴文大公子之面,這才得以通融。
一入西明門,葉長安他們這些小庶民立時就會感受到階級之別,他們從常樂縣逃出來的時候皆灰頭土臉,連身正經衣裳也無,幸而進洛陽城之前,已在驿館中沐浴更衣,饒是如此,跟城中的衣着光鮮依舊格格不入。
而在他們将至外城門的時候,一行人的蹤跡便已經進了大司馬耳中,一行幾人,男女人數,以及樣貌穿戴,事無巨細。
在說到薛六之時,大司馬的眼皮子動了動,“能确定是他嗎?”
彙報之人謹慎道:“有八成确定。”
之所以只得八成,全賴薛六那一臉黑髯,一張臉遮去了五六成,是個人也不敢肯定。
大司馬不悅的皺眉,“官家那裏如何說?”
“已在太極殿候等。”
大司馬的臉色晦暗不明,“梁建章可有送至廷尉府?”
“這個,好似是沒有,看樣子官家想面見他。”
“呵,文公的這位東床當真越發能幹了那,到底是官家想見,還是文公想讓官家見呢。”
梁建章待罪之身,進出宮門需有官家手谕,在行至阖闾門之前,便有随行小吏跟宋尹說道:“宋侍郎,是否該将梁建章送至廷尉府呢?”
宋尹看了眼那小吏,笑了笑,“官家命某将罪臣帶回,自然有面見之意,送至廷尉府如何妥當。”
這話堵的小吏不敢再言,梁建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