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29)

牛吃嫩草還這麽理直氣壯?他同意了麽?

要不是閨女兒喜歡這家夥,并且似乎在她眼裏地位還挺重要,那麽哪裏還有他說話的餘地?

國公爺非常不甘心地想。

林殊不知道國公爺心裏的小九九,歡天喜地地拿了信就迫不及待地去看了。其實信裏也沒有什麽重要的內容,無非就是到了哪裏吃了什麽,順便日常叮囑林殊注意加衣服啊什麽的,都是一些瑣碎的事情,林殊還是看得十分開心,捧着臉像是一個傻子,聽到他寫到“卿卿如晤”的時候忍不住笑出了聲,嘴角勾的笑一直壓不下去,像是一只偷了油的小老鼠,直叫程核他們好奇不已。

林殊才不管他們,死也不給看。

夜裏才在帳篷裏面支了燈,一筆一劃地給他寫回信。

她簡單地将自己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和他交代了一下,郁寧沒有把事情告訴督主,林殊覺得他做得很對,督主提前去了臨安,此時郁相監國,晉王虎視眈眈,正是需要穩定局勢的關鍵時刻,沒必要讓他白擔心一場。而現在她已經回來了,和他說一聲免得他以後知道了找她算賬,那可就大不好了……

林殊寫完了信,将信封好,熄了燈。

第二天,全軍收拾齊整,步伐整齊地往臨安前進。

……

于北,郁寧先行一步。

于東北,張旸緊追其後。

于南,各地軍閥勢力躁動。

在離臨安不遠的崇山一帶,晉王的鐵騎帶着絕對的殺伐之氣,翻山越嶺,塵土撲撲往臨安行進。

——

嘉慶十六年,七月。

沈水閣。

季星河将從南邊快馬加鞭寄過來的信展開,就看見可林殊那獨特的一手圓潤的小楷,就如同那個小姑娘一般虎頭虎腦。

目光一行一行地掃過去,他的笑意冷了下來,等到看到最後的時候,一張面孔已經是面若冰霜了。

小姑娘字裏行間都是得意洋洋,像是一只等着誇獎的小狐貍。

然而,那些觸目驚心的詞語,五天,徐圓朗,還有絕對的兵力壓制。若是國公爺晚到一步,或者這個徐圓朗更加警覺一點的話……

本應該乖乖給小姑娘順毛撸的男人,卻生生折斷了手裏的毛筆,然後再将1那只折斷了的毛筆沾了墨,內心翻湧着怒意和想要把這個學藝不精的小家夥抓起來打一頓的沖動,一條一條将她那些計策的破綻寫了下來。

等寫滿了整整兩張紙,他才覺得不能太打擊她的積極性了,這才收了手。

淡漠地将人喚了進來,“郁寧到了哪裏了?”

底下人被他的語氣凍住了趕緊回答道,“回督主,婁縣。”

季星河淡淡地唔了一聲,将毛筆一丢,收起了信來。

郁寧從來沒有想過,原來自己一個錯誤的決定會讓他得罪這麽兩個千萬不能得罪的人,好在現在是非常時期,不然他可能就會遭到他表面正氣凜然實則小心眼、還非常護短的盟友慘無人道的報複了。

☆、逼宮

南北禁軍馬不停蹄地往臨安趕的時候,晉王已經一路見鬼殺鬼,見神殺神地越過秦嶺,帶着幾千親衛進了臨安城,而城外,陳列着數萬的晉王大軍。

而本該同晉王一起回來的大皇子,卻因故留在了秦嶺,然而這個時候卻沒有人有這個功夫和心思關心大皇子了。

臨安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候,所有人都能嗅到一絲大廈将傾的味道,一時間人人自危,然而傾巢之下安有完卵?

皇帝撐着病體上朝,晉王帶刀入內,然而臨安城外幾萬大軍虎視眈眈,沒有一個人敢說什麽。

皇帝卻不複之前的易怒暴躁,反而如同看不見那刀一般,閑适地和晉王聊起了先帝還在時的舊事,一時間劍拔弩張都仿佛只是錯覺,這一場君臣和的好戲還能百代千秋地演下去。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晉王屯兵城外,難道還真的能一片忠心麽?不過在等一個時機。

皇帝言笑晏晏,亦不過,在等一個時機罷了。

在南方,兩路禁軍北上,還有一個掌握了大半個大慶兵權的季星河,那是最大的籌碼,也是最大的威脅。

然而,就在晉王回臨安的第三日,南方就傳來了消息,張旸大敗郁寧,季星河身受重傷,生命垂危。

林殊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們已經在距臨安不過三十裏的地方駐紮下來了。

若是不是知道督主已經在臨安城內的話,她估計聽到這個消息還得擔心許久。

是的,郁寧的大軍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并拖住南衙禁軍的,那裏不光是督主是假的,軍隊也是假的,只有一個鬼才郁寧是真的。南衙禁軍拼了命要攔住的郁寧季星河,不過是空殼罷了,國公爺早已經帶着真正的精銳埋伏在了臨安城外。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不過是如是罷了。

僅管計劃周密,敵明我暗,但是所有人都不敢掉以輕心,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來應對。因為他們的對手不是徐圓朗之輩,而是剛剛在回纥打了勝仗回來的大軍。

臨安城裏風雨紛紛,對于不知情的人來說,這無疑是一個重磅消息,對于皇帝來說不咎于一個致命的打擊,聽到消息便再也淡定不起來,直接一病不起了。晉王聞之,卻大宴賓客,歡騰得緊。

緊張的氛圍如同一張拉滿的弓,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崩斷,但在其中的所有人都能感覺到這種不同。

晉王将手中的酒杯傾斜,倒在了地上,“季二,黃泉之下好走……”

“殿下說的是,這閹貨……”他的話音還沒落下就被晉王一腳踹翻了。

“拉下去,淩遲。”他淡淡道。

底下的人噤若寒蟬,一時間都沒有話說,這人實在沒有眼色,馬屁拍到了馬蹄上,雖然晉王殿下設計殺了季星河,但是他們是少年好友,如何輪得到一個小小的門客來冒犯?

是的,對于晉王手底下的人來說,季星河所謂重傷的消息不過是郁寧放出來迷惑人心的罷了。然而張旸手下可是親手将刀插進那人的心髒的,生怕做得不夠,還補了兩刀……如此傷勢如何能活下來?

晉王仰頭飲盡杯中之物,末了擦擦嘴,眯起了狹長的鳳眸,道,“諸位,該進宮面聖了……”

他的神色有些癫狂,高聲說完後,将餘下的酒又一次灑在地上,“季二,我給你報仇去了。”

一旁伺候的小厮聽到了這句話,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這季二,不就是他殺的麽?

然而,只有晉王知道,他說的報仇究竟是什麽意思——

那是一個人的輝煌、榮譽,所愛,所恨,所求之不得,所有的一切都被斷送,只留下一個人茕茕孑立,舉目期功皆無。

晉王大軍異動的消息一瞬間便傳到了國公爺那裏,同時,緊鑼密鼓的布局安排便一道一道地傳了下去。如同溪流在草原流淌,大軍悄無聲息地開始了包圍。

一場厮殺迫在眉睫,無聲的靜默帶着悄然的殺氣,在臨安城外彌漫。

所有的将領的任務都安排了下去,帳篷裏面就只剩下了林殊和國公爺。

國公爺猶豫許久,嘆息了一聲,才道,“跟着柳鎮撫使帶着射聲軍在前衛後面守着,千萬不要不聽指揮……安全最重要。”

拼殺了一輩子的國公爺第一次說出了這麽,類似于鼓動消極作戰的話來,然而他這話說得極其溫柔,目光也軟了下來。

林殊看着他,就在他開口說些什麽之前,輕輕地叫了一聲,“爹爹。”

國公爺愣住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也是。”她轉過身趕忙從營帳裏面走出去了,這樣煽情的場面她一向不喜歡面對,然而那一聲“爹爹”叫出來以後,她頗有種如負釋重的感覺。

糾結那麽幹什麽呢?人要往前看,最重要的是要珍惜。

這個大熊一樣的笨爹爹。

林殊忍不住笑了,眼中卻有一兩絲晶瑩。她大概是不能聽他的囑咐了,她當然會好好過下來,然後,将敵人打得落花流水。

因為愛一些不能割舍的東西才要努力吧,肝腦塗地,刀山火海,在所不辭。

霧濺馬的馬蹄踏在打磨得平滑、刻上了繁複花紋的大理石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這條通往乾清宮的長長道路兩旁,已經堆滿了屍體。鮮血順着石板縫滲透進去,仿佛代代帝位更疊,次次殺伐塵埃落定,這些石縫都浸透了鮮血。

一層一層,一堆一堆,構成它們之間黑色的污垢,落了灰,淋了雨,褪了色,又等待下一次鮮血的洗禮。

英俊的男子騎在高大的霧濺馬上,身後跟着穿着鐵甲的大批甲兵。

推開最盡頭的那扇八十一孔大門,裏面便是此行的終點。

晉王少有地露出了一個笑來,但是在他那張殺紅了眼,濺上了血的面孔上,卻顯得有些猙獰起來,他緩緩地擡起頭來,“将門打開——”

就在身邊兩位大将往前一步,正欲開門的時候,剎那間,一支箭只帶着破空之聲,“嘭”地射在了兩位大将的面前的地板上,箭尖入地三分,那大理石做的地面頓時從箭尖開始龜裂開來。

“退下。”一個男聲從側面傳來,聲音不大,卻在一片寂靜的長道上擲地有聲。

晉王的目光觸及他的一瞬間,瞳孔驟然收縮起來,“季二……”

他的聲音有些艱澀,“你……”

你沒死?

不可能,不可能……張旸是看着他被殺的!除非、除非死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他!

季星河淡淡道,“晉王殿下入宮不卸甲可是殺頭的大罪。”

晉王卻突然突兀地笑了起來,笑得直不起腰來,“季二,你這人……”

“是當狗當習慣了麽?”他的笑聲戛然而止,眼神陡然銳利起來,仿佛一柄利刃直直射向那個長身玉立的男人。

在晉王沒有察覺的時候,不知什麽,這一條只有兩個方向的路已經被督主帶來的親軍以及禦林軍給包圍了。

“雲江,祁雲江。”

這大概是季二入宮之後,第一次像少年之時那般叫他的名字了,晉王有一瞬間的恍惚。

“十年前本官就說過,你不适合。”他嘆息一聲。

祁雲江,也就是晉王,一瞬間雙目赤紅,怒吼道,“我不适合,難道他适合麽?!那個背信棄義的小人??就是這麽一個忘恩負義的小人,你要對他盡一輩子的忠麽??你忘了伯父是怎麽死的??

——彈盡糧絕,守了三天三夜,護城而死!”他雙目赤紅,已經失控了,大吼道,

“讓季伯父斷糧的是他!棄城的是他!伯父打下了大慶一半的江山,卻死在區區一個叛徒手裏!”

他死死地盯着他,“季氏滿門抄斬你都忘了麽?你知道季星雨是怎麽求他然後被殺的麽?一個宮刑你就連人都不當了麽?怎麽,當狗當得開心麽?”他神色有些癫狂,大笑了起來,笑夠了才突兀地停了下來,

“嗯?陛下的大忠臣?”

季星河不語,只是靜靜地看着他,“季氏與你無關。”

“與我無關?”他癡癡地笑了,這一次卻有眼淚落了下來,混着臉上的血,讓他看上去如同羅剎,“季星玥說她的哥哥是個大英雄……然後她的大英雄就是這麽喂了她毒酒,送她上路的麽?她知道她的大英雄就是這麽卑躬屈膝了十年,然後成了大慶最有權勢的人麽?她知道麽?她還那麽小,她還是我的玥玥……我沒用,我沒出息,我救不了玥玥……但是你——你為什麽不救?!”

“這十年我沒有一刻不想殺了他……若是你要攔……我能殺你一次,也就能殺你第二次!”

季星河沒有理會他,背過身去,“本官多謝王爺幫忙處理了禁軍,可惜現在內外都是本官的人,王爺還是不要多做抵抗的好……”

祁雲江一愣,幫忙處理了禁軍……?

狂喜中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又癫狂地呢喃起“玥玥”“玥玥”這個名字來。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說雙更的,還是打算放在淩晨兩點,蹭下玄學,畢竟首點低到想哭(?˙ー˙?)

另外給大家提個醒,emmmm還有兩三章就要完結了……後續會先修改前面的,然後寫一點番外

☆、結局

過了許久,這條長長的巷道又恢複了寂靜。

只有依稀的血氣還彰示着剛剛發生的事情。

“督主,都處理完了。”

“将做好的人頭挂到城門上去。”

“督主……”十四遲疑了一會兒,這才道,“真的不用斬草除根麽?”

“本就無草,何來此根?”他淡淡道,目光在一個角落停了許久,“不過是一個可憐人罷了。”

十四沉默了,行禮退下。

這麽偌大一個乾清宮正門,就只剩下了一個人。

他将門輕輕一推,那個莊嚴肅穆的八十一孔大門就這麽開了。

他踩着石磚,沿着這條走了百回千回的路,一步一步地朝乾清宮走去。

少年風華正茂的季星河走過這條路,那時候意氣風發,為帝王對策;後來落魄成一個太監的季星河走過這條路,一步一步,身上枷鎖未除,每一步都有一個血印子,是父親的血,母親的血,身為皇後的姐姐的血,将要嫁給祁雲江的妹妹的血,還有無數無辜的季氏子弟的血,一步一步,走到後來,就成了今天的季星河,所謂位高權重,茕茕孑立,磨去了一身的意氣,只剩一顆無動于衷的心。

“來人吶……來人吶……”微弱而蒼老的□□從殿內傳來。

乾清宮已經很多天沒有人來過了,就算晉王不逼宮,那位在吃光乾清宮所有能吃的東西,包括老鼠、草根之後,也會活活餓死在裏面的。直到下一位帝王登基,不得不來乾清宮主事的時候,才會有人打開這扇宮門,發現他早就腐爛的屍體,然後草草處理了,最後仔細打掃幹淨大殿,避免惹新帝不快,至于死去的那位,只能在史書上落個“暴虐嗜殺,病重不治”的名頭,連同他那鮮血堆出來的功績,一同抹殺在時間的長河中。

皇帝病得很重,等到他醒了過來,病也慢慢好起來的時候,乾清宮就已經不再有人來了,一連五六天,皇帝早就知道外面變天了,就連皇宮都完全被人控制住了。但是他餓得沒有力氣爬到宮門處打開門,只能在這一片地方生生被饑餓折磨着。

終于,終于這一天,有人來了。

皇帝聽到腳步聲的時候混沌的神經為之一振,心中想着,不管是誰,總算來個人了,就算是死,也來個痛快點吧……

然而,當癱軟在牆角的皇帝終于費力地擡起眼,看見了來人的衣角的時候,他高興地都快顫抖了,“季卿,季卿……”

是季卿,太好了,是季卿贏了,祁雲江死了亂臣死了,都結束了,都結束了……

然而站在門口的那個人神色淡淡地,不複之前的恭敬,沒有行禮,徑直地朝他走來。

他的身體高大,擋住了門口有些刺目的陽光,讓人看不見他的表情,他緩緩開口,“陛下……”

“季卿,快扶朕起來……朕……”

這個猜忌了一輩子的帝王,到了這地步竟然還願意相信被他屠了滿門的罪臣之子,可惜,被他猜忌的被他殺害的,都是他最強的羽翼,而他全心全意相信的,卻是一把明明白白指向他的鋒利刀刃。

着實諷刺。

他看着地上那個毫無姿儀的皇帝,突然覺的有些索然無味。前半生的煙雲都仿佛在這一刻散了似的,那些尖叫、鮮血,折磨他半生的喧嘩在這時,突然寂靜了下來。

“陛下,以後每七天會有人送東西來給您食用,在二殿下繼位之前,您暫時不會有性命之危,在二殿下繼位以後本官就不能保證了。”

他沒有看地上那人一眼,皇帝卻突然間呆滞了。

“大殿下将會長駐邊疆,此生估計不會回來了,但是性命無憂,他會是一員悍勇的大将,一輩子榮華富貴,福澤子孫。”

“至于您的大将忠臣尤嘉侯,已經在天牢裏關着了,至于謀反,可是您親手安的罪名,至于怎麽處理……就要交給二殿下了。”

皇帝陡然睜大眼睛,嘴裏牙齒咯噠咯噠想,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對了,二殿下,微臣的好侄子,似乎并不是您的種,大概是姐姐嫁給您之前那位書生罷?難為陛下疼愛他這麽多年,連大殿下都冷落了。”他低低嘆了一聲,直起了身子,沒走管地上那位氣得發抖的帝王,擡腳欲走,結果那老人毫無形象地抱住了他的腳,神色激動似乎是想要說什麽。

季星河擡起皂靴,将皇帝抓着他褲腳的手指踩在了靴子下面,挪動着靴子,一根根踩碎,面無表情地垂下了眸子,沒有管皇帝快要疼得吐白沫的神情,只是淡淡道,“微臣還記得,您當初就是這麽一根一根踩斷姐姐的手指的,她是您的皇後,死的時候您卻連一點體面也不給,那時候,二殿下就躲在桌子底下看着。”

“您親手養出了個狼崽子。”

語畢,他便不再廢話了,不管後面皇帝嘶啞的嚎叫,徑直離開了大殿。

端貴妃站在門口有一會了,看見季星河出來了,正欲上前說些什麽,卻被他徑直從身邊走過了。

她的手指僵在空中,終于徒勞地握了握,握了把空。

她苦笑一聲,擡頭看着廊外的青空,嘆息了一聲。

季星河沿着這條長長長到沒有盡頭的宮道漫無目的地走着。

皇帝為什麽要信他呢?大概是愧疚吧罷?皇帝這一輩子的愧疚壓在他一人身上,他信他不過是為了求一個安心罷了,讓那些死去的亡魂不至于夜夜糾纏。似乎只要他盲目的相信他,就能後得到救贖似的。

父親一輩子守了個忠字,遺囑上卻沒有讓他守這個忠,讓他守的,從來都是自己的心,但是當痛苦到麻木了,他也就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裏了。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大概是妹妹對他說“大英雄,我死了你要好好活着替我報仇!”,大概是姐姐對他說“我這一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嫁給了他”,大概是當最小的弟弟哭着叫哥哥朝他跑來的時候被當胸一箭穿心,大概是,娘親自殺時那高高挂起的白绫。

從此他的世界只有黑白兩色,黑了白天,冷了夜晚。他用笑來掩飾麻木,一遍一遍聽着“你也什麽不報仇!”“忘父母恩的狗奴才”……一遍遍做着最低賤的太監該做的事,直到夜涼如水,他才靜下來無聲地笑,他沒有忘,他的血涼了心冷了,卻沒有忘。這個軀體裏面活着的不是季璨之,是季氏一百二十口人的血海深仇。

至于季璨之,大概已經死在了十年前。

這條宮道仿佛沒有盡頭。

季星河突然想起了,樗蒲閣裏頭,花開了。

國公爺帶着大軍大敗晉王軍隊。在那顆晉王的頭顱被挂上去的一瞬間,晉王軍一片嘩然,來不及辨認真僞,便軍心大亂,國公爺抓住機會一鼓作氣打得晉王軍落花流水,再無抵抗之力。

城內接應的軍隊從裏面打開城門,國公爺就帶領大軍進了臨安城。

這恐怕是這麽多年唯一一次攻打臨安而不傷及百姓的宮變了。

兒郎們興奮極了,這可是一場名留青史的戰役,而他們是參與者,怎麽叫人不興奮?就算是一向機靈嫌棄臉的程核也露出了他活碰亂跳激動得想要上天的內心,更別提其他人,各個都在炫耀自己剛剛的神武,攀比殺了多少敵軍。

國公爺大手一揮,十分豪氣地決定今天晚上宴賞全軍。

然而,在這些興奮的人群裏面,林殊卻有些格格不入。她有些坐立不安,終于找到了國公爺,

“爹……爹爹,我想去找督主……”

國公爺被她這一聲叫得紅了眼眶,終于肯定這不是自己的幻覺了。

這麽多年了,心心念念的閨女終于被找到了,還能原諒他們當年的失誤,重新叫他一聲他本來這輩子都不敢奢望的“爹爹”,他抹了把眼睛,還有什麽不能答應她?

反正宮裏面傳來了消息,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了沒有什麽危險了。

林殊在趕去皇宮的路上,腦袋裏閃過了很多東西。但是這麽多東西,大概都是關于一個人的。

他笑的時候,他逗弄她的時候,他親她的時候……一幕幕都在她心裏頭走馬般過去,細細數來,她已經兩個月沒有簡單他了。

就在這兩個月,她從一個只能被他保護的笨家夥,變成了一個能獨當一面的人,然而這一切都沒有沖淡她的思念,像酒,時間一久就會發酵,讓人思之如狂。

她知道他是一個有太多過往的男人,而且是那樣觸目驚心的過去,注定他活得沉重,她不夠聰明,不夠厲害,也不夠能幹,能做的,大概就是笨一點,再笨一點,讓他揉揉搓搓,好歹看着她的時候,能有松一口氣的時候。

但是他那樣好,那樣溫柔,讓她都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做才能回報萬分之一了。

然而這一切都塵埃落定了,他的前半生的執着,終于……放下了麽?

林殊騎着馬,在皇宮門口停了下來,她卻突然轉了個方向,朝樗蒲閣駛去。

馬蹄聲聲,踩碎了一地的花瓣,濺得馬蹄生香。

她的額間溢出了汗珠,急急地往那個方向駕馬。

終于到了樗蒲閣,她翻身下馬。

大門半掩着,林殊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悄悄打開一道門縫,就看到在那巨大的梧桐樹下,一個一身白衣的男子擡着頭看着上面縱橫交錯的枝桠,他的身影單薄,茕茕孑立,有一種讓人鼻酸的孤寂。

枝桠之上,桐花開放。

季星河望着桐花,目光淡漠得有些空洞。

日中了,他該走了。

他還沒有轉身,就被人猛地從後面沖過來一把抱住了,這一撞,就仿佛撞進了心裏頭那個空空蕩蕩的地方。

小姑娘死死地摟住了他的腰,将帶着汗珠的小臉貼在了他的背上,興奮的聲音帶着歡快的尾調——

“季叔叔,我回來啦!”

END

作者有話要說: 我有罪,我把結局一章寫完了orz

比較水到渠成吧??(???????)??

再拖就不恰當了。

謝謝大家這些日子的陪伴,之後會陸續出一些番外交代其他瑣碎的事情噠,但是目前還是打算在v之前對前面進行修改一下

之後呢,新文《女神兒兒》求一波預收啦啦啦,點開專欄就可以看到啦,大概就是一個輕松的小甜文啦,四月中旬開坑,攢一點存稿_(:з」∠)_

文案還沒有寫完大家将就着看啦

文案:

智障少女遭全網diss,某s女孩、鬼畜區大佬,回眸一笑都成表情包

當青丘白狐一族唯一的一只黑狐貍穿越成為智障少女

頌枝露出了王者之笑——

我不是針對某個人,我是說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微笑)

☆、番外一 糖心軍師(金兒尉遲琅)

他第一次來到臨安的時候,八歲,剛剛從漠北的寒風中來到這個總是下雨的地方。

他最後一次來臨安的時候,他将一個心心念念的姑娘帶回了漠北。

尉遲琅還是一個小少年的時候,他很讨厭苦味,但是母親去得早,尉遲家早就沒有一個會噓寒問暖的人了。唯有的一個管家嬷嬷,在來臨安的路上就随母親去了。尉遲家姻親少,能幫忙的人就更少了,至于這麽小的一個孩子天天吃苦藥,就更不會有人記得送糖過來了。

父親是個莽夫,弟弟也和父親一脈相承,沒辦法,于是尉遲琅小小年紀就開始管家了,這個那個都要照顧周全,于一個半大的孩子來說的确困難,他卻做得非常好。

時間一久,喝苦藥的時候他也會皺皺眉頭就擡碗就喝。苦味不過一飲而盡,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他自己都忘記了糖的滋味。

直到有一天,他放下藥的時候,看見了塊包裹得精致剔透的糖果。

他一怔,問了旁邊的人,就聽人禀報說是從蜀地新來的廚子放的。

可是這個新來的廚子是他見父親和弟弟最近口味有些寡淡,才特意找來的,沒聽說會做糖饴啊?

他剝了糖放進嘴裏,卻覺得這糖有些甜得過分,但是中和了藥的苦味,莫名地還有些奇異的美味。

自此以後,他每日喝的藥邊上,都會擺上那一方小小的精致的糖饴。

後來他才知道,做糖饴的不是那個廚子,是那廚子家的小姑娘。那小姑娘他只見到過一回,兩個圓鼓鼓的發髻,胖嘟嘟的。

再一次見到她,是他在閣樓上看書的時候,聽到了嘤嘤嘤的哭泣聲,微弱地像只小奶貓,初時他只當是外面的野貓,一到春天總有野貓在附近叫喚,就算派人驅趕了也不見好,幹脆便不管了。

但是這次的嘤嘤嘤聲格外地氣息短促一抽一抽地,嘤地直讓人頭疼,他忍不住放下書推着輪椅準備去看看了。當他在閣樓上往下看的時候,就看到了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姑娘,頭發被自己揪得亂七八糟,更加可憐的是他新養的一叢月見草,依舊七零八落,沒個形狀了。

小姑娘一邊揪花一邊哭訴着自己的煩心事,都是一些很小很瑣碎的事兒,什麽哥哥欺負她啦,爹爹不讓她吃糖啦,牙疼得睡不着啦之類的聽了就讓人發笑的事情,一看就是被寵壞的小姑娘。

不知道為何,他竟然推着輪椅在閣樓上聽了她哭泣的全部內容,直到她抽噠噠地走了,這才安靜地回了室裏。

他想他是光明正大地在閣樓上看她,不過是她沒發現他罷了,大抵算不得偷聽罷?

他吩咐小厮把月見草換了茂密一些的月桂,他心想,這大抵是能揪很久的罷?

他告訴自己,不過是為了感謝她的糖而已。

只是夢裏,那小貓一樣的哭聲一直隐隐約約,斷續不停。

後來聽說那廚子得了熱疾,沒多久就去了,小姑娘和她的哥哥要走了。

小姑娘大抵是對這個園子還有一丢丢的歉意,傷心之餘,還在離開前夜偷偷給禿了的地皮種上了新花了。

他依舊坐着輪椅在閣樓上看着她,有那麽一瞬間,他看着那個有些悲傷的小身影,有種想要下去拉住她的沖動。

但是他很快就抿了抿唇,推着輪椅下去,她大抵早就走了罷?至于真的見着了這個小姑娘,她大抵也不知道他就是那個她送了很久糖的人罷?

大概,從這以後,他就再也沒有她的音訊了。

他心說,他也大抵不必知道這般。

後來他養了一只昂貴的波斯貓兒,通體雪白,好看得緊,就是喵喵叫起來,依稀有些像某個多年來一直回蕩在他夢裏的女孩的泣音。

有時候他都會被貓兒叫得一陣恍惚,想要伸手去擦擦那個小姑娘的眼淚,一觸,觸到的卻只是空氣了。

若說大慶的尉遲軍師年少時有什麽遺憾的話,大抵是在那無數個默默觀望的夜晚,他沒有說出一句“別哭了”。

好在後來,這個遺憾終究沒有成空。但是于少年的他來說,卻是許多年都不能拜托的夢魇。

少年的夢裏,慢慢地,從那小姑娘哭訴着自己的委屈,便成了其他的內容,也有那可憐兮兮的泣音,但是這一次,讓她哭的不再是她的糖她的家人,而是——他。她第一次在夢裏大大的貓眼兒充滿了他的身影。

後來有一次當那只貓兒偷偷跑了,還用那好聽又該死的聲音對別人發出了“喵喵”的聲音,他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親手殺了貓兒。

貓兒被處理了,他再也沒有養過貓了。

那些黑暗如同潮水襲來,與能把人淹沒的窒息的孤獨在一起,共同把少年拉入深淵。大概這是他第一次明白所謂的情愛,卻卻不是第一次失去,心活了,卻瞬間死了。

他以為他這一輩子總是失去。

大概這都會成為塵封的往事,随着少年一起死在多年前的某一個夜晚。他要打起精神面對這繁瑣的世間,他要撐起尉遲府的天,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多到他這短暫的一生都做不完。

很多年以後,有一次,在重華宮的宮宴裏,他嘗到了那熟悉的膩死人的甜味,大概是某個粗心的廚子,他這般想。

卻是一次比一次甜,他想,大概是一個喜歡甜就覺得天底下人都喜歡甜的笨廚子。

喜歡吃甜的大皇子都嚷嚷着讓人撤下去,他卻将糖饴面不改色地端了過來,一口口,全部吃了下去。

終于有一天,陽光燦爛的某一天,小姑娘笑得牙不見眼,轉過頭,看見了木蓉花下的他。

很久很久以後的後來,她問他為什麽對她這麽好,他笑着去吻她,卻不肯說。

只在心底嘆息,

我嘗試過對你不好,都失敗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休也小可愛的地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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