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回合的舌戰不相伯仲
一身月白錦衣已是鮮血淋漓,雍臉色煞白,依然倔強地跪在原地。
宋華子驚吓過度暈厥,救醒後宮人扶回寝宮。
堂巫檢視公子雍傷處,發現傷口很深,按壓不能止血。他一張馬臉表情頗為豐富道:“公子,如今能止血的方法一是火烙,二是用銀針桑皮細線将傷口縫合,您能接受什麽方式?火烙傷疤會很大,對您的容貌會有一定損害,縫針我尚未在人身上試過,您可敢一試?”
公子雍雲淡風輕道:“我還信不過君父信賴的神醫?放手來吧。”
堂巫疑慮消除,他淨了手取銀針淬火,努力掩飾內心的興奮與激動。他雖多次在牲畜身上縫針,在人身上縫針還是初次,他細心地将公子傷口縫了七針,出血終于止住。之後上藥包紮将公子雍滿臉鮮血洗去,并囑咐不能見水,他會每日上門換一次藥,七日後抽線。
公子雍出宮後,堂巫見四下無人才悄悄問豎刁:“公子雍誰人所傷?”
豎刁斜倚在桓公座上,白淨無須的面上挂着笑容:“是君上所為。”
堂巫驚詫道:“為何?君上一向頗為偏愛公子雍,因何動怒?”
豎刁瞟一眼堂巫托腮道:“公子雍辜負了君上一番美意,拒絕娶魯姬,我竟沒看出來,公子雍居然無意此位。”豎刁說着手指輕輕敲擊股下之座。
堂巫會心一笑:“常侍大人又該樂了,少了一個對手多了一重勝算。”
豎刁狹長的眼眸,流露出略如婦人的柔媚之色,他淡淡笑道:“公子雍此人頗有點意思,自毀似錦的前程,宋華子白忙活了。”
堂巫颔首道:“是很可惜,當庭拒婚膽子也不小。你也看到了,我縫合傷口他竟一聲沒哼,能忍人所不能忍又是個全才,虧得無意此位,倒是六子中難得的人物,可惜貌比子都壽亦比子都。”堂巫啧啧。
堂巫早年師承符禺山隐世高人為師,精通岐黃之術亦精通觀相之術,善辨生死氣運甚得桓公寵信。與豎刁、易牙、公子開方四人,并稱齊國四貴沆瀣一氣
公子雍脫去染血外衣,止着中衣出了宮門,剛巧遇到正要入宮的公子喬。公子喬一見公子雍形狀,先時一愕轉而抿唇一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哦,你竟也如此淘氣了。”
公子雍白着一張臉,善意提醒公子喬道:“表兄剛回來,為何不好好歇歇,今日不宜入宮還是回去吧。”
公子喬狡黠一笑:“你在宮裏惹禍了?那我更要入宮見姑母了,看你究竟做下什麽好事。”
公子雍微笑:“那你去問好了,楚江,我們回府。”說罷上了車,楚江騎馬随行。
公子喬狐疑地看着宮門,好奇心驅使下到底還是進了宮。
公子喬自從得罪公子商人便躲回了宋國,前日公子喬攜一衆美女回到齊國,主動邀公子商人宴飲,席間盡出美女服侍歌舞。公子商人醉卧美人膝,借醉索要中意的美人,公子喬求之不得,當夜公子商人回府之時,美女珍寶一并車載回府,二人的恩怨便算一筆勾銷了。
公子喬前去翠翹宮探望姑母,翠翹宮的宮人一個個屏息斂氣噤若寒蟬,公子喬忽覺不妙不該來的。正欲退出宮人已經通傳,只好硬着頭皮進去了。
宋華子一見公子喬,氣不打一處來,沉下臉責備道:“你這孩子越大越不懂事了,上好的一門親事生被你給毀了。姑母好不容易求來的一門好親,就因你一句話,雍兒死活不肯娶魯姬,還鬧得被君上打傷。你又不是不知雍的脾氣?這下父子翻臉婚事告吹了。姑母在這後宮苦熬半世始終還是個妾,我便罷了,可憑什麽都是庶子,他們能娶貴妻,雍兒子就不能?魯姬是魯國國君嫡女,這樣的靠山雍兒竟然不要,他還拿什麽與那五子相争。皆因你說了那魯姬貌醜,如今你滿意了?”
宋華子一向疼愛公子喬,正可謂愛之深責之切。公子喬心裏連連叫屈,他何時說過魯姬醜了?他都沒有見過魯姬怎知美醜?明知雍以此為借口他又不能申訴,這才明白雍為什麽不讓他進宮了。
公子雍受傷回府,不免引起下人們這樣那樣的猜測。随後壽宮殿的宮人,翠翹宮的宮人前後入府探視公子雍,進一步說明公子雍傷得蹊跷。
小真見公子雍面無血色神情倦怠,不禁擔憂道:“好好的出門,怎麽就傷了呢?”
公子雍強打精神道:“無大礙,破皮而已,你回去吧,我歇歇便好了。”
下午,小真無事可做,獨自去馬廄喂越骊,聽到了公子喬與楚江的對話,方知公子雍是因拒婚被桓公所傷。
小真一夜輾轉反側不能入眠,夜半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秋雨纏綿至天明。清晨起了大霧,幾步之外已不能視物。雍府的亭臺樓閣霧中若隐若現,缥缈虛幻宛若仙境一般。
小真徹夜未眠索性披衣出門,霧霭沉沉冷落清秋,她多少次午夜夢回,總是回到那個地獄般的場景,及那一場燭地燎天的大火。
雍府是她的避風港,躲在港灣她過了近四年無憂無慮的日子。公子雍議婚後,不久的将來公子府會迎來女主,女主能否容得下她這個非客非仆的管家義女,前景雖無法雖預測,黯淡卻是必然。
小真漫無目的行走在濕涼的霧氣中,擡頭看時卻是站在書房門前。這段路走得太多了,不知不覺走到了這裏。小真将沾了泥的繡鞋脫在書房外,赤足進了東間琴室。
小真的瑤琴早已搬來了這裏,平日公子雍弄簫小真便撫琴,雍琴技高超小真自嘆不如,雍卻說小真琴音乃心音,最能打動人心。
小真取出公子雍鐘愛的碧玉簫,一曲哀婉的《離人》回蕩在迷霧中,聞者無不恻然。
☆、小妾
翠翹宮的宮人安素每日必來雍府,直到第七日堂巫抽掉雍傷口縫線。額頭的傷口若不細看不易發現,宋華子懸着的心終于放下了。
然宮人安素無意間提起,公子雍身邊有位絕代佳人,既不像妾又不像丫鬟,宋華子剛放心又懸起,憑着母親的直覺,兒子拒婚或許另有緣由。她生平第一次,開始留意雍身邊的女子。
一日,公子喬邀請公子雍酒樓宴飲,酒宴卻設在接待權貴的女闾。
公子喬包下整座樓,女闾關門接待貴客,客人只有公子喬公子雍楚江。
寬敞的花廳只有三人,公子喬坐了主位,公子雍楚江分左右坐在下首。
雍是第一次來這裏,若不是有愧于公子喬,他是不會應約的。他發現這裏與想象中有很大差別,環境甚是清幽雅靜并不喧鬧,也沒見到俗脂豔粉的官妓,上菜的是兩個雛妓,形容尚小卻已進退有度舉止從容。
公子喬調侃雍道:“與你想象中有差別?你真是沒見過世面。你也不想想,這裏的頭牌田婧,如今可是你們齊國相爺管仲的寵妾,田婧何許人也?那可是識得寧戚之才的奇女子,此間不是等閑人到得的。”
公子雍反唇相譏:“表兄深谙此道,是想再尋個田倩愛寵?”
公子喬谑笑道:“你別不識好人心,我還不是可憐你,議婚的人了尚不通男女之事。我是真心為你擔憂,怕你新婚之夜不懂禦妻之術被妻恥笑,才好心點撥于你。” 楚江抿唇輕笑,公子雍白了喬一眼,飲酒掩飾尴尬之色。
公子喬斜睨楚江啧啧:“楚江你也別笑,你比你家公子強嗎?幹脆我好人做到底,你說怎樣?你這傻小子看我進宮也不攔着我,結果我被姑母好一通訓斥,可我冤枉啊!你們倆到底誰見過魯姬?真醜?”
公子雍一本正經道:“明明是表兄你吹噓見過魯姬,而且奇醜無比,怎麽你自己倒忘記了?”
公子喬撓頭:“我記不得有這麽回事,難道真是年紀大了?開始忘事了?”
雍與楚江偷笑,公子喬舉爵豪爽道:“來,我們一飲而盡辦正事了。”他率先盡飲擊掌數下,一位風韻猶存的盛裝麗人,率領一衆花團錦簇的妙齡女子,來到他們面前,楚江頓時俊臉飛紅,人如石化一般。
公子喬以手招那麗人,麗人含笑碎步走到公子喬身邊跪下,公子喬在麗人耳邊輕語,她一邊點頭一邊看向雍。然後安排一位名喚月婉的女子,袅袅婷婷走來跪拜雍,然後跪在雍身邊服侍酒水。
月婉人如其名,修眉媚絲眼,潤澤的櫻唇笑不露齒,烏亮的墨發松松挽髻斜插珍珠碧玉步搖,冰藍深衣袖口彩蝶栩栩如生,年約十七八歲。
楚江身邊服侍的青衣女子名柳輕,楚江的窘态令她忍俊不禁。她笑起來頰邊兩個梨渦,新月似的眼眸溫柔地打量楚江,楚江坐得筆直目不斜視,公子喬見狀不由撲哧一笑不住搖頭。
公子喬的舊識,紅衣女惠草服侍公子喬,她曾是此間頭牌,年齡大了之後被月婉所取代,公子喬念舊,若來這裏習慣點惠草服侍。他二人談笑自若,時不時惠草喂公子喬一口酒一口菜,公子喬倚在惠草膝上甚是親昵。
楚江不住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公子雍,雍故意視而不見,只重複着一個動作,月婉斟酒他端起便一飲而盡。
公子喬笑對月婉柳輕道:“你二人服侍好了本公子兩位兄弟,公子我重重有賞。”說罷摟了惠草纖腰說笑着上了樓。
月婉淺笑道:“公子,奴略通音律,已在房中燃香設琴,不知公子可否賞面移步上樓?”
公子雍凝視月婉良久點頭道:“好。”負手随月婉回房。
柳輕的邀約楚江斷然拒絕,柳輕倒也不以為意,花廳裏只剩他二人,楚江拘謹道:“姑娘不用再陪我,可自去便是。”
柳輕嘆一聲轉而笑道:“那卻不可以,雖說大人您無意,奴家卻不可以造次,留下奴為您斟酒吧,不然娘會責罰的。”楚江一聽頓生憐意,此間的規矩卻是他所不了解的,于是他漸漸放松淺酌慢飲,柳輕身邊斟酒夾菜,樓上傳來動人的琴聲。
柳輕頗為羨慕道:“臨淄城操此業者七百有餘,月婉是最當紅的頭牌花魁,她心性極高一直盼着能得遇知音,成為田倩第二,她若能得公子垂青此生足矣。”
楚江自語道:“恐怕不能。”
一曲終,公子雍已下樓,瞟一眼花廳的楚江大步離去,楚江快步跟上公子,曲終人亦散。
是年冬,齊桓公生誕,公子雍一早入宮拜壽,适逢公子喬便相攜入宮。
申時,宮使奉命迎小真入宮,辰叔秋娘不知何故忐忑不安,小真亦是一頭霧水,茫然不解登車入宮。
宮使小真識得,是翠翹宮安素,小真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進了翠翹宮。進宮後有宮娥引領小真來到湯池,竟是要服侍小真沐浴。
小真抗拒:“這位姐姐,請告訴我這是何意?”
高挑白淨的宮娥含笑道:“我家主母召見姑娘,主母好潔必是沐浴更衣方得見。”
小真無奈,任由幾位宮娥伺候着沐浴更衣,并盛妝打扮了她,帶她到一位宮裝麗人面前跪下。雍母是桓公六位如夫人中年紀最輕的,一雙媚極的狐貍眼,淡而高挑的眉,薄薄的紅唇略向下彎,身姿婀娜窈窕,美則美矣面相顯得有些刻薄。
小真拜伏在地很久,宋華子才冷聲道:“擡起頭來。”
小真謹守宮規擡頭則目光低垂,她感到雍母灼人的目光掃向她全身,令她如芒在背。
雍母下颌微揚,便有宮娥過來扶起小真,引領小真離開翠翹宮,來到壽宮殿的偏殿侯着,這時分宮裏已掌燈。
又過了約摸半個時辰,安素帶小真進入壽宮殿。他步履輕快地走在小真前面,路上簡單交代小真一些宮廷規矩,面上始終挂着令小真捉摸不透的笑容,送小真來到大殿他便不見了蹤影。
這時又有一位宮娥領着小真進入大殿,殿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盛裝的小真光彩照人,宮娥将小真引領至齊桓公座下示意小真參拜,然後退出。小真規規矩矩行了大禮,桓公不由身體前傾欣然道:“擡起頭來。”
小真起擡頭,目光低垂不敢直視桓公。
宋華子趁機笑對桓公道:“此女善琴,特為君上獻壽而來。”
此時此刻小真明了宋華子的用意,她進來時已瞧見公子雍與公子喬微張着嘴,一臉的錯愕。
桓公眉開眼笑道:“取琴來。”
公子雍忽然離座,上前挨着小真跪下從容道:“君父,此女是兒子近日納的小妾,兒子與妾排練了新曲合奏為父祝壽,兒祝願君父萬壽金安。”公子雍伏地叩首,小真再拜桓公。
桓公頗感意外:“一并連簫也取了來,難為雍有此孝心,更難得的是雍成人了。”說罷朗聲大笑,衆人也紛紛陪笑,只有宋華子陰沉着一張臉。
宮娥将瑤琴玉蕭奉上,公子雍微笑着附耳對小真說了一句,小真會意點頭。一曲喜慶歡快的《鹿鳴》,被一琴一蕭演繹的淋漓盡致宛若仙樂。公子喬臉上的笑容凝固了,雍與小真珠聯璧合,世間再無如此完美的一雙璧人。
曲終桓公大聲笑道:“好!琴瑟和諧,有賞。”豎刁立即吩咐準備賞賜之物。
公子雍與小真雙雙跪拜謝恩,小真始終未敢看過桓公。公子雍牽起小真的手送出大殿,着宮人喚來楚江耳語幾句,楚江陪小真先行回府,公子雍複歸宴會。
出了宮門小真長長舒了口氣,惶惑不安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公子雍與魯姬的婚事黃了,雍母遷怒于小真,一個卑賤的婢女竟敢勾引她的兒子。為絕後患她故意當着雍的面獻小真與桓公,量雍不敢當衆與父相争,這樣既出了她一口怨氣亦掃清了障礙。不料雍當堂紅口白牙假說小真為妾,宋華子氣惱不已,身為母親她又不能揭穿兒子。
回府後楚江對迎在門口的辰叔道:“公子吩咐馬上收拾綠雪含芳,讓小真過去住,宮裏的賞賜很快到了。”楚江交代完又返回宮。
辰叔來不及多問邊走邊吩咐,大步流星直奔□□,秋娘得了信,率仆衆不到半個時辰便将綠雪含芳收拾妥當。小真從海棠苑搬到了綠雪含芳。
遣散衆人辰叔搓着手疑慮更深,秋娘急忙拉着小真坐在床邊道:“真兒,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走後娘這顆心七上八下晃得難受,你爹是一直守在門外等着你回來,我們都急死了。”
小真猶心神不寧:“公子母親似有意将我獻于齊侯,公子便當庭稱我為小妾,就是這樣子了。”
辰叔秋娘臉色一會黃一會白,不知該憂還是該喜,秋娘向辰叔使個眼色,辰叔知趣的避了出去。
秋娘摩挲着小真的手柔聲道:“真兒,公子若晚間過來住,你要懂事只可逢迎不可違逆,娘在你妝奁裏放了一樣東西,娘走了你再拿出來看,會有用處的。”
這時小侍跑來通傳,宮人已過二門,請小真謝恩領賞。
秋娘牽了小真匆匆來到正堂,小真跪接齊侯賞賜後,秋娘又送小真回到綠雪含芳,自懷中取出一塊精美玉佩道:“瞧瞧娘這記性,搬你的東西過來時,是你那盞蓮花燈裏掉出來的,幸好沒有摔壞。”
小真接過玉佩奇道:“這是哪裏來的,并不是我的。”她猛然想起公子喬腰間解下的玉佩,原來他藏在了燈裏。正好公子雍進了門,秋娘向妝奁努努嘴掩上房門離開。
☆、無情
公子雍帶着濃濃的酒意來到綠雪含芳,熱辣的目光逼視着小真:“小真,是不是很委屈?當時的情行我只能如此,你也別怪我厚顏無恥乘機占你便宜,我知你不願為妾,當初你便做出了選擇的。不過我寧肯委屈你,也不能将你留在那個地方。”
小真從未見過公子雍醉酒,斟茶遞與雍,雍接過了茶放在幾上,将小真輕輕一帶擁入懷裏,托起小真的面頰溫柔道:“小真,我喜歡你,很喜歡,今日我睡在這裏好嗎?”
小真擡手輕柔地撫上雍的面頰,眼底閃過一絲疼惜:“公子,您收留之恩小真永生難忘,小真一向視公子為恩人,絕無男女之情。”
雍微怔,更緊的箍住小真附耳道:“怎麽可能?我卻不信。”
小真動憚不得:“公子乃小真恩人,公子若要小真以身報恩小真自會服從,公子您要嗎?”
雍慢慢松開小真,黯然神傷悵然離去
小真木然坐在銅鏡前,鏡中人熟悉又陌生,妝容精美珠圍翠繞,雙眸空洞無物。小真扣倒銅鏡,她不願再看鏡中的自己,她将頭上的首飾拿下,剝去身上華美的禮服随手扔在地上。孤零零一個人待在綠雪含芳,像是被公子雍流放到綠雪含芳的棄婦,寒冬臘月守着孤燈冷衾無水無食。
她此時方感悟,在公子府讨生活果然不易,一旦失去公子的照拂,綠雪含芳像冷宮。躺在榻上,肚子不适時地咕嚕嚕叫着,小真長嘆一聲翻個身,饑餓令她難以入眠。
朦胧中小真又回到那個寒冷的雪天,她跪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忽然一輛馬車停在面前,公子雍披着雪白的狐裘下了車,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淚痕。小真眨着淚汪汪的眼睛:“公子,您終于來了,再不來小真就要凍死了。”
雍俯身關切道:“很冷嗎?”
小真懵懂地看着站在床前的公子雍,雍又道:“夜裏很冷嗎?”
小真此時方知雍入了她的夢,便含羞道:“公子怎麽連門都不敲。”
雍直起身辯解道:“我可是敲門進來的,昨日太過倉促,沒來得及做的事太多。你餓壞了吧?欺君是罪你懂吧?我怕露出破綻,匆忙安排你在這裏,不周全之處一定很多。小真,你有什麽要求只管說出來,但凡是我有的都給你。”
小真覺得公子似乎忘記了昨夜的事,心裏竊竊自喜,看來是酒幫助了小真。小真露出喜悅的笑容披衣下床:“什麽都可以嗎?”雍點頭。
小真乘機道:“公子,讓我搬回去和娘一起住吧,我一個人住這裏會害怕。”
公子雍瞥一眼小真:“害怕你可以去找我,要不我來陪你也是可以的,搬回去是絕對不可能的,你莫非想要阖府人看我笑話?”
小真嗫嚅道:“哪裏是看您笑話,分明是看我笑話,莫名其妙地進了趟宮,回來莫名其妙成了公子小妾,也不問我願不願意。”
公子雍沉下臉道:“這麽說你更願意為齊侯做妾?是我多管閑事?那麽我安排一下送你過去。”
小真見公子已然變色無奈嘆氣,可憐兮兮道:“公子,是小真錯了,請原諒小真這一次。”
雍面色緩和了些,環視一周道:“秋娘正在挑選服侍你的丫頭,人多了便不會冷了。”他見小真從宮裏戴回的首飾全都丢在妝臺上,禮服扔在地上知小真不喜歡。他随手打開小真妝奁,只有不多幾件簡素的釵環一卷帛畫。公子展開帛畫只看一眼臉色已變得潮紅,他馬上将帛畫卷起。
公子雍眼神閃爍地問小真:“你看了?”
小真盯着帛畫道:“是什麽?”伸出手想接過來。
雍将畫放入袖中尴尬道:“你還是不看的好。”
秋娘敲門進來,領了兩個雙髻丫鬟,瘦小的名晚雲略豐腴的名素娥,秋娘對公子雍道:“這兩個孩子雖然小點,但手腳麻利勤快,也不多嘴多舌公子看合不合适。”
雍轉向小真:“小真,你看呢?”
小真随口道:“很好,娘選的錯不了。”
雍對秋娘道:“這裏離我書房近,畢竟位于後園過于清淨了些,再多派幾個人過來,不然小真會害怕,還有照看好爐火小真怕冷,等過了冬再重新安排小真住所。”
秋娘點頭一一應了,公子雍對小真道:“快些梳洗,我等你用膳。”
小真茫然道:“等我嗎?我在這裏吃不可以嗎?”
秋娘偷偷擰一把小真,臉上堆滿笑容:“這就梳洗,一會便好了。”
公子雍瞧着毫無頭緒的小真,極不滿意地搖搖頭。
次日,公子昭造訪,兄弟二人圍爐煮酒邊飲邊聊,公子昭笑道:“為兄尚不知雍弟金屋藏嬌,那日壽宴可是令兄吃驚不小。你死活不娶魯姬,可是因為嬌?”
公子雍與昭走得最近,公子昭樣貌最像桓公,挺拔英武心胸寬廣,是桓公心中第一得意之子。
雍憧憬道:“弟與兄所求不同,唯求得一摯愛,寄情于清風明月與山水之間,相攜白首于願足矣。”
公子昭笑望着雍道:“嬌可是雍弟摯愛?”
公子雍聲音變得柔和:“世間女子千千萬,在我眼裏唯小真一人而已,弟惟願守她一生一世,此生心裏眼裏再容不下第二人。
公子昭不覺動容:“或許雍弟會是我們兄弟中最有福氣的,看得開才會放得下,兄不如你啊!”
小真的生活方式徹底改變了,也徹底打亂了。公子雍将小真改頭換面,衣裳首飾,甚至鞋襪全要按他的喜好穿戴,小真成了他養的人偶,由着他的性子随意改造。
公子喬則不斷送來各色禮物,吃喝穿戴用應有盡有,起初小真擔心公子雍不悅,公子喬送的全都丢棄一旁。雍發現後卻輕描淡寫道:“喬富可敵國,他既然送了來我們也不必替他省,有喜歡的你便留着用,不喜歡的你可以送府裏的仆人們,她們或用或拿去換錢,都是你的一番好意。”
小真之後便随意揮霍好意,她較之過去忙了許多,既要為公子研磨,也要為公子撫琴,又要陪公子用膳,還要陪公子出游,除了睡覺什麽都要陪着公子。起初小真很不适應,公子畢竟是小真頭頂的一片天,小真一直是仰視天的子民,尤其一起用膳令小真食不甘味。可漸漸的,小真與公子像兩根擰成一股的燈芯,再也難分彼此。
小真所求不多卻得到了太多,她成了世間最富足的人。
命中注定的緣分,該來的終會來,該散的總會散。
桓公三十四年秋。
桓公帶領大臣衆公子秋狩,一行幾千人上百條獵犬,浩浩蕩蕩向着圍場進發。桓公狩獵向來妾侍同行,這次也不例外,随行的有如夫人葛嬴、密姬、媵妾宴娥兒,管仲也有寵妾田倩随行,大臣當中多有攜帶家眷的。
桓公狩獵旨在消遣,不會在意獵物多寡。諸子與臣下每獲獵物,均會撿好的獻于桓公,桓公收獲頗豐。
随行的易牙變着花樣烹制野味,桓公與一衆大臣就着野味飲酒作樂,其樂融融。
秋狩最後一日,公子商人與大夫邴原為争奪獵物相持不下,最後竟吵到桓公面前。桓公交與管仲決斷,管仲根據獵物所中之箭,與大夫邴原用箭相同為由,将獵物斷與了邴元。公子商人不服恨邴元入骨,每思報仇恨力所不逮。
回銮途中,幾只獵犬掙脫束縛,驚了右卿高子家眷的車駕,驚馬拉着車飛也似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駕車的車夫被甩出老遠受了重傷,情況萬分危急。
公子雍見狀策馬而出,雪影風馳電掣不一刻追上了馬車,馬車已距懸崖幾步之遙,情急之下雍對随後追來的楚江喊:“斬馬。”二人分馳左右同時揮劍斬馬,高速奔馳的兩匹馬驟停撲地,車中驚懼哭泣的兩位女子被甩出車廂,所幸并無大礙。
眼前便是萬丈深淵,兩位少女驚吓過度癱軟在地,其中一位花容月貌的少女向公子雍投來一瞥,虛弱脫力暈了過去,同車丫鬟打扮的女子哭泣不止。公子雍留下楚江等待後援,自己脫離大隊一騎絕塵,轉眼之間消失。
公子雍秋狩來去月餘,小真無聊至極,無論做什麽都提不起興致,雍在時從不覺得日子過得如此無趣。
小真正自百無聊賴,手裏的竹書打開後,就沒看進幾行字。這時晚雲跑了回來臉紅撲撲喘着氣,笑得眉眼彎彎:“小真姐,公子回來了剛過了二門。”
小真眼睛一亮,放下竹書跑出門去,貌比子都的公子雍沐着日暮霞光快步走來。小真失神片刻,不禁感嘆:“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亦無憾之。”
小真笑得明豔動人,雍已來到她面前,目光灼灼語氣卻極平淡:“穿太少了,沒人約束你是不是很開心?”
小真由衷道:“好像,并不是很開心。”
雍一笑:“哦,為何?”
小真嬌憨一笑:“可能,就出在無人約束上。”
霞光映照下,公子雍如玉的面容一抹動人的暈紅,他淺笑着托起小真下颌:“小真,想你了,你有沒有想我?”
小真凝視着公子,心內笑道:山有喬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大婚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爛漫亦不過是剎那芳華,一朝桃紅落盡,繁華終歸夢一場。
桓公三十五年春,公子雍大婚。
公子雍大婚之日,臨淄城萬人空巷,民衆争相一睹貌比子都的公子雍豐采。喜慶的吉樂伴着高舉火把的迎親隊伍,身着吉服的公子雍在火光映襯下忽明忽暗的面上,眉峰緊蹙眸若寒星,緊抿的薄唇透着涼薄。□□雪影如高山瑩雪,馬上公子絕世無雙。
歷經半年,從納采、問名、納吉、納征、納期終于走到迎親這一步。
公子雍起初抗拒,最終無奈屈從,終是輸給了母親。
宋華子絕食第六日,公子雍含淚跪在虛弱的母親床前,扣頭答應迎娶仲卿高子嫡女梅妝,那個他曾在秋狩搭救過的女子。雍心如死灰,絕望地對宋華子道:“母親以命相迫兒只得從命,母親卻不知兒的拒絕實是成全,娶了她實則是害了她,母親亦是兒的幫兇。”
梅妝秋狩初見公子雍一見傾心,又經雍搭救已芳心暗許。齊國民風一向開放,她大膽向親母表露了對公子雍的戀慕之情,高子夫婦也很看好才貌雙全的公子雍,于是高子主動向桓公請婚。桓公素聞高子嫡女容顏傾城,正合雍娶妻娶絕色之願,便欣然允諾。
雍則再次拒婚激惱桓公,宋華子不得已絕食要挾兒子,雍被迫接受了強行加諸的命運。
一次偶然的突發事件,公子雍梅妝于萬千人中命運般相遇,卻并非如梅妝幻想的那般美好。他們的命運,只是一場情理之中的意外,最終演變成一場又一場意外。
婚禮前夜公子雍大醉,深夜踉跄來到綠雪含芳。小真聽到外面人聲披衣秉燭開門,見雍倚在門邊,不甘與無奈寫在臉上,頰邊尤有淚痕。
二人四目相望默然無語,片刻後小真柔聲勸慰:“公子,夜深了您該歇息了。”
雍嘆息一聲,迷蒙的醉眼露出自嘲的笑意:“小真,果如你所說,你對我确無男女之情,不然你怎能在我大婚前夜泰然入夢。自古多情空餘恨,愛得多的一方注定輸得慘。是我太無能還是你太心冷,不得而知。小真,你到底心裏有沒有我?喜不喜歡我?你若心裏有我,我們今夜便出逃他國,我承諾一生不負你。”
小真心內一陣酸楚,放下燭臺攙扶公子,雍眼中的渴望瞬間熄滅,輕輕推開小真:“你既已答複了我,不必再可憐我,我雖醉但心如明鏡,你說過的每句話我都記得,我說出的每句話也全都作數。小真,有中意之人嗎?如有我可将你風光大嫁決不食言,明日起你不必屈從自己做雍有名無實的妾了,你去留自便吧。”
小真望着公子雍蕭索的背影,握拳狠狠捶打自己倍感憋悶的胸堂,眼淚止不住滑落。她開始厭惡自己,當初以活命為由踏入雍府,本身就是一個極其自私的錯誤,她怎麽可以用自己的錯誤來懲罰公子的仁慈。
小真抱膝坐在廊下,晚風攜一絲清冷吹落了最後幾瓣桃花,不覺間東方破曉。
晚雲素娥上來時,見小真坐在門口以為小真早起。晚雲收了燭臺心裏暗想,公子娶妻小真到底還是心有不甘的。素娥扶起小真回屋時,發覺小真雙手冰涼,一模額頭滾燙。素娥着急:“晚雲,你照顧小真姐,我去向公子禀報。”
小真一急不停咳嗽起來,蹙眉急忙阻止道:“不可,素娥糊塗,公子大喜之日,豈可為這點小事去煩擾公子。我只是偶感風寒而已,吃些熱湯發發汗便好了,你們切不可莽撞誤事。”
小真素有寒症,是那年雪天落下的病根,受不得冷凍,想是夜裏受了寒舊疾複發。
晚雲匆匆去膳房要了熱湯,小真喝下後,蓋了兩條被蒙頭發汗。雍府人人忙得不可開交,一時無人留意到小真。
黃昏,迎親的喜樂聲越來越近了,驚醒燒得糊裏糊塗的小真,她知道新人已過門,心想這樣熱鬧的場面,晚雲素娥一定很想觀看,只因照顧自己不便前去。小真嗓音沙啞着道:“公子要拜堂了,你們快去替我瞧瞧,回來講與我聽。”
二人此時哪敢離開,不說平日小真待她們極好的情分,便是公子一旦知道小真患病無人照顧,後果不堪設想。二人初時堅決不去,小真一再堅持,她們才結伴而去。
公子雍的婚禮盛大而隆重,齊桓公宋華子親臨雍府,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