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Chapter.34閻王賭命
然而現在,她還活着, 還有着溫度地好好地活在這個冷漠的人世上。
淚水滑進緊抿成一條線的嘴角, 落旌摩挲着手腕上的傷疤,她脫力疲憊地輕靠在冰冷的牆壁上, 雙眼放空地盯着漆黑的半空,而她的鼻息間全是消毒水的味道, 一切的一切都像極了多年前只有她一個人的‘病房’——
在暗無天日的黑屋中等死, 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而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趕快死掉,又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當她代替了劉嬸成為最恐怖的存在, 所有人都認定,那個少女一定會像劉嬸般一樣難看地死去。周掌櫃費盡心力想去治療落旌, 幾乎用盡了中醫裏所有對付鼠疫的辦法,然而只是推遲她身體裏病菌擴散的速度, 同樣地, 也讓少女在病變裏煎熬着、痛苦着,眼睜睜地看着傷口惡化下去,然後……數着一分一秒等待着病痛奪去最後一口呼吸。
當年靠在冰冷牆壁上的落旌覺得, 很快, 她就會死了, 會和劉嬸一樣被人拿去火化,屍骨無存。她緊閉着眼睛, 昏昏沉沉地将自己蜷縮成一團,隐約聽見門外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響動,緊接着被鎖了很久的鐵門被人一下子撞開了——
“阿落!”
那樣熟悉的聲音, 焦急又心疼的語氣,像極了沙漠中走了很久的人看見海市蜃樓時發出的歡呼。打着寒顫的落旌以為自己燒得已經出現了幻聽,可是下一秒,她便被人卷進了一個攜卷着風雪但依舊炙熱溫暖的懷抱。
落旌驀地睜開燒得發紅的眼,而喉嚨幹得厲害,蒼白瘦削的臉頰襯得一雙眼又黑又亮。她發着高燒疼了那麽久,就連周掌櫃她也不曾向他說過一句委屈的話,可此時當她巴巴地望着滿眼焦急的少年,不知怎地,一直在眼眶裏打轉的眼淚就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着——
這是夢嗎?是她在臨死前絕望了太久,上天賜給她的一場夢境吧。
段慕軒将身上裹着的軍大衣脫下來緊緊地罩在她的身上,少年的頭發因為出汗而結冰,然而冰又因為他身體的溫度化成了水,滴落在落旌的臉上。慕軒摸着少女的臉頰,這才發現她燒得那樣厲害,少年将她淩亂的頭發別到耳後,一遍又一遍地說道:“阿落別怕,我來了,我趕回來了!”他摘下口罩露出臉龐,低沉的聲音帶着哽咽,而眼角發紅得厲害。
門外刮進來的猛烈寒風讓落旌打顫得更加厲害,她猛地驚覺不是一場夢,于是慌亂地拉緊了衣服深怕血液粘上少年的皮膚,又焦急地将他的口罩戴了回去:“咳,沒用的,這是瘟疫。”少女紅着眼睛,搖頭哀求道,“慕軒,咳咳,快離開這裏!這是,咳咳,是會傳染的!”
段慕軒仍緊攬着她,扇形般的眼睛攜卷着濃墨般的風暴。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放在她淩亂打結的長發上:“但是那些人……他們把你關起來便置之不理,他們根本就是想讓你等死!阿落,我帶你去找醫生,一個不行就換一個!咱們總能找到辦法的!”說完,少年不容置疑地打橫抱起落旌往外走去,“一定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的。”
被抱出了房間,落旌才看到那些被打暈在房門前的士兵。北平夜裏的寒風猛烈地刮過來,雪花融在臉頰上,一陣冰涼。
她燒了許久的腦袋終于清醒了幾分,她靠在少年的肩膀上輕聲說道:“慕軒,沒用的。我……我,真的快撐不下去了!你別再管我了,我不想……你有事情。”落旌嘴角抿着一絲笑,可聲音裏帶着哭腔和強自壓下的失望。她再沒有理由堅持下去,也沒有理由繼續留在這個人世,她幾乎是數着一分一秒熬過那麽多天,而如今已經沒有任何力氣去忍受着那份難言的疼痛。
聞言,段慕軒的腳步一滞,抱着落旌的手越發大力地收攏。正值深冬,北平夜裏的風雪如同烈酒刀子,刮在人的臉上仿佛不需費力便能刻出傷痕。少年狼狽地抿着嘴角,已經生出凍瘡的手指倔強地抱着落旌,無論如何也不肯放手。
落旌被他抱得有些疼,少女吃力地擡起頭,借着月光與雪光,她清楚地看見少年的下颌線一下子咬得很緊很緊。段慕軒的頭發眉梢已經結了一層薄冰碴,而他那雙好看的扇形眼裏明明滅滅浮動着的,是毫不修飾的水光。
段慕軒似悲似諷地勾起唇角,他今年便滿十八——明明是最該意氣風發的年紀,可他卻仿佛一夕之間失去了所有:家族沒落、講武堂除名,然而最無妄的卻是因他的遲來,他喜歡了一整個少年歲月的女孩被病痛折磨了那麽久……久到親口對他說出這樣絕望的話語。
他抱着落旌站在大雪地裏,滿天風雪迎面而來,是從未有過的心疼,也是不曾感受過的絕望。
感覺到落旌發燙的額頭抵在自己脖頸間,慕軒驀地一笑,眼淚狠狠砸下時,他卻深吸了一口寒氣,笑了起來:“你剩多少時間我陪你多長時間,一秒或者一生,我段慕軒都奉陪到底。”少年低頭像是安慰,可語氣卻無比鄭重,“所以阿落,那些人不管你,你總還有我的。”
落旌将臉頰埋在他肩窩處,委屈像是迎面的風雪,而眼淚便滑落下去。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落旌想起每逢過年,段慕軒騎着他那輛自行車載着她去買的糖葫蘆,為了防止落旌把所有的糖葫蘆留給君閑,慕軒會親自盯着她吃下去。
那個時候,山楂很酸,而外面裹着的琥珀很甜。就像現在,落旌感覺到心跳一點點地遲鈍下去,而心髒仿佛因山楂的酸變得很軟很軟,卻帶着糖琥珀的甜香。
而如今,在眼前這一片黑暗中,落旌擡手捂住眼睛,掌心下是通紅的鼻尖,順着空隙一行淚快速地滑落下來打濕了繡着素白木槿花的衣襟。落旌嗓音裏難掩着崩潰,抽噎着:“慕軒,我想你。”她不敢輕易去翻動這一段記憶,因為怕自己會忍不住在其他人面前哭出聲來。
在剛來日本的時候,落旌自我催眠般地将這段記憶塵封,可當她一個人被遺留在陰森黑暗的實驗室中,那個少年的音容笑貌便會從記憶的縫隙中一點一點逸出來,她甚至能想起融化在少年眉梢鬓角的細雪——
也只有這樣,她才能夠證明……證明自己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而不是被白紙黑字下了定義早該死去的野鬼孤魂。
段慕軒帶着落旌去找醫生,不知是她命不該絕抑或是少年天性裏不肯服輸的狠勁,竟真的被他找到了剛回國的遠東熱帶病學會副主席,亦是當年北平中央醫院的院長。
“她現在的情況已經屬于最嚴重的敗血型鼠疫,而且病人對藥物排斥性很大,又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時間,除了血清我想再給她注射一種我剛從國外帶回來的新抗生素,只是……”伍連德看着眼前狼狽的少年,有些不忍,“這種抗生素從未應用過實踐,很有可能只用血清會死,用了抗生素也會死。慕軒,你最好想清楚。”
隔着玻璃,段慕軒紅着眼睛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少女,過了很久,少年才發狠地捏緊了拳頭,咬牙說道:“那就拜托您了,伍叔叔。”
伍院長這樣說,原本是想讓段慕軒知難而退,畢竟抗生素從發現到現在沒有經過任何臨床實踐,更何況那個姑娘對藥物的排斥性是那樣大,即便注射了抗生素也只會成為一個試驗下的失敗品。但聽到段慕軒類似于破釜沉舟般的話語,伍連德嘆了一口氣對護士和助手說道:“穿好防護服,準備血清和我帶回來的抗生素,給病人消毒時千萬注意別沾上病人皮膚上的鮮血。”
“院長,我可以進去陪她嗎?”少年趴在監護室的玻璃上,聲音輕得仿佛害怕驚動了什麽,“阿落膽子小,我怕她……就一會兒,我就想再陪她一會兒。”
換上防護服的院長剛想出聲拒絕,可見到段慕軒那雙扇形眼裏微弱卻又倔強的光亮,不由得嘆了口氣:“慕軒,你要知道,如果不是因為我早年受過你父親的恩惠才能出國留學,今日無論如何我都不會答應接受這個病人的。當年東北大鼠疫死了多少人你年紀小不了解,但是我卻是從親眼見過的。這個姑娘身上的病菌一旦擴散出去,後果不堪設想。防疫署将她隔離這種做法一點錯都沒有。所以,慕軒,你不要再讓我為難。”說罷,他便和已經準備好的護士走進了隔離病房。
仔細地檢查完落旌身上的黑绀和化膿的傷口,伍連德一翻手掌,便見手套上沾上了濃黑的鮮血,不由得皺緊了眉頭:“繼續擦拭皮膚上鮮血的粘液,她這是敗血症。”
護士們有條不紊地按照他的吩咐做起事來,伍連德看着昏迷的少女不由得搖頭,按照他的經驗,這樣的病人不可能能撐這麽久的。等到護士清理完落旌出血的皮膚,院長便将血清注射進少女的血管中,意料之中的是石沉大海般毫無起效。
伍連德看着病床上昏迷的少女,一張臉小得還沒有他手掌大,而那緊抿的嘴角讓人見了便心生憐憫。他的目光落在一旁安靜放着的抗生素上,覺得也許她撐到現在,是天意——
“準備肌注抗生素。”院長冷靜地說道。
身旁的助手驚愕出聲問道:“老師,不做測試嗎?”要知道,這次帶回來的抗生素只給動物做過實驗,效用撇開不談,過敏反應便是各種藥物中最高的。見伍連德沉着臉不說話,助手猶豫地将準備好的針管遞給他,目光同情地看着病床上的少女——
這樣貿貿然将抗生素注射給患者,幾乎是拿命跟閻王爺作賭。
院長冷靜地将藥劑打入落旌的身體,聲音從他口罩中傳出來聽不出什麽情緒:“患者現在皮膚出血嚴重,不能再做皮試也沒有時間去猶豫了。”助手有些不忍地別過臉去,他只記得那些注射了這種抗生素的白鼠最後都毫無例外地死掉了。一時之間,隔離室中靜默極了,甚至每個人都能聽見少女逐漸加重的呼吸聲。
房間外的少年焦急地看着裏面,伍院長一雙眼裏閃爍着複雜的光芒:
他想到了那次東北大鼠疫,幾乎是采取了最強硬的手段才控制住了疫情的流傳,也讓醫學在鼠疫治療上面跨出一大步。
而最強硬的手段是什麽?是身為醫者的他們,放棄了一個個不願意再受折磨的患者。他突然想知道,眼前這個少女和當初患了疫病的人們有什麽不同,是否值得命運的偏心以待。
作者有話要說: 日常科普:
伍連德:中國歷史上走近諾貝爾獎的第一人,1935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候選人。1918年任北洋政府中央防疫處處長、北京中央醫院院長。1927年出席國際聯盟在印度召開的第七次遠東熱帶病學會,被選為副主席。(也就是本章時間)
本文很多人物很多故事都有原型的,但如果那個原型并不被人們所熟知的話,而我覺得需要去介紹的話,會直接用這個人物。而這裏,我覺得大家對人物感興趣的話,可以百度,國士無雙伍連德。
然後,日常心疼女主,這次加上男主。
眼淚汪汪的小可愛們可以翻翻第一卷甜的時候緩一緩心情。
下一章預告:
如今生死未蔔的不是一個無關的人,她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至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