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回合的舌戰不相伯仲
山戎、平令支、斬孤竹。西征大夏國遠涉流沙。包纏馬蹄懸挂戰車登太行險道,直達卑耳山而還。寡人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諸侯無違抗寡人者。”桓公志得意滿驕矜之色彰顯無疑。
自此後桓公自謂功高無比,日常生活日漸奢靡。
桓公三十五年秋,齊桓公立公子昭為世子入主東宮,儲位終定。
世子昭雖為桓公欽定,其餘四子無虧、元、潘、商人皆不服,個個主使其母去向桓公讨要儲君之位。桓公架不住幾位如夫人纏磨,似是而非含糊允諾,露出昏耄之态,為日後埋下了極大的禍根。
秋風乍起鴻雁南飛,樹上最後一片葉子落下,冬天如期而至。
楚江一去數月,一回府便去書房見公子。
芳意送進茶水時瞟眼楚江,楚江奔波數月風吹日曬,皮膚曬成古銅色,更顯俊朗陽剛之氣。
雍由衷道:“楚江你辛苦了,可有收獲?”
楚江難掩激動之色:“有,前不久終于找到一位知情者,居然是親眼見證最後時刻并記錄在冊的史官。我将其中一段抄錄下來,公子請看。”
公子雍接過竹簡,史筆雲:玉碎宮傾,宮人寒林受君夫人命,攜國君嫡女出逃,婢女小真随行,時年女公子舒窈六歲。
楚江:“關于舒窈的記載就這些了。”
公子雍面色漸漸晦暗:“這就對了,出逃時六歲,入府十二歲,今年剛好十八歲,看來是真的,楚江啊,她不願講我們最好別問。”
楚江點頭道:“公子,我明白。”
長夜漫漫,公子雍輾轉反側不能入眠,是時候放小真走了,他不能太自私,雖然他希望這一天永遠不要到來。公子雍索性起床,披件裘服推開門,梅妝未帶丫鬟獨自站在門口。
梅妝熱切渴望的眼神令他倍感壓力,她卸下矜持盡力妩媚笑道:“夫君,外面冷,我可以進去嗎?”
公子雍略頓,:“可以,進來吧。”梅妝欣喜地走進公子雍卧房,聽到身後的關門聲羞澀地回眸,梅妝的笑容頓時結成冰,雍已經走了。
寂寥的冬夜分外寒冷,梅妝的心碎了一地。她丢掉了女子的尊嚴,恐怕再也拾不起。梅妝羞憤難當,她已記不清出嫁至今,雍拒絕了多少次她的投懷送抱,燕歸亦是一樣屢試屢敗。梅妝掩面泣涕漣漣,她的夫君有顆冷如萬年玄冰的心,她似水的柔情靠近他立時化作了冰。
梅妝心灰意冷孤坐到天明,公子雍始終未回。她想發火想和他吵都無法開口,總不能質問他為什麽不與自己睡覺吧。
清晨,初冬的寒風中飄起初雪,潔白的雪花輕輕柔柔天外飛來,無聲落入塵埃,世間披上了聖潔的白衣。
梅妝徹夜未回,笙歌心中的喜悅無法言說,可是當她在花園找到隐在樹後的梅妝時,梅妝眼裏卻只有深深的絕望。順着梅妝的視線,入眼的是一幅畫卷。
公子雍披着灰色裘服,牽着身披湖藍鬥篷的小真從假山後面走來,小真懷裏抱着一只白色細脖陶罐,插了幾枝嬌豔的紅梅。公子雍不時看眼小真,眼裏盡是濃濃的愛意,他們默默地走着,飛雪落在烏發上,仿佛走過了一世走到白首。
走着走着雍停下腳步,雙手捂住小真耳朵為她取暖,小真嬌俏的臉紅撲撲的,公子雍掌心的溫暖只有小真有幸感知,
笙歌看不下去了,婉言道:“姑娘,外面冷我們回去吧。”
梅妝僵立原地充耳不聞,目送公子雍牽着小真的手走出她的視線。
眼裏沒你的人,你何必将他放在心裏,情裏沒你的份,你何苦還要對他一往情深。
梅妝到底還是不甘心,二入綠雪含芳,這一回她是偃旗息鼓放下身段求和來的。
梅妝進門小真有些意外,她向梅妝行禮讓座後侍立一旁,梅妝收斂了平日的盛氣,眼神複雜态度頗為溫和道:“小真,你也坐。”
小真依言下首坐了,梅妝未曾開口眼圈已紅:“小真,你我同為公子的女人,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我與公子成婚以來,至今尚未……圓房。中秋入宮時,婆母對我婚後未有身孕已略有微詞,我與你既然以公子妻妾的身分相見,我們便是一家人。公子寵你多疼你些,甚至只在你處安歇我都認了,可你該勸說公子偶爾別處歇息,這樣我們一家人才能和睦相處,你說是嗎?”
小真深知梅妝誤會了她與雍的關系,她又無意中窺得雍婚後狀态,思忖再三艱澀道:“公子從不在綠雪含芳歇息,公子要去哪裏歇息,哪是我能決定的,您與公子夫妻間的事,應該與公子談才對,對我講沒有用處。”
梅妝柳眉微挑瞪眼疑惑道:“公子從不在你這裏歇息?怎麽可能?你不會是搪塞我吧?”
小真正色道:“此事千真萬确,我沒有必要撒謊。”
小真的話梅妝是十分不相信的,她命從娘家帶來的仆人監視綠雪含芳二月有餘,公子雍從未宿在綠雪含芳。梅妝想不通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她回娘家時與母親談及此事,母親申氏當時驚訝道:“公子已經二十三歲,一妻二妾三個人間絕色放在身邊,他竟秋毫無犯,聽你說他極其寵愛小妾,竟也……難不成公子身有暗疾?”
梅妝疑惑不解:“母親,何為暗疾?”
申氏憐憫的将梅妝摟在懷中,不住嘆息搖頭。這門親事害苦了女兒,嫁做人婦近一年尚不通男女房中之事,萬一真是不幸言中,漫長的一生女兒将如何熬過,不行,絕不能聽之任之。
申氏愁眉苦臉,當即将公子雍不近女色之事備細訴于高子。高子面色陰沉來回踱步,申氏則低頭垂淚。
高子派人坊間打探,得知公子喬公子雍偶而女闾玩樂,公子雍必是頭牌月婉服侍。然公子雍也僅聽月婉彈琴唱曲而已,雍則飲酒自娛,從未行過男女之事。
高子犯了難,若非身患暗疾豈不怪哉?莫非公子雍好男色?高子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突然想到從小與公子雍形影不離的楚江,頓時感覺手腳冰涼。
嫡女梅妝年方十八,庶女燕歸年僅十六,如花似玉的兩個女兒,斷不能讓她們在花樣年華便守了活寡。當初是自己主動請婚的,如今又當如何為女兒們掙得自由且不觸怒桓公,是他亟待解決的大事。
☆、風聲
桓公三十六年春,公子喬回到齊國國都臨淄。
時下臨淄城茶餘飯後的最大談資,流傳盛廣的傳聞便是公子雍不能人道,公子喬聽聞甚覺荒唐。
一日,公子喬邀公子雍與世子昭錦翠樓宴飲,公子喬将二樓整個包了下來,三人久未相見,席間言談甚歡。
酒至半酣,公子喬戲谑道:“雍啊,怎麽我一回臨淄,聽到的皆是你的壞消息,你倒是快些生個兒子出來,也省得被爛人嚼舌根。”
世子昭笑道:“雍啊,喬若不提為兄亦不便問,不瞞你說兄亦聽到風聲,緣何會有如此不實的謠傳?雍弟的一妻二妾均有傾國傾城之貌,我們兄弟幾個的妻妾加起來,容色不及雍弟三子萬一。莫非雍疲于應付身虧不足?這好辦,着堂巫調配幾劑益補的藥便可解決,何至于傳出這等有失男人顏面的閑話來。”
公子雍面色不改,解嘲道:“你們怎知所謂謠傳不是實情?”
世子昭怔住,定定的看着公子雍,端到唇邊的酒又放下。
公子喬哈哈笑道:“雍啊,你卻唬不了我,別忘了我與你琅琊宗同室而居四年整,別人信我卻不信,你且說師尊是不是聖人?”
公子雍正色道:“那還用說,師尊聖人無疑。”
公子喬笑道:“當年師尊拆散你們時怎麽說的,師尊道出你命裏姻緣非夏臻,而是另有其人,且日後你是兒女雙全之人。想當初你與子瀾争夏臻,夏臻對你情有獨鐘,夏臻送你親手燒制的美人陶甬做為定情信物,你寶貝的不得了,美人陶甬一定還留着吧?你們花前月下私相授受,我均為見證人。若非師尊棒打鴛鴦,你大概孩子也生了好幾個了,還說什麽公子雍不能人道,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公子雍微紅了臉反唇相譏:“表兄最可惡,總拿一些陳年舊事說事。你自己也好不在哪,整日撺掇楚江送子佩雜七雜八的物件,子佩的房間琳琅滿目,開個鋪子也綽綽有餘。你經商的潛能,亦是那時發現的?那個如水般純真的少年喬,如今在你身上連影子都看不到了,真是可惜啊!”
公子喬與子佩情投意合,最終勞燕分飛。子佩乃曹國公族庶女,天性自由活潑,十二歲逃離曹國入琅琊宗,與夏臻是好姐妹。本以為她已擺脫宗室女的宿命,不料曹侯派人從琅琊宗抓回子佩,将她嫁給鄭伯為妾。
公子喬是宋莊公最小的庶子,襁褓失怙幼年失恃,幸得姑母宋華子關愛,他幼小的心靈得到慰藉。子佩出嫁後公子喬從此性情大變,變得狂放不羁游戲人生。
公子喬垂下眼簾惋嘆:“一晃過去這麽多年,我們不再是少年,夏臻子佩早已嫁做人婦。你亦娶妻納妾了,唯有我還是孤零零來去啊!雍啊,小真倒頗有幾分夏臻的神采,尤其是那雙眼睛,你或許因此才對小真青眼有加?”
公子雍正待開口,樓下傳來大聲呵斥聲唯唯諾諾的小聲賠罪聲,接着木樓梯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有人呼喝着上樓。
上來的人是公子潘與衛國公子開方,錦翠樓的胖掌櫃弓着腰,惴惴不安的地跟在身後。
公子喬起身作揖笑道:“我當是誰人如此大膽,竟敢硬闖我與齊國世子公子的席,原來是二位公子。來得好,相請不如偶遇,我們一起樂,掌櫃,快些重上一席。”掌櫃連連點頭鞠躬,如逢大赦,忙不疊去準備。
錦翠樓是臨淄城最大的酒樓生意一向紅火,公子喬因世子昭之故,便将二樓包下。公子潘亦是這裏常客,一聽有人包下二樓立馬來了氣,公子開方乃桓公寵臣,齊國四貴之一,自然老大不樂意,他倒要瞧瞧是哪個混蛋吃個飯包一整層樓的,不想混蛋之一竟是世子昭。
五位公子相互見過禮,公子開方讪讪笑道:“失禮了,不知世子與二位公子在此宴飲,賠罪了。”說罷又深深一揖。
公子昭笑道:“我們哥幾個都是自家兄弟,沒那麽多講究,您是貴人請都未必請得到,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們痛飲三百杯!”昭雖如是說,心裏并非如此想。公子開方放在人群中及不顯眼,面上常常挂着謙卑的笑容,實則心機城府很深,他一向能為人所不能,又與潘極其投緣,齊國四貴中,世子昭最忌憚的就是公子開方。
公子潘身材高大,高鼻鷹目,周身散發着懾人的魄力。公子潘娶魯國公族女魯叔姬為妻,為桓公欽定,同樣是一樁不幸的婚姻。
魯叔姬非潘心愛之人,即便在嫡子公孫舍出生後,潘與魯叔姬依然關系不睦,魯叔姬備受冷落不得寵愛。潘如高天俯視的雄鷹,齊侯之位便是他的獵物,公子開方便是他的翅膀,他們二人是過命的交情。
公子開方原是衛國世子,其父是衛懿公赤。衛懿公三年,齊桓公代周惠王伐衛,衛懿公兵敗于齊桓公,于是遣世子開方獻上數車金帛向桓公請和免罪,桓公受賄準了衛侯之請撤兵歸齊。
公子開方目睹齊國的富庶強盛,做出驚世駭俗之舉,他竟舍棄國儲之位出仕齊國。齊桓公大惑不解問道:“公子乃衛侯世子也,為何舍棄南面為君之尊,而要北面為寡人之臣?”
時公子開方正值青春年少,蓋世雄才齊桓公令他仰慕不已。齊桓公問及,公子開方面上洋溢着崇拜敬仰之色:“明公您,實乃當世最賢德的君侯,開方仰慕已久,開方若能執鞭侍奉明公左右乃是天大的榮幸,衛國君位亦不能羁絆開方。”
齊桓公聞言大喜,當即封開方為齊國大夫,寵之亦如豎刁易牙堂巫,民間并稱齊國四貴。
開方之父衛懿公,是個極其特別的人物,在位期間荒淫逸樂奢靡,尤其喜歡養鶴。他養的鶴不僅有官階品位而且食俸祿,上等鶴食大夫俸祿,次等食士俸。鶴大夫出門乘專車專人駕車專人飼養,民間為此怨聲載道。
衛懿公九年,北方游牧部族赤狄人侵衛,愛鶴勝于愛民的衛懿公,最終被民棄之不顧。國難當頭大臣士兵紛紛表示,國君愛鶴可以讓鶴出去迎敵。懿公無奈親自披甲上陣拒敵,兵敗後赤狄人攻入衛國都城朝歌,衛懿公被狄人所殺,且死得很慘。狄人殺了衛懿公後竟然分食了他,只丢棄了部分肝髒。公子開方聞此兇信竟不為所動,亦不回衛國奔喪,之後親母殁依然不歸。
父奇子亦奇,公子開方诠釋了周王朝衰敗後,諸侯國坐大不尊禮法的荒誕怪象,即是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
公子開方雖是長衛姬少衛姬侄子,卻并不與公子無虧公子元親近,獨與公子潘結交。開方與潘謀取儲君之位失敗後,更長遠的計劃醞釀久矣,他二人勢成世子昭通往齊侯君位的勁敵。
公子潘舉爵極其真摯地道:“兄長、雍弟、公子喬,适才冒犯之處還請見諒,我先幹為敬。”言罷一飲而盡。
大家心照不宣,面上卻不露聲色,美酒佳肴觥籌交錯,聊些無妨害的話題,席間歡聲笑語甚為融洽。
公子潘豪飲,與公子喬拼起酒來,你來我往漸漸地潘敗下陣來。公子潘目光柔和了許多,附在雍耳邊輕聲道:“雍啊,兄有男人進補良藥,屢試不爽,翌日遣人送你府中。偶爾不濟也不是什麽大事,不用放在心上。”說罷親昵地拍拍雍的肩膀。
公子雍知潘乃醉酒之語,只得應承着。道不同的五位公子雖各揣心事,但酒卻是個好東西,五人盡歡而散。
次日,公子潘遣總管事親自送來補藥,公子雍似乎重新認識了他的這位異母兄長,大醉之際竟能保持頭腦清晰,記下了自己說過的話并能守約,此非常之人必會有非常之舉。
午後,公子雍遣芳意請小真書房相見,公子雍身着玄色常服坐在書案後出神,小真正要施禮,公子蹙眉擺手:“罷了,坐吧。”
待她坐下後雍道:“在我成婚前夜,我曾承諾風光嫁你,如今是我兌現諾言的時候了。小真,我最後一次問你,你心裏可有喜歡之人?”公子雍雙眸熠熠,等待小真的回答。
小真眼神微有些躲閃,語氣平淡:“沒有。”
雍徹底失望,他語氣平和态度決絕道:“既然沒有,那我便代你做主了。蓮花盛開的時節,我将以你兄長的身份,嫁你于公子喬為妻,你的陪嫁是我的封地。公子喬不同于他人,你嫁他我放心。去歲冬我已有此意,但考慮到你一向畏寒,我不忍在寒冷的冬日讓你出嫁,如今是時候了。”
小真垂眸看着地板,良久擡頭道:“公子,我可不可以不嫁?”
雍淡淡道:“不可以。”
小真懇切道:“公子,小真誰都不嫁,永遠不嫁人可不可以?”
雍憐惜道:“你想終老閨閣?”
小真無所謂道:“那又有何不可。”
雍喟然長嘆:“小真,你又何苦?你早已過了婚嫁的年紀,我要為你負責。當日君父面前謊稱你為我妾,至今不悔,我很慶幸,即便是以你不喜歡的方式,畢竟沒讓你留在後宮。你不必再屈身于綠雪含芳虛擲年華,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之後你我相見,便以兄妹相稱。”
小真眼裏淚水打轉,努力克制不讓眼淚落下來:“公子喬知道嗎?”
雍道:“我先跟你談妥,很快便會與喬商議嫁娶的事宜。”
淚珠順着小真臉頰滑落:“公子,求您先不要告訴公子喬,容我再考慮幾日?”
公子雍回避小真的視線道:“好,但是要快。”
小真應聲:“是。”不待公子發話離開了書房。
離別的時候到了,雖然早知會有這麽一天,一旦真正到來,小真依然感到突然,讓她無法接受。小真深知,她的存在已經對雍的婚姻構成威脅。眼見梅妝變得越來越萎靡,有如失去水分的花朵,對一切似乎都失去熱情的樣子。燕歸則想盡一切辦法斂財,與雍在一起時,總是提出各種各樣的要求,不外乎為了錢財,雍則有求必應,連府裏下人們都看不下去了。
其實,燕歸是極度缺乏安全感的極端行為。未嫁之前是她是仲卿府卑微的庶女,雖然是以媵妾的身份嫁到雍府,以她的姿色總能分得幾分寵愛吧,不料年輕的雍居然坐懷不亂,着實令她不安。她不知道今後還會有什麽怪事發生,唯有斂聚錢財方能讓她暫時心安。
小真覺得自己離開了,雍或許會改變對梅妝燕歸的态度,她們若能得到公子的關愛,梅妝亦可煥發生機,燕歸有了安全感,他們三人會幸福美滿吧。
小真默默地走着,纖瘦的背影雍看了心內滴血,他如果再不硬起心腸,小真最好的年華将徹底荒廢。既然他們走不到一起,就要放手讓小真離開。他下這樣的決心不容易,是非常艱難的抉擇。
想當年,親眼目睹夏臻披上嫁衣,他萬念俱灰離開琅琊宗,心裏對師尊飽含怨憤。如今想來,師尊不願将靈魂自由如白鹿精靈一般的夏臻交給他,是多麽明智的決定。
國君之子,正妻必是父母之命,師尊是舍不得最疼愛的小女兒,禁锢在齊國公子的一方小天地裏,以卑微的妾的姿态度過一生。離開琅琊宗一晃過去了九年,公子雍從未打探過夏臻的消息,不知她過得好不好。
既然分離是必然,他選擇将一切美好的記憶埋葬在心底,即便年深日久,盡可能不去觸碰。
☆、遺夢
春寒料峭乍暖還寒,臨淄城街市人頭攢動,一派繁榮盛世的景象。
秋娘陪小真上街采買已畢,小真親昵地挽着秋娘手臂,素娥則挎着采買的衣料包袱,三人一起走向停在路邊的馬車。
車夫秦安放下腳踏,小真先扶秋娘上了車,在她剛要上車時,迎面過來一位着白衣騎青骓的翩翩佳公子,神态恬靜優雅。小真頓時愣在原地,這是她熟悉又略感陌生的容顏,當她回過神來青骓已從身邊走過。
小真激動得渾身顫抖,眼淚瞬間模糊了雙眼,她追在青骓後面喊:“哥哥,哥哥……”馬上的公子回眸看了一眼,繼續向前趕路。
小真流着眼淚拼命奔跑着,她知道此時絕不能錯過,一旦錯過有可能一生都不會再見。小真大聲喊:“哥哥,子瀾,公子瀾,我是舒窈,哥哥……”
青骓停了下來,再回首公子瀾已是滿面淚痕,他飛身下馬向着小真奔來,小真遠遠便張開雙臂,青衣衣袖翻飛像一只翩飛的蝶,飛入公子瀾的懷抱。
公子瀾緊緊抱住小真激動道:“舒窈,哥哥找你找得好辛苦啊!誰知見了你卻認不出你了。”
小真淚流滿面:“哥哥,好想哥哥啊!我以為今生都不得見了……”小真嗚嗚哭出聲來,緊緊抱住子瀾不敢撒手,生怕眼前的景象是一場夢。
兄妹倆不顧路人怪異的目光,緊緊抱在一起,小真十一年後再見到一母同胞的親哥哥子瀾,激動的心情無以言表。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滅國之戰,不可避免的再次浮現在眼前。
桓公二十三年,北方山戎主帥鐵騎軍突襲燕國,燕國毫無防備,燕軍不敵山戎鐵騎。山戎鐵騎長驅直入,攻入燕國都城薊城,燕莊公棄國不顧,落荒逃到衛國避難,燕國全境遭到了山戎肆虐的大洗劫。山戎兵士在燕境□□擄掠無惡不作,燕莊公派出使者十萬火急趕往齊國,懇請諸侯盟主齊桓公援救。
燕國是齊國北方的屏障,一旦失去屏障,直面山戎的就成了齊國。齊桓公親帥大軍馳援燕國,大軍到達薊門關時,燕莊公率衆親自出關迎接,原來山戎主探知齊國大軍救燕已自行撤兵薊城。
北方三國山戎、令支國、孤竹國結成同盟,經常相互協助襲擾中原諸侯國。山戎為游牧馬背民族骁勇善戰,逐水草而居難覓蹤跡,攻城略地快而狠。山戎鐵騎一貫來無影去無蹤,往往呼嘯而至,掠奪一番又絕塵而去。
令支國、孤竹國并非周朝天子所封的諸侯國,而是前朝,商朝遺留的諸侯國。商朝滅亡後周武王并未趕盡殺絕,仍然保留了北方令支、孤竹兩國的國號與封地。一念之仁為後世留下了極大隐患,兩國協同山戎成為中原諸侯國的夢魇,不斷受到侵襲。
山戎鐵騎一向以快狠著稱,勝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一旦失去這些優勢,便不再可怕。齊桓公帥軍于燕國境內追擊讨伐山戎,山戎不敵齊軍潰不成軍,山戎主帥殘部潰退至孤竹國。
山戎雖退出燕國,不定何時便會卷土重來。管仲強谏桓公,若想長治久安必須北伐,徹底擊潰北方三國。齊桓公納谏,齊軍彙合燕軍大舉北伐,齊燕軍隊直奔孤竹國都無棣城。
無棣城背靠稽山建都,三面城牆高逾十丈易守難攻。管仲提前派少數兵士扮作孤竹人陸續混入了無棣城。齊軍大兵壓境,無棣城被圍了個水洩不通,齊軍卻只張聲勢并不急于攻城,城下的戰鼓聲震徹雲霄,令孤竹軍士未戰先自膽寒。
一日夜間城中舉火為號,混入城中的士兵砍殺守門兵士打開城門,齊軍發起總攻。齊國軍隊訓練有素,且兵強馬壯能征善戰,大隊齊軍攻入無棣城中展開巷戰,孤竹兵士被擊殺無數屍集成山。
舒窈自夢中驚醒,不知身在何處。連日城外戰鼓齊鳴殺聲四起,宮中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已經到了每個人可以忍受的極限。
舒窈睜開迷蒙的睡眼,幾日未見的君父抱着她。她猶帶睡意,伸出小手摟緊君父脖頸,閉着眼小臉在君父臉上來回蹭。國君一向最喜歡舒窈這麽做,舒窈是國君掌心的至寶。
舒窈感到臉上有水流下來,睜眼一看是君父落下的眼淚。舒窈驚慌擡手為君父拭淚自己不由落下淚來,此時舒窈清醒了,她不在自己寝殿,而是在大殿上。
寬敞的大殿不似平日裏的燈火輝煌,只點了幾盞燈,顯得昏慘慘的。殿裏集中了國君所有妻妾子女,及為數不多的朝臣,寬大的幾案上,放置着酒壺白绫刀劍還有若幹平民服飾。
舒窈是國君夫人所生,也是國君最小的孩子,國君夫婦愛如珍寶。她活潑好動,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像個落入凡間的小精靈極其可愛。無論做什麽只片刻新鮮,唯獨喜愛瑤琴,六歲的舒窈已彈得一手好琴。
孤竹國君一妻九妾,子嗣單薄一子三女,夫人生世子瀾、嫡女舒窈,妾生兩女。
山戎兵敗,戎主帥殘部逃到孤竹國,國君開城納之。國君惑于山戎主之言,失去了孤竹國唯一存活自救的機會,便是向齊侯歸順請降。
戎主謊言齊軍殘暴,降卒不分老幼,一律分屍枭首,□□奴孺。因此他不聽臣子谏言下令拼死抵抗,做出玉石俱焚的殘酷決定。他一邊應戰,一邊下令堵塞宮門,大殿四周遍布柴薪,不成功便成仁,他想要妻妾女兒們有尊嚴的離開。
國君全身散發着灰敗的死亡氣息,他最後慈愛地在舒窈額頭親吻一下,将舒窈交在夫人手裏,無限悲涼自責道:“孤無能,立國九百四十餘年的國家将毀于孤手,累及國人家人,還有何面目面對泉下列祖列宗。孤唯有以身殉國了,然孤終是對你們下不去手,大難來臨你等各取所需吧,孤先行一步了。”言罷他最後掃視大殿所有人,昏暗的大殿上史官依然在做最後的記錄,國君向史官點點頭,然後他去冠散發走出大殿,融入刀槍箭林。
不知過了多久,國君侍衛懷恩倉皇來報,國君首級已懸挂于城樓之上,為齊桓公親手斬下。
大殿頓時哀聲四起,舒窈的兩位異母姐姐最先罹難,她們被生母親手灌下毒酒,生母亦飲毒酒緊緊抱在一起等待死亡。餘者有飲毒的投寰的自刎的,昔日金碧輝煌的大殿頃刻間化為幽冥地府。
也有畏死的迅速改換服飾準備出逃,但聽到外面的喊殺聲,極度恐懼不敢邁出一步,最終絕望地伏地大哭。
舒窈驚恐萬狀大哭不止,母親生怕哭聲引來齊軍,哄着舒窈道:“舒窈想不想哥哥?舒窈不哭娘便帶你找哥哥,好不好?”
舒窈抽抽噎噎:“好,舒窈不哭,找哥哥。”
夫人抱着舒窈,跪在國君最信任的總管寒林面前,泣道:“求總管帶着舒窈出逃吧,只求能讓她活命就好,我在九泉之下,不敢忘總管的恩德。”
寒林怆然跪在夫人面前,清瘦的面頰挂着兩行淚,他眼神堅毅道:“老奴誓死不負夫人托孤重任。”
夫人起身,扯起幾上的粗布衣衫将舒窈縛在寒林背上,溫柔地對舒窈道:“舒窈乖先去找哥哥,娘随後便到。”舒窈點頭答應,風華絕代的母親緩緩綻開笑靥,那是舒窈對母親最後的記憶。
舒窈的侍女,十三歲的小真随寒林一起出逃,寒林背着舒窈拉着小真,混跡于避難的人流中出城。出城時,寒林蒙住小真的臉,沒有讓她看到枭首城頭的國君頭顱。
再回首時宮殿已化成火海,國君生前安排最後退出大殿的宮人點燃柴薪,熊熊大火燭地燎天數日方熄。孤竹國從此湮滅,只留地名孤竹納入燕國疆土。
齊桓公北伐大獲全勝,山戎獻金臣服,令支潰敗一蹶不振,孤竹滅國。一戰徹底解除了齊燕兩國的北境之患。齊桓公春天出征歷經八月,奏凱班師已是深秋。
北方天寒,來時春暖花開歸時荒草萋萋變換了顏色,齊軍班師尋不到來時的路徑,徘徊于山林迷谷之中,始終無法脫困陷入絕境。
眼見糧食水源缺乏,桓公仰天長嘆無計可施。管仲冥思苦想後對桓公道:“君上,狗離家不論多遠都能找到回家的路,如今我們不妨找幾匹軍中老馬,解開缰繩走在隊伍前面,或許老馬識途能帶我們走出迷谷。”
桓公精神為之一振,忙催促道:“仲父言之有理,便依仲父之言,快快實行。”
于是管仲命挑選幾匹來時的老馬,放開缰繩走在隊伍前面,大隊人馬跟随其後,漸漸走出迷谷,果真是老馬識途,帶領齊軍走出困境。
燕莊公感齊侯相助之恩,灑淚相送桓公,送了一程又一程,不知不覺送出燕境,入齊國五十裏方知覺。周禮,諸侯國國君相送不出本國國境,于是齊桓公将齊國五十裏之地劃入燕國,燕莊公取名燕留。
寒林帶着舒窈小真一路風餐露宿,奔赴琅琊尋找世子瀾,不料途中遭遇落草為寇的原孤竹國兵士,他們随身財物被洗劫一空。錦衣玉食的舒窈經不住大起大落的流亡生涯,一病不起無錢醫治。
身無分文的寒林不得已含淚賣掉小真,小真被帶走時,清秀的面上努力擠出一絲笑意,她的善良令寒林每每傷懷,小真從此杳無音訊。
舒窈病愈後寒林帶着舒窈繼續趕路,人若不濟百事不利,他們再次遭遇流寇。孤竹流寇言語間深恨國君致使他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寒林擔心舒窈身份被識破變得奇貨可居,于是更名小真,亦存不忘小真恩惠之意。
流寇擄了寒林小真在內的幾十人押回山寨途中,遇到班師的齊國軍隊,齊軍打散流寇,寒林小真一幹人等脫困。
齊國軍隊與傳聞不符,所過之境秋毫無犯軍紀嚴明,獲救後無衣無食的幾十個人,絕大多數是孤竹難民,他們害怕流寇便跟在齊軍身後行進。齊軍也分與他們一些食物,又聽說齊國乃富庶之地,大多歸了齊國,內中便有寒林與小真。
寒林在臨淄定居下來,以教授達官貴人子女瑤琴為生。期間帶着小真上琅琊尋找子瀾,子瀾聞聽孤竹滅國的消息已匆匆下了山。寒林留下口信,臨淄有故人寒林舒窈在等他,人海茫茫他們徹底斷了聯系
子瀾一去經年,前些日子再回琅琊,意外獲得遲到到多年的消息。他立即快馬加鞭趕來臨淄城尋找寒林舒窈,沒想到今日巧遇舒窈。
兄妹倆在子瀾下榻的館驿從上午聊到黃昏,細訴多年來各自的際遇,說到父母之死兄妹二人泫然淚下。日暮低垂小真道:“哥哥,今日天色已晚,我該回去了,明日我再來。”
子瀾道:“明日我便去拜會公子雍,感謝他多年來對你的照顧。
小真回到雍府,雍正在門前來回踱步,見到小真蹙着的眉頭舒展了些:“回來了?我有話對你講。”
小真默默跟随公子雍進了書房,雍落座後柔聲道:“舒窈,坐吧。”
小真一怔,雍苦澀道:“今後恢複本名吧,舒窈,好美的名字,我很喜歡。”
小真垂眸道:“是,公子。”
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