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宮商角徵
月色在昭陽殿留下深重的陰影,琴音穿透夜色照進夜中,也照進在座每個人的內心深處。
小宮調裏情意濃,随着琴音起,沐顏眼前甚至能夠看到那猶在眼前的勾動琴弦的玉指,初見的神音,彈奏的便是這曲弦上春雪。
雪在弦上跳躍,琴在雪中低吟。
琴技天下第一的琴師,當屬鴛歌樓的“神音”,琴技高絕,縱使尋遍天下難覓知音,但神音卻沒有從此只與高山流水相伴,而是每月十五都在鴛歌樓為世人獻上一曲,雖然世人難得其意,卻均為這樣的琴音所傾倒。
而沐家公子沐顏,卻是過着游離各國,飽覽世間人土風情的漂泊生活,作為沐家唯一的後代,卻沒有背負上發揚家業的重擔,本應該禁锢在廟堂的靈魂,自在遨游在山河之間。
如果沒有去鴛歌樓聽那月十五的琴音,沐顏不會被吸引,在聽聞那曲“梨花落雪”之前,沐顏從沒想過會找到所謂知音,更從不會覺得琴音中除了高山流水還會有多少深重的感情。
只是當沐顏在友人的陪同下坐在挂滿珠簾的座前時,便注定了梨花落雪的婉轉纏綿。
珠動簾搖,琴音攜着潺潺流水滌蕩過沐顏的眼,琴音裏既有桃花潭水的順流而下,卻又似火樹銀花的轉瞬即逝,帶着山間古剎的安詳悠揚,卻又讓人感到長夜無月的寂寥滄桑,讓人感受到高山清泉的隽永,和陽春白雪的無垠。
當珠簾後的琴聲在一個顫音中戛然而止,沐顏卻久久不能回神,所謂餘音繞梁大概就是這個意思,聲止而意未歇,而這首曲子竟是一首未完之曲。
“沐顏?我們該走了”,友人起身對沐顏示意。
“剛剛彈奏的是一整首曲子嗎?”沐顏疑惑地問。
“對啊,一整首,叫梨花落雪,如何?”,友人好奇地看着沐顏回答道。
“剛剛彈奏的是誰?”沐顏心中疑惑,明明一首未完的曲子,為何衆人都沒有發現呢。
友人驚奇地看着眼前的沐大公子,驚訝道:“沐顏,我以為你眼高于頂也是有限度的,卻沒想連今天這個人你都看不上啊?”
沐顏有些赧然地笑笑。
友人忍不住調侃道:“沐顏,你不會是看上那簾子後面的姑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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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顏擺手笑道:“我都沒看清那珠簾後是位姑娘,你可莫要亂說。”
友人戲谑道:“你不常在京都,不知道也是正常,今天這位琴師卻是如今京師炙手可熱的天下第一琴師,也就是神音。”
“那這位姑娘來歷如何?”沐顏欲言又止,忍住了問琴曲為何無人識出是一首未完之曲。
“這位姑娘身份神秘,沒有人知道她家住何處師從何人,更別說容貌氣度了,所以你問我,我也是不知道的”,友人無奈攤手。
能在鴛歌樓行走卻不留一絲痕跡,卻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雖然有心卻也不願意再深入,沐顏覺得有緣自會相見,無緣的話也就這樣罷了,沐顏從來都是一個随心随性的人,不願過多拘束,稍有遺憾卻不會過于執着。
但沐顏卻想這樣一首未完之曲,說不定下月就已經譜完了,不妨等待下次神音的演奏,希望能聽到完整的琴音,沐顏本是回家慰藉沐父,每次回京不滿五日便會又離開,這次在京師逗留稍久。
初見不能叫做初相見,只是沐顏在琴聲中見到了神音,而神音卻從不知有個沐顏,為了她專門在禁锢最多的京城多逗留了半個月。
琴有五弦,彈出世間喜樂,心中無弦,藏盡腹內酸甜。
留在京師的沐顏讓沐右相倍感欣慰,即使沐顏很快便在纨绔子弟中聲名鵲起,每天走馬觀花樂此不疲。
荻花簌簌,斜陽晚照,聽聞這麗湖連接離宮,所以特意來看看,沒曾想卻只是一個無甚出奇的小小池塘,見慣名山大川,這京城中實在有限的麗湖,在沐顏眼中卻是徒有虛名,實在掃興,只得泛舟吹風,閉目養神,心中計較這十五一過,便重新游歷江湖。
将小舟靠在柳樹岸邊,重重柳葉掩映,沐顏卻是覺得悠游自在,當沐顏一覺醒來,卻被一陣琴音吸引,卻是在柳林上頭的白角亭中。
這琴聲不用分辨,正是半月前鴛歌樓裏那曲梨花落雪,只是這首曲子這時候卻被一遍遍試音,到最後卻仍是将成未成。
沐顏躺在木舟中,聽着琴音一遍遍在最後寸步難行,枕着雙臂悠閑地有了欣賞斜陽的心情。
等夕陽完全沉進麗湖,白角亭中的人終于失去了耐心,只聽“嗡”一聲,雙手按在弦上,琴弦發出的悲鳴。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長河落日月留影,不負卿卿同歸行”。
一身淡藍色長裙,黑發曳地,眉眼清淺,專注地盯着越過柳林而出的沐顏,沒有呵斥有失禮節的白衣男子,只是輕聲問道:“剛剛的歌是你唱的嗎?”
沐顏只是站在白角亭前的柳林前,靠着柳樹,清清淡淡地點了點頭。
“那你也聽出剛剛那首曲子還沒有寫完?”,藍衣女子從琴案前起身看着樹下的男子問道。
“我在等你這曲子寫完,我好聽完就走了,可是一直沒寫完”,沐顏惋惜道。
“不是我不願意寫完,而是……”,藍衣女子有些黯然,“只是心中美景都已經寫進了這起調中,再寫,曲子便難有神魂……”,在昏黃的殘陽裏,藍衣女子漆黑的雙眼顯出不符合這麗湖富麗景色的落寞。
“難怪聽你曲中山川盡顯,卻又滄桑難解”,白衣男子立在樹下,輕笑道,“那我給你講我見過的岳麓山脊,你借着寫完這首曲如何?”
麗湖上的風夾雜着男子的聲音,走過了高山幽林,跨過了河川岩洞,琴音也變得韻味悠長,将沒有見過的天地融進流水般琴曲,也糅合了男子廣闊的胸襟和潇灑的氣魄。
暮色四合,滿天星辰,白角亭在夜風微揚的麗湖邊,琴音暫歇帶着意猶未盡。
“我看今日就講到這裏,這曲梨花落雪算是完成了兩部,不過今日卻是不能了,時間已晚,我送姑娘回去才是佳策”,沐顏站在亭外,對着亭中仍然端坐在琴案前的藍衣女子道。
“在下神音,今日多謝公子相助,不過我覺得随着第二曲的續接,梨花落雪這名字似乎過于小氣,配不上公子胸中氣象萬千,公子不妨為此曲重新取名?”,對着始終有禮地站在亭外未曾踏進亭中一步的男子,神音傾身輕輕一禮。
“神音姑娘不應過于妄自菲薄,此曲既已有名,便不用再畫蛇添足,只是今日倉促,此曲應再多做斟酌推敲,不過相信姑娘一定能做好,在下靜候姑娘佳音,到時一定到鴛歌樓為姑娘捧場”。
“那敢問公子大名,神音無以為報,只望曲成之時,請公子品鑒”,神音急道。
沐顏心中雖有悸動,但從來來去随意,只會淡淡揮揮衣袖,離去才是這場美麗的偶遇應有的結局,于是淺笑着道:“姑娘如果覺得此生沒有見過那些心之所往的景色,不妨背上你的琴去看看,你才知道山中雪是何種晶瑩,林中泉是何等清澈,去過之後,定當不負此生”。
本是明月般清淡的女子,在那一瞬間,卻因為沐顏一句随意之言,這個女子瞬間黯然下去。
“公子所言極是,神音有機會一定前去你說的那些地方瞧上一瞧,方不負大好年華”。
雖然在曲中,沐顏感覺這神音心胸浩瀚起伏,但今日得見,卻感覺坐在那裏的女子只是一個清淡到有些無趣的人,除了她的琴音,甚至可以說沒有什麽可取之處。
只是這個清淡的女子,這時卻明顯帶着無法掩飾的難以抒懷。
“神音姑娘可是有什麽難言之隐,說出來,如果能幫上忙,在下一定義不容辭”,沐顏收起滿身閑适,鄭重地問道。
“神音多謝公子好意,只是神音并非只是身不由己,也不大清楚自己想要什麽,所以能夠聽聽那些高山流水就已經此生無憾,來日如若造化得當,神音定當會去看一看書上說的所謂齊魯青未了到底是何種景色,今日就在此謝過了”,說完藍衣女子俯身将琴收進琴袋。
沐顏看着這個女子背着琴囊,越過重重柳色,最後只餘一個輪廓。
從那以後,沐顏便再也沒有去過麗湖,因為那裏的景色的确沒有什麽可取之處,但奇怪的是沐顏卻一直記着麗湖的景色,久久難忘。
而沐顏沒有如當初計劃一般離開京都,兩次造訪鴛歌樓,卻沒有聽到期待中的曲目,不知為何,神音并沒有彈奏那支梨花落雪,沐顏有些興致缺缺,在京都一直呆着,讓沐父有些奇怪。
再相遇仍是在麗湖上,只是這次卻是一只小舟循着一只裹着簾幕的小舫,兩只小船随着麗湖的碧波蕩漾,不期而遇。
“神音姑娘,此番再次相遇真是緣分”,沐顏站在船頭有禮道。
白色珠簾輕啓,古琴一架,香爐一尊,只是神音身上的長裙卻不似前次那般,卻是更加清淺的藍,仿佛淡到了雲裏,卻又讓人不能錯認成白色。
沐顏承認自己心裏是欣喜的,而那個女子臉上也帶着輕笑,仿佛久別重逢,卻又婉如初見。
“公子,梨花落雪剛成,本以為不知何年方能為公子演奏,此番卻是正好,不知公子可有興致?”
“此番正愁景色百無聊賴,如此便勞煩姑娘了”,沐顏整衣坐在船頭輕笑道。
“還請公子不要見笑,只是這第三部分還需借公子右手一用”,神音有些猶豫道。
“這又何妨,在下琴藝也還過得去”,沐顏潇灑道。
神音忍不住看了看沐顏,有些窘迫地解釋道:“神音不是這個意思,只借公子手指一用,公子只需坐在船頭便好”。
沐顏拂了拂衣袖,俯身坐好,對着對面的神音笑了笑,第一次認為自己自視過高。
神音對着沐顏颔首淺笑,卻是欣喜燦爛的形容,“神音補上的第三部,粗陋有餘,還望公子莫要見笑……”
沐顏微微點頭,只覺麗湖所有的風情全都彙聚到了今日的神音眼中,只能用最俗套地含笑多情,妩媚動人拉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