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Chapter.27竹刀劍道

公館的練功房內,身穿印花燙金和服的江口惠子跪坐在茶幾旁氣定神閑地煮茶插花,而剛換下了校服的百合子踏着木屐跑得噠噠作響,興奮地問道:“母親,父親大人和堂姐的劍道比賽開始了嗎?我應該還沒有錯過吧?”

江口惠子拿出手絹,仔細地擦拭着百合子額頭上的汗水:“瞧你跑得滿頭大汗,沒有半點名門小姐的樣子。這副毛毛躁躁的樣子可別讓你父親大人看到,他會生氣的。”

百合子眼睛緊緊盯着場上的兩個人,聞言撲哧一笑,道:“不過是想看看落旌有沒有進步罷了!我可記得上一次,落旌可是已經和大師級別的父親打成平手了呢!”

江口惠子收回帕子,嗔道:“你若是有你堂姐一半聰明懂事,我也就不用這麽費心了。”見百合子撒嬌地搖着她的胳膊,江口惠子無奈地笑道,“好啦,我這一輩子注定是要為你操碎心的。”說罷,她攤開和風折扇輕輕給百合子扇着風,

落旌看過去,被江口惠子臉上的笑容晃得失了神。她有些怔愣地想着若是母親還在的話,她與母親是否也會像百合子與江口惠子一般親昵無間。

李經方看着失神的落旌忍不住搖頭,說道:“落旌,記得以後在任何時候做任何事情都要專注。注意力不集中,會造成多麽嚴重的後果,你難道還不知道嗎?如果對手趁人之危,輕則你會輸掉比賽,重則,你甚至會丢了性命。”

落旌回過神,在李經方的目光下低頭說道:“對不起,下次我會注意的。”說罷,她雙手握住竹刀做出了一個中段的起手式,而臉上一貫溫和的笑容也在舉起竹刀的那刻收斂起來,瞬間換上了冷靜而專注的神情。

落旌在被帶到日本後,首先學習的不是日語也不是醫術,而是竹刀。相比起刨根問底,落旌更喜歡沉心做事,既然大伯要求她學習竹刀,那麽她就會一絲不茍地研究劍道。

李經方打量着少女已經極為标準的姿勢——中段架勢又被稱作星眼架勢,是劍道中看起來最稀松平常的姿勢,可即使是這樣尋常的架勢,卻讓人感覺到從單薄的少女身上緩緩逸出了逼人的氣勢。李經方滿意地一笑,雖說大器晚成,可落旌的身上已經有了他想要的東西。

她已經不再是當年他在北平醫院中,看到的那個躺在監護室中奄奄等死的少女。

她在成長——這個認知讓李經方感到滿意,雖然如此,他手上開始進攻的竹刀卻沒放松半分,依舊暴風驟雨般地朝少女急速淩厲地攻擊着:“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的竹刀五道竹節分別代表着什麽嗎?”

落旌不慌不亂地拆解着李經方眼花缭亂的進攻,回答說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背完之後,她微錯一步避開了攻勢,并轉身手連肌腹将他下面的攻勢打下。

李經方額頭上浮現出一層汗,他笑:“很好,竹刀雖屬于日本的劍道,可這仁義的精神卻源于我們中國的儒家文化。”

……一個從來對自己狠對外族忍讓的民族,不值得任何的同情。

……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少女雙手緊緊握着竹刀,杏眼閃着光芒,就像是火焰的舞蹈。迎面一陣強風撲來,在百合子的驚叫聲中,落旌慌亂地側身避開了李經方的一個次擦擊面,而他手中的竹刀直直從她鼻尖前劈下——如果她反應慢了,恐怕這一場比賽就沒有再繼續下去的必要了。

李經方蹙眉,他手中動作速度不減而語氣帶着三分嚴厲,怒聲道:“落旌,你到底在想什麽?心不在焉的神情和漫不經心的态度只會惹惱你的對手!”

落旌橫着竹刀抵在身前:“對不起。”而她一個面連肌腹重新開始攻勢,兩邊的碎發已經被汗水打濕緊緊貼着臉頰輪廓,手下的動作與進攻退守的腳步也逐漸雜亂了起來。

江口惠子擔憂地看着兩人:“大人這一次,是真的生氣了。”

百合子癟了癟嘴巴,想說什麽但又想起回家前落旌對自己的囑咐,只好生生把想要說的話咽了回去,語氣不甘地說道:“我不明白,父親大人為何對落旌這樣嚴厲?我若是堂姐的話,遲早都要被父親大人逼瘋的。”

江口惠子搖頭笑道:“正是因為是落旌那個孩子,而不是你這小丫頭,所以,她才能真正配得上大人的看重。大人越是看中落旌,他便會對她越加嚴格。”

百合子有些猶豫地問道:“我聽落旌說過,她姓李父親大人也姓李,那母親,我是不是太讓父親大人失望了,所以——所以他都不曾帶過你我去過中國,就連姓氏也不願意讓我繼承?”

江口惠子收回帕子,聞言臉色一僵而後溫柔說道:“胡說些什麽,等你真正長大了,大人自然會帶你回到中國認祖歸宗的。”

百合子看到母親強顏歡笑的樣子心裏一酸,她伸出手覆住母親的手抿嘴笑道:“母親,我會努力的——會努力成為您與父親大人的驕傲的。”

一聲刺耳的聲音響起,只見落旌手中的那把竹刀被挑落狼狽地摔在地上。落旌喘着粗氣緊緊地捏着手,面對着憤怒的李經方站在原地,沉默不語。

“是上一次的平手讓你驕傲自滿了?”李經方沉聲問道,而眼神如刀看着落旌,“你今天的狀态差勁到讓我無法接受的程度,落旌,你剛才到底在想些什麽?!”

落旌微微抿了抿唇,眼神閃爍了幾下,可終究保持着死寂的沉默。李經方氣得将手中的竹刀擲到地上,轉身而出:“自己去繞着公館別墅跑十圈,沒跑完不許休息!”

他們所住的公館是從前李經方擔任駐日公使時,在東京置下的房産,面積之廣便已是令人咋舌。十圈跑下來,恐怕落旌跑到深夜也跑不完。

“父親大人!”百合子憤怒地站起來,“你這也——”

李經方停下腳步,冷冷地看向百合子:“求情的話,你就跟着你堂姐一起跑!”

江口惠子心疼女兒,連忙拉住百合子,對李經方低下頭說道:“大人,還請饒恕百合子年幼無知下的莽撞,妾身會好好管教她的。”

李經方皺眉看着一臉謙卑的江口惠子——他雖不喜歡這位日本夫人,卻不得不承認,江口惠子的賢淑忍和顯赫的家族身份給他省去了不少麻煩。所以即便江口惠子只是他的妾室,可他仍然給予她妻子一般的尊重。李經方回頭,看向仍杵在原地還在‘發愣’的落旌,更加惹火:“落旌,你現在的樣子,是在跟我置氣嗎?”

落旌撿起地上的竹刀把它放回到刀鞘中,脫下身上的防護道具才跑到李經方面前低聲說道:“我這就去。”說完後,她便小步跑開。百合子跺了跺腳埋怨地看向李經方,重重地哼了一聲,跟着落旌一同離開了訓練房。

等兩個女孩子走後,江口惠子才微笑問道:“大人可否容妾身問一個問題?”見李經方并為拒絕,江口惠子才柔聲問道,“按照血統來說,百合子是大人您的親生骨血,而落旌只不過是您的侄女,親疏有別,不知大人為何會對那個孩子抱有如此高的期望呢?”

李經方的動作一頓,他斜睨着江口惠子不答反問道:“夫人這是在怪我冷落了自己的女兒嗎?”

“妾身不敢。”江口惠子低頭說道,“只是不明白,為何當初大人拒絕了我哥哥一心想拜師的兒子,反而悉心教養一個并不願意舞刀弄槍的女孩子?妾身沒有怨怪大人的意思,只是不想見到大人因此而大動肝火。”

李經方拿起一張帕子擦汗,他坐下來端起江口惠子泡好的茶:“如果我像對落旌一般對待百合子或是你兄長家的孩子,你确定自己不會先跑來阻止我?我傳授落旌劍道時,你一直在旁看着無非就是想看出她有什麽不同,那麽你又看出什麽來了?”

江口惠子想了想,才猶豫說道:“那個孩子,确實很聰明。”

李經方笑起來,而江口惠子從他難得真心實意的笑容裏看出了幾分驕傲。

女子不由得苦澀地捏緊手裏的帕子,只聽自己丈夫說道:“那孩子确實很聰明,我只說過一次的話她便能背得滾瓜爛熟,但最重要的是我說的要求她從來不會反駁,這一點百合子做不到,你的那個侄子也做不到。”

江口惠子有些勉強地笑了笑,承認說道:“的确如此,大人的眼光一向很好,而落旌也确實是一個讨人喜歡的孩子。”

李經方閉眼聞着茶香,聞言睜開眼用中國話緩緩吟道:“寶劍鋒從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江口惠子雖然嫁給了李經方,但他卻從未帶她去過中國更不曾教過她和百合子中國的文化,便是她所知道的一點皮毛也是她早些年自己學的。乍然聽到李經方吟出一句詩,江口惠子一時不曾反應過來,嗯了一聲。

然而李經方卻已閉上眼,輕聲說道:“你不懂。”

江口惠子低頭一笑,笑容裏帶着苦澀。當她還是個閨閣小姐時,因為出身貴族貌美賢淑,向她父親求親的人足以踏破家裏的門檻,可當年她卻執意嫁給李經方。只因很多年起,她随家人從春帆樓下經過,不經意地擡頭一瞥,便看見樓閣上一身月白長褂頭戴清廷官帽的青年。

雖然一早便看出那是一個中國人,可江口惠子還是一眼就相中憑欄而望、眉眼憂郁的李經方。後來,她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決然地嫁給了他甚至甘居妾侍,可就是因為‘你不懂’這三個輕飄飄的字眼,讓她無論如何都走不進他的心中,甚至,更多時候她看不透自己的丈夫在想些什麽。

就像飛蛾撲火,哪怕她一生耗盡也不曾懂李經方半分心思,可她也依舊執迷不悟。江口惠子看着李經方的背影,臉上是溫婉卻黯淡的笑容。她伸出手,去撫摸案臺小幾上瓶裏的枯花,突然覺得這就是她的命運,在看到當初樓閣上那雙憂郁的眼睛時,便已注定好了的歸宿。

作者有話要說: 日常科普:

馬關春帆樓:見證中國敗于蕞爾之幫的地方。日本人安排的談判地點是春帆樓。在世界近代史中,中國稱之為《馬關條約》的,在日本被稱為《春帆樓和約》。

我還記得有一個歷史老師曾經問我們,歷史上最大的賣國賊,是誰?

我們給出的的答案五花八門,我以為會是慈禧太後,然而她給出的答案是李鴻章,因為大部分的不平等條約大多出自他的手。後人都如此評論于他,想來當年的人更是恨透了他。

中日甲午戰争作為中國最沉重失敗的轉折,那麽《馬關條約》就是他一生當中洗不掉的恥辱。我後來因為寫小說閱讀文獻,從圖片從典籍中從另一個角度看到了《馬關條約》 的簽訂過程,簡直捏了一把‘弱國無外交’的辛酸淚。而接下來的兩章,我就要為大家展現出來。敲黑板,我跟他半毛錢的關系都沒有,對于那種‘李鴻章就是最大的賣國賊’言論堅定者,我概不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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