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Chapter.18嫉妒之心

休假結束後,段慕軒和李君閑重返講武堂,開始進行結業的封閉式學習,而落旌卻被劉嬸告知不必再陪着小姐們去讀書。

落旌雖不明白為什麽式筠會突然之間對自己有了那麽大的敵意,但是她當了采辦丫頭後卻也有了大把的機會和時間往東記藥鋪跑。因為袁寒雲已經事先打過了招呼,東記藥鋪的周掌櫃非常幹脆地應承下來,幾乎是将一身醫術盡數悉心地教給落旌。

只不過,他依舊不承認落旌是他的徒弟。

落旌本就聰明加上勤奮,雖不及袁寒雲那般過目不忘的本事,但學東西或背東西都是極快的。在段府的幾年中,她已經背下了大量的醫理知識,而在周掌櫃的教導下進行訓練後,将知識轉化為實踐便已輕松得多,不到半年便已算半個醫生。

在治好了大夫人的偏頭痛後,落旌便名正言順地有了自己專門的藥爐,平日裏為夫人姨娘們推拿把脈看病。若是遇到了疑難雜症,她有時問周掌櫃,有時候查閱醫書亦能自己嘗試治療。

保羅神父知道落旌成為了中醫大夫,高興得一連向上帝做了好幾個禱告,并答應教堂裏凡是關于西醫的資料書籍都願意無償借予落旌。落旌有些不解,問他為什麽,這才明白原來保羅神父最尊敬的職業就是醫生。

“主賜福或賜罪于我們的身體,而醫生則是為了減輕我們肉體痛苦而存在的人,他們與病魔戰鬥,與死神争奪,憑借着他們高超的醫術,為我們帶來福澤,從而讓我們擁有更好的身體以及無畏的精神去迎接上帝賦予的挑戰。”保羅神父興奮地手舞足蹈,“哦,小落旌,也許你自己尚未知道,你已經成為了一個值得所有人尊敬的人,那麽請你一定堅持下去,用你的醫術減輕人們的痛苦,而我會向主請求,讓他保佑你的。”

落旌将新借的醫書放回教堂星羅棋布的書架上,聞言少女回頭抿嘴一笑:“謝謝你,保羅神父。”在最初保羅神父贈予她的《萬國藥方》中,她見識到了西醫與中醫的不同,而在深入地學習了中醫之後,落旌才對中醫較之西醫的不足有了更加深的理解。

教堂中的書籍是由傳教者從西方帶過來的,尤其是關于西醫大多數更是英文著作。落旌雖有英語基礎,但遇到難懂的地方,她也會來問保羅神父,比如這次——

“教父,我在這本書中看到了黑死病,中世紀的歐洲似乎因為這場瘟疫遭受滅頂之災,而它的症狀與先前報紙上報道的西南地區鼠疫的症狀頗像,你知不知道,兩者之間有沒有什麽關聯呢?”

落旌比劃着問道,涉及到專業領域,她便直接用了書上的英文單詞。

保羅神父誇張地搖頭:“黑死病?!哦天哪,那簡直就是人們的噩夢,一旦爆發世界就是一個人間地獄!落旌你不知道嗎,黑死病其實就是一種鼠疫,這是我很多年前到了香港,在那裏我的一個瑞士朋友在研究那裏的鼠疫,那正是他告訴我的。”

“香港?”落旌睜大眼,“是那場由雲南爆發的鼠疫,經廣東傳至香港的那次病疫①?”

保羅神父點頭,深邃的灰藍色眼睛睜得很大:“哦是的,我那位朋友他不怎麽通曉英語,所以那個時候我就是他的英語老師。他跟你一樣,聰明勤奮又富有愛心,而與此同時,在那裏的還有一個日本醫生,他們互相較量看誰能找出病原體和血清。後來我離開了香港,從《柳葉刀》上看到了他們比試的結果,幾乎是同一時期的出來成果,不過我的朋友更勝一籌。”說到這裏,保羅神父咧嘴一笑,像個孩子般得意。

落旌眼睛一亮:“神父你的意思就是,在西醫中,鼠疫這種瘟疫是有得救的對嗎?”

保羅神父無奈地聳了聳肩膀:“其實這個,我也并不太清楚,只是知道學西醫的人統統都要學習解剖學,因為他們需要了解人體器官內髒構造。想當初,我那位朋友可是解剖了許多患者的屍體才提取出來的病原體。”說着,他伸出了食指輕點落旌的額頭,“小落旌,如果你想學西醫的話,可要做好心理準備。哦對了,我那有幾本《柳葉刀》的期刊,你要嗎?”

落旌咽了咽口水,朝保羅神父巴巴地眨眼,雖然傳統禮儀告訴她要推辭拒絕一番,不過話到了嘴邊卻統統變成了‘謝謝神父’。少女笑得眉眼彎彎,而秀氣的遠山眉中帶着對理想的執着與堅定。抱着一摞《柳葉刀》回到段府中,落旌被門口的小厮阿華叫住,遞給了她一封信,說是東街藥鋪的周掌櫃親自送來的。

落旌笑着說了聲謝,讓他直接将信放在了抱着的書最頂上,便匆匆朝下院走去,卻不想一個不小心便撞到了人,手中抱着的一摞東西嘩啦啦地掉了一地。

‘啪’地一聲,落旌便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個耳光,連耳朵都被打得嗡嗡作響。落旌捂着臉頰,不敢置信地望着面色不善的段式筠。少女松了松手腕,眼神如芒,呵斥道:“你走路沒長眼睛嗎?還是你自以為學了一點微末,便可以連主子都不放在眼裏了?!”

式巽剛想勸說自己姐姐,卻冷不丁被段慕鴻拉着。手腕上那枯枝一般的手指傳來冰涼的溫度,讓人不由自主地發毛。式巽看着自家大哥似笑非笑的神情,心裏發毛,到了嘴旁的話又咽了回去。

落旌怔怔地撫着火辣辣的臉頰,她低頭說道:“對不起,三小姐。”臉上尚且有一個鮮紅的五指印,可落旌仿佛毫不在意一般,蹲下來一本一本撿起散落在地上的書籍。

“真是一看到你這張臉,就覺得晦氣!”段式筠冷冷地瞧着她,怒道,“趕緊給我滾!”落旌收拾好書低頭行了個禮便低頭匆匆離去。段式筠咬牙盯着少女離去的背影,心中似是氣不過般,使勁地跺了跺腳。

式巽看不慣她這樣對落旌,便說道:“三姐,落旌不過是撞了你一下又不是故意的,你也犯不着這麽小題大做吧!倒是你,如果我沒看錯的話,剛才明明是你故意撞了她才對!”

段式筠轉過身瞪着式巽,挑眉咄咄逼人地說道:“我故意的……五妹,你讀書讀得腦子壞掉了連尊卑都分不清楚?”少女捋了下耳旁鬓發,眼底瘋狂地生長着名為嫉妒的藤蔓,其實“說到底,你就是向着李落旌對不對,你們都是向着她對不對?對沒錯,李落旌她什麽都好,可她這輩子注定就是個端茶遞水的丫頭,而我才是段府名正言順的千金小姐!”

“三姐,你到底是哪根筋沒搭對?”式巽生氣地看着她,秀眉緊蹙,“你現在這個樣子,跟街邊的潑婦有什麽區別,根本就是不可理喻!”說完少女重重地哼了一聲,眄了一眼一旁看戲的段慕宏,便轉身賭氣地跑走。

“站住!”式巽氣結喊道,“式巽,你給我站住!”

段慕鴻挑起眉毛,嗤地一聲笑起來:“啧啧,看來那個丫頭還真是一個香饽饽,不僅老爺子心疼少爺心疼,就連大夫人還有五妹也喜歡她。”他有意無意地看向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式筠,添油加醋地問道,“我聽下人們說初秋的時候寒雲曾經來過咱們家一趟,走的時候想買這丫頭的賣身契,可大夫人難得駁了寒雲的面子。寒雲從小到大什麽沒見過,什麽沒有過,大夫人為了個丫鬟不惜得罪于他……式巽,也不知道你母親到底要待價而沽到什麽時候?”

式筠聽到他的話,猛地伸手推了他一把,眼睛裏便浮起一層淚光,倔道:“你胡說!寒雲哥……寒雲哥他才不會看上那個丫頭呢!”

卻不想,段慕鴻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腕,眯着眼:“段式筠,我有沒有胡說,恐怕你自己心裏一清二楚吧!若不是你從中阻撓,現在的李落旌恐怕已經不是誰家端茶遞水的丫鬟了,而是寒雲身邊最得寵的姨娘了。”

“大哥,我求你別再說了!”式筠一下子哭出來,雙手捂住耳朵,“我不想聽!”然而少女的雙手卻被段慕鴻一把拉住,只見青年微微挑眉,那雙眉眼中潛藏的戾氣越發重起來,而吞吐的氣息間帶着大麻特有的蠱惑人心的味道:“李落旌很快就要滿十六歲了,本來被你娘許配給的段禾貴如今不僅被爹撤職,還被下令重打了一百軍棍落下一身的殘疾,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少女眼神藏不住迷茫和恐慌,她顫抖着嘴唇:“因為……因為,劉嬸說她是災星?”

段慕鴻嗤地一聲笑,似在譏諷式筠的愚蠢:“便是你那好弟弟和李君閑在暗中搗得鬼!再過不了多久講武堂就會放假,段慕軒會參加講武堂的結業考試,而如果在那之前你還沒把李落旌除掉,便等着袁寒雲擡着花轎來娶她好了!”

式筠幾乎是魔怔了一般,緊緊拽住段慕鴻的袖子,像是溺水之人抓住的稻草:“那大哥,你說我該怎麽做?”

段慕鴻唇畔的笑意如同水波般漾開,他手指輕輕将少女耳畔的碎發別到耳後,低聲道:“式筠,在我們這種家裏,想要死掉一個賣身為奴的下人,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嗎?何況,你母親才是這個段府的女主人。接下來怎樣做,不用我多說,想必你也知曉了吧?”他的語氣親昵卻帶着鴉片般的蠱惑,将人心中的欲望無限放大,“三妹,有時候如果心太軟的話,那麽原本屬于你的位置變只能被其他人取代。自己占有,還是被人搶走,不用我說,你也應該知道怎麽選吧?”

式筠眼神空洞而麻木,半響,少女輕輕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讀完周掌櫃帶來的書信後,落旌茫然地坐靠在爐火旁。書信是袁寒雲寫的,他告訴她,不日李經方将從日本歸國,會在北平呆上将近三個月的時間,而這是落旌和君閑唯一的機會。落旌的思緒飄得很遠,她捏着手中的書信連瓦罐中的湯藥撲騰的聲音也不曾聽到。等到風将大雪吹進來時,她才猛地驚覺連忙拿起帕子将瓦罐端到一旁,有些懊惱地看着裏面快被熬幹的藥材。

想了半響,少女轉身進了自己的小屋,從枕頭下面抽出一個小包,打開來是疊得四四方方的血衣。落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将血衣一層一層地打開,便露出了包裹在其中的寶藍色小本。她想起,當她帶着君閑在上海找到租界中叔叔的家中,拿出祖母給他們唯一的信物時,那個姨太太一眼都不曾施舍,便一把打落了她捧在手中的東西。

落旌的杏眼裏浮動着光,指間微微顫抖,翻開了本子就像是翻開了塵封了許多年的秘密——那是祖父自己的手劄,從少年戎馬到暮年心酸,記錄着他所思所感所想、所悲所怒所懼。

當一頁頁從落旌的手指尖翻過去,那個世人嘴裏的罪人,那個擺放在宗祠中冰冷的牌位,在她心裏終于再次活了過來——

……伏查近數十年內,每有一次構釁,必多一次吃虧。上年事變之來尤為倉促,創深痛巨,薄海驚心。今議和已成,大局稍定,仍希朝廷堅持定見,外修和好,內圖富強,或可漸有轉機。

辦了一輩子事,練兵也,海軍也,都是紙糊的老虎。不過勉強塗飾,虛有其表。

落旌無力地合上書,将臉深深地埋在手掌中。少女嘴裏輕念道:“勞勞車馬未離鞍,臨事方知一死難。三百年來傷國步,八千裏外吊民殘。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将壇;海外塵氛猶未息,諸君莫作等閑看。”

這是她與君閑的名字,這是他們注定背負的宿命。

作者有話要說: 偶爾上線更新,吼吼~~

本文注釋①:

小說中所提及的病疫是1855 年的雲南、1894 年又在廣東出現并傳至香港的大鼠疫,直到 1959 年才徹底結束。在中國和印度,即有 1 200 萬人死亡。而這香港,瑞士年輕醫學家亞歷山大 · 耶爾森同日本微生物學家北裏柴三郎進行比賽。而後《柳葉刀》和北裏默認了失敗,并認可耶爾森的發現。

1896 年,第一支抗鼠疫血清生産出來,正式為世人提供了第一劑的黑死病解方(敲黑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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