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回合的舌戰不相伯仲
顯得有些疲憊,又道:“明日,你将發式改了,與公子喬的婚事暫緩,好在我尚未與喬談及,不至戲弄了喬。我逼你嫁人的苦衷你可懂?”
舒窈怎麽會不懂,雍的心意全都懂。當年埋葬了義父手裏還有些餘錢,無依無靠的舒窈茫然,她不知今後要如何活下去。過去雖然生活清貧,但畢竟有義父無微不至的關懷照顧,義父平日裏只許她讀書寫字習畫撫琴,從不許她做任何家務。他一直希望為她尋個好人家,看她披上嫁衣,不負夫人所托,最終他帶着未盡的心願撒手人寰。
舒窈有個執念,她必須好好活下去,只有她活着,先她而去的親人們才能一直活着,活在她的心裏。她想到了扔給她刀幣,坐着漂亮馬車有着白皙美手的人,樂善好施一定是個好人。既然得了他的錢,到他府裏做個下人過活,對于自己也不算太壞,她于是每日尋找那輛馬車。
舒窈朝馬車去的方向一路尋找等待徘徊,終于讓她找到了那輛馬車。馬車停在一處深宅大院前,車上下來一位少年,少年身披雪白的狐裘,舒窈一見驚為天人。
舒窈鼓足勇氣扣開大門,并道出來意後,她被帶去見秋娘,沒費周折她便入府為奴,數日後方知少年名雍,齊侯六子。
世事便是如此難料,公子雍的父親滅她母國,斬下她父親頭顱,她卻在雍府度過了一生最美的歲月。她喜歡公子,喜歡到想化身公子的瑤琴,公子的玉簫,甚至公子的畫筆,只要能與公子常相伴的物件都好。
她嫉妒梅妝,嫉妒燕歸,嫉妒她們成了雍的妻妾,而她卻不能。
多年來,舒窈所受的煎熬一點都不比公子雍少,哥哥子瀾的到來,加快了離別的步伐,這将是真正意義的離別。
☆、傷別
翌日,子瀾登門拜訪公子雍,二人一見便怔住,随後異口同聲:“原來是你。”昔日的情敵,昔日的同窗。
琅琊宗門規之一,不論身份貴賤入門一律平等。入門弟子隐去姓氏直呼其名,相互間不得打探家世淵源,當然雍與喬是個例外。修學期間與外界隔絕不通音信,如若違反門規當即逐出師門。
子瀾與楚江同室,雍與喬同室,四個青澀的小小少年,一起度過了一生最難忘的時光,也品嘗了初戀的甘甜與苦澀。
四人所學各不相同,子瀾孤竹國世子專攻治國□□,楚江習武,公子雍文武兼修,獨得師尊青睐,傳授了他瑤琴絕技,公子喬所學紛雜多而不精,但他卻是最成功的,他在商賈方面的才能無人能及,他們四人是最好的兄弟。
子瀾對公子雍深深一揖,道:“小妹舒窈多承雍庇佑,大恩不言謝了。我與嫡妹是人世唯一血親,不忍再次分離,我在秦國仕為大夫,我欲攜同妹妹歸孤竹祭拜父母,之後迎她回秦國,不知雍可否願意成全?”
公子雍沉吟片刻道:“子瀾兄,一切尊從舒窈心意。”然後吩咐請舒窈。
舒窈來到前堂,向公子雍施禮後在子瀾身邊落坐,公子雍的目光投向舒窈:“舒窈,你尚不知我與子瀾兄有同窗之誼子吧?”
舒窈吃驚地轉臉看向子瀾,子瀾一笑:“是真的,你還記得哥哥琅琊宗求學的事嗎?雍是哥哥同窗。”
舒窈的目光從子瀾臉上又移向公子雍,感慨道:“沒有想到,哥哥與公子竟也有淵源。”
公子雍征詢道:“舒窈,子瀾兄要帶你走,你是何意?”
舒窈心情壓抑,感傷道:“哥哥是我唯一親人,我們好不容易相見,再也不能分開了,我要與哥哥一起走。”
雍沉默,片刻後聲音暗啞道:“好,我知道了。”
舒窈眼圈微紅:“公子,我走之前想搬回海棠苑,此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我想多陪陪娘。” 公子雍颔首。
公子雍公子喬公子瀾楚江自琅琊一別初次聚首,連日輪流做東開懷暢飲,撫今追昔不免嗟嘆。那湛如春水般的少年情懷已逝,留不住的還有冬雪夏花春雨秋月的更替。往日時光只能用來祭奠,子瀾與雍之間 ,橫亘着滅國戮父的國仇家恨與善待庇護舒窈的恩情,兩者皆為子瀾舒窈不能承受之重。
舒窈臨行前來到梅妝寝居,梅妝閑閑地倚窗發呆,面上沒有了初嫁時的嬌豔,取而代之的是化不開的愁雲。見到舒窈只瞟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眼尾的淚痣恰好朝向小真,往日的媚化為今日的愁。
舒窈施禮梅妝蹙眉道:“你為何來?我知道,今時不同往日,你再落魄也是亡國女公子,而你卻因這個身份不能與他在一起了。不能在一起未必不是好事,走了也好。你好歹也得到過他的心,不似我這般。”
舒窈輕嘆:“我六歲國破家亡輾轉流亡齊國,十二歲偶得公子濟困寄身雍府七年有餘,公子是我恩人。我從知曉公子君父乃是齊侯起,我與公子之間便相隔天塹。如果我的存在最終影響到了你們,我誠心向你道歉。梅妝啊,公子的心像高天流雲般純淨,他值得你擁有。請你莫相信外界的流言蜚語,你若真心待他好,他懂得的。明日我要走了,但望你們最終得以圓滿。”梅妝聽後神情略明朗了些。
她們二人一樣的年紀,愛着同一個人,一個不得愛,一個愛不得。
次日清晨,舒窈用過早膳去見公子雍,芳意牽着舒窈的手不舍道:“小真,真的要走了嗎?你舍得公子?還會回來嗎?”。
舒窈黯然:“雖然舍不得公子,但是我必須走了,此一去山高水長,恐再難相見了。”
芳意難過道:“小真,我服侍公子這麽多年,從未見過公子這麽難過,你是辭別公子來的?公子一早便出去了。”
舒窈喃喃低語:“沒有留下話嗎?”
芳意道:“公子交代安叔,你喜歡越骊,要你帶走,凡你日常喜歡的,公子吩咐秋娘全都裝了車。”
舒窈心如錐刺淚眼迷蒙,她将手裏錦袱放在芳意手上:“芳意,代我轉交公子。”
雍府仆人們紛紛出來送行,秋娘已哭腫了眼睛,眼淚如斷了線,牧辰亦濕了眼眶。舒窈辭別衆人掩面哭泣登車,子瀾騎馬兄妹相攜離去。
出了臨淄城楚江公子喬為他們餞行,公子喬斟滿酒:“子瀾舒窈,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此一去關山阻隔,希望我們後會有期。”
他們神情落寞的将爵中酒一飲而盡。舒窈自袖中取出一塊精美的玉佩,親手系在公子喬腰間,溫婉道:“我就知道公子您一定會來送行的,我收了您無數奇珍異寶,唯有這塊玉佩我卻不能收,原因您懂得,我留在身邊這麽多年,終于找到了最恰當的時機歸還。”
公子喬少見地沉默着,原本寡言的楚江更是一言不發,他們默默地送了一程又一程。
公子瀾駐足:“喬啊,楚江,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子瀾就此別過,海闊天高會有我們想見的一日。”他們灑淚依依惜別。
晴空萬裏,偶有鴻雁結隊北飛,遠處傳來熟悉的簫聲,一曲又一曲,一曲《離人》之後,簫聲戛然而止,此時已出臨淄城幾十裏。舒窈坐在車裏掩面啜泣,終此一生,她的心再掙不脫公子雍情絲織就的網,她越掙束得越緊。
掌燈時,公子雍腳步沉重地回府,他徑直到了綠雪含芳。人去樓空空留悵惘,不知何時住進心裏的人他卻不能伸手挽留。雍在舒窈床榻躺下,枕上還留有餘香,眼淚順着眼角滑落,雍合衣而卧天亮離開,他命關閉綠雪含芳從此再不涉足。
芳意将舒窈留下的錦袱交給公子,錦袱裏一封帛書,一件孔雀藍常服,
雍展開帛書是再熟悉不過的娟秀字體:“公子,舒窈何其有幸遇見公子,數年來得公子庇佑,為我遮風擋雨令我衣食優渥,雖然有時略霸道些。我受公子恩惠多多卻從不曾為公子做過什麽,我能拿得出手的全是公子之于我的,這件衣裳是我親手縫制,可算是我的吧?然我的手工欠精細,公子又極講究,我的一番心意,公子留着做個念想。睹物思人公子便不會忘記,您的生命裏,舒窈,曾經來過。我走了,公子珍重。”
公子雍撫摸着舒窈的傑作,牽出一抹苦澀的笑。她來時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離開,當她離開後才知道,沒有了她,天與地亦失了瑰麗之色。
舒窈一向橫不拿針豎不拿線,難為她竟做了自己最不擅長的女紅,雖然針腳疏松手工粗糙,卻實實在在是她日夜趕制。她原本是要在出嫁時送給雍,卻成了最終離別的禮物。如果沒有遇見子瀾,她已決定嫁給公子喬,子瀾的出現,讓她重新做出選擇,她要徹底走出雍的人生,不做雍的牽絆放雍自由。
愛人住進心裏,心如何能遠離。
公子雍的傳聞人盡皆知,高子借機正式與雍攤牌,高子話講的雖然隐晦,意思卻是很明了。公子雍為免高子開罪桓公,一封休書梅妝燕歸徹底與他緣盡。
梅妝的心依舊在公子雍身上,即便是有名無實,能看到他依然心安。她知道休書是父親讨來的,然而父親并不知道離了雍還不如殺了她。
燕歸是從小看臉色長大的,她一早便看出公子雍的心根本不在她們姐妹身上。但是她覺得無所謂,她在公子府的用度很豐裕,而且積攢了不少錢。除了梅妝她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在仲卿府她與母親相依為命,微薄的用度還要看盡白眼,最後還被當成物品一樣,做了梅妝的嫁妝陪嫁過來。她在公子府的日子很舒心,眼見梅妝變成了落架的鳳凰,天底下也有梅妝得不到的,這令她非常開心。
燕歸沒有愛過,但她恨過,恨他的父親。恨他既然生下她卻又無視她,已然将她當成物品一樣送出,又何必再讨回。
離別之時,公子雍親自将梅妝燕歸扶上馬車,燕歸陪嫁時沒有流淚,歸家時卻泣不成聲。公子雍已将一處田産贈與燕歸,他知道庶女的日子不好過,梅妝的嫁妝他亦雙倍奉還。
燕歸掩面泣道:“公子,不可以留下燕歸做個丫鬟嗎?”
公子雍淡然道:“不可以。”
梅妝眼神幽怨:“公子真是冷面冷心,我真是錯看了你。”說罷,止不住落下淚來。
公子不禁莞爾,對車上的姐妹倆一揖,車夫載着梅妝燕歸走出了他的生命。
公子雍身邊一妻二妾相繼棄他而去,公子雍不能人道的傳聞便坐實了。從此不論貴賤,有女者再不敢嫁與公子雍,桓公也無可奈何,宋華子更是唉聲嘆氣,連那一世争強好勝的心都涼透了。
☆、星隕
桓公四十一年春。
小雨淅淅瀝瀝,不時敲打着軒窗,原野綠意盎然,風夾着絲絲沁涼的雨絲拂在臉上,使得酩酊大醉的公子雍獲得片刻的清明。他踉跄走進雨幕張開雙臂,将奢靡熱鬧到不堪的景象抛在身後,任憑冷雨澆透全身卻依然澆不滅他心頭的那團火。
不久前,公子喬為惠草贖了身,惠草已是無根的浮萍,便自願留在了公子喬身邊打理喬的起居,莊園從此變得熱鬧了起來。公子喬惠草經常呼朋喚友,園外車水馬龍,園內高朋滿座夜夜笙歌,權當末世來過。
公子雍亦是這裏的常客,卻又與這裏的氛圍格格不入。近年公子喬的生意越做越大遍布各諸侯國,前不久從秦國國都雍城歸來,帶回來子瀾舒窈的消息。子瀾已官拜上大夫,甚得秦穆公重用,前年娶了妻室,舒窈仍待字閨中,雍聽聞舒窈至今未嫁,連日大醉。
他們兄妹二人當年回到孤竹,舊日富麗堂皇的宮殿,僅剩禿垣斷壁。
舒窈依然清楚地記得,倉惶逃出無棣城,回頭看到熊熊燃燒的大火照亮了夜空,然而他們沒有絲毫遲疑拼命地奔逃。頃刻間玉碎宮傾國破家亡,他們甚至都來不及悲傷。多年後她才知道,那日她從君父的頭顱下走過。
重回故地舒窈廢墟前長跪不起恸哭失聲,記憶中父君的模樣已經與哥哥子瀾重疊,初見子瀾她幾乎以為是父君年輕時的容顏,因此她一眼便能認出哥哥。對于母親的記憶,則永遠停留在了訣別時那一抹凄美的笑。搖曳昏黃的光影下那慘絕人寰的一幕幕,有些即便她忘卻了,不知何時夢裏會突然情境重現,夢醒後她的痛有如錐心一般。
親人們早已屍骨無存,兄妹倆只能心中遙想父母,在宮殿廢墟瓦礫上點起香燭,呈上供品祭拜父母親人。
祭拜已畢就在他們将要離開時,一個中年男人出現在眼前,子瀾認出他是君父的侍衛懷恩。
懷恩跪倒在子瀾面前,未語先自灑淚,敦厚的懷恩心懷愧疚泣道:“世子,臣有罪啊!沒能護得主上周全,臣茍且偷生至今,只為等到您。”懷恩已認不出長大的舒窈了。
見到故人,子瀾很激動,他雙手扶起懷恩感慨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豈能怪你。”
懷恩用衣袖拭了淚道:“世子,您請随我來。”
子瀾舒窈對視一眼,跟随懷恩繞過廢墟攀上稽山,來到兩個石砌的墳包前,懷恩再次撲通跪地聲淚俱下道:“主上,夫人,世子回來了。”
子瀾舒窈大吃一驚,懷恩又道:“世子,主上與夫人臣收葬在此,臣在此結廬守陵十餘年,只盼着能等到世子您,臣今日得償所願,了無牽挂了。”說罷拔劍吻頸于墳前。
一個國家的滅亡絕非偶然,是時代發展前進中的必然,絕非某一個人的錯,也并非某一個人的悲劇。
子瀾舒窈含淚在父母墳垠的下首埋葬了懷恩,子瀾甚至想,他們也許不該來,如果他們沒有回來,懷恩便不會死。
子瀾舒窈灑淚揮別故土,踏上去往秦國的路,此一去不知何年再來。
子瀾秦國的府邸坐落在雍城北端,秦穆公所賜的一處清雅院落,庭院深深極其幽靜。自從子瀾歸秦忽然變得門庭若市車水馬龍,皆因大夫子瀾與嫡妹舒窈回城時,并辔而行的兄妹令見者駐足,無不驚嘆。大夫子瀾溫潤如玉,女弟舒窈傾國傾城,之後求娶舒窈的世家子弟絡繹不絕,踏平了子瀾的門檻,舒窈則不為所動一律回絕。
舒窈的心裏住着她的公子,即使天各一方,心卻從不曾遠離。
深秋時節,齊國相國管仲一病不起。
桓公因此郁郁寡歡,一日親去府中探望。車攆停至管仲府邸,早有下人飛奔通報,待桓公進入內室,管仲紮掙着整衣束冠恭候桓公。桓公見管仲病弱老邁,昔日睿智犀利的眼神變得晦暗不明,不由悲從中來。噙淚扶住欲行禮的管仲,管仲寵妾田婧神情抑郁,扶管仲倚靠在床榻之上,默默退出。
桓公坐在床榻邊上,握住管仲的手憂戚道:“幾日未見,仲父清減不少。仲父病篤,萬一不幸而不起,寡人将委政于何人?”
管仲望着桓公虛弱道:“知臣莫若君,君上以為呢?”
桓公沉吟片刻:“鮑叔牙、隰朋如何?”
管仲一聲長嘆道:“,可惜啊!寧戚才是第一人選,可惜寧戚已卒。鮑叔牙乃奉君出逃莒國的功臣,亦是識仲薦仲的知己,實為真君子也,雖如此卻不可以委政。他過于善惡分明的個性,導致他見人一惡終身不忘,這是他最大的短處。人無完人,知人善任方是為相者的胸襟,鮑叔牙見不得人短,不能為相。隰朋有如夷吾舌也,身死,舌安得獨存?恐怕君上用隰朋不能夠長久。”
桓公又道:“易牙如何?”
管仲深陷的眼窩精光一閃,坐起身整衣正冠嚴肅道:“即使君上不問,臣亦将言之,只是君上未必能聽進臣的忠言。”
桓公不解:“仲父何出此言?仲父言東寡人從不向西,請仲父明言。”
管仲神情極其凝重:“既如此,臣當與君明言,臣死後,懇請君上切莫将易牙、豎刁、開方、堂巫四人留在身邊,臣希望君上擯退四人再莫親近。”
桓公驚詫:“易牙烹其親子以悅寡人之口,愛寡人遠勝于愛子,難道還要懷疑他的忠心?”
管仲眉心緊蹙搖頭:“人之常情最愛莫過于愛子,他能親手殺子烹食讨好君上,連親子都不愛的人,他能愛君?此不合人情必藏大奸。”
桓公又道:“那豎刁呢?豎刁自宮以事寡人,豈不是愛寡人勝于愛自身,難道亦非忠心?”
管仲依然搖頭,沉緩道:“君上,豎刁本是世家子弟,幼時與其他世家子選取宮中做事,待成人不便後宮行走時,一齊退還本家。這本是國中慣例,唯豎刁貪戀宮中繁華,不甘居于本家。您喜好女色後宮人數衆多,他竟自宮,殘其身體,自薦入宮為您管理後宮。可人情常理,連自己都不愛的人,還能指望他愛君?”
桓公背心沁汗,再道:“公子開方,放棄千乘世子之位臣服于寡人,他以侍奉寡人為莫大榮幸,一直伴在寡人身邊,連父母去世都不回奔喪,一日都不忍離開寡人,分明是愛寡人已勝過愛父母,絕對沒有可懷疑的。”
管仲語重心長道:“君上,人倫最親莫過于父母,連雙親都不愛的人能愛您?況齊國衛國相距不過幾日路程,開方十五年不回探望父母,父母去世亦不奔喪,此悖倫也。更何況千乘之國的儲君之位,乃人之大欲也,他棄千乘而就君,他想得到的必然超過千乘。君上一定要驅離此人,親近他們必至亂國。”
桓公手心出汗脊背發涼,難道自己幾十年來最離不開的近臣,反是最不可靠了?他蹙眉思索:“堂巫觀人面相便知生死壽命,又是醫死回生的當世神醫,應是無害于寡人吧?”
管仲嗤之以鼻:“生死乃命,醫者更要有仁心,他惑亂妖言之語,對您有害而無益。”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鳥之将死其鳴也哀,更何況管仲字字肺腑。桓公心自狐疑不決,畢竟管仲古稀之人難免昏寐。便質疑道:“此四人,在寡人身邊很久了,仲父平日為何從未言及今日之語?”
管仲眼含濁淚:“君上,臣之不言,實為順君之意,君喜好的臣不忍剝奪。譬如水,臣為君堤防勿令其泛濫。今堤防将去,将有橫流之患,臣怎能不為君盡言?君上務必遠離之啊!”言畢,管仲床榻之上叩首拜伏。
桓公憂心忡忡扶管仲躺下:“仲父之言,寡人豈能不納?仲父安心将養身體,寡人異日再來。”
桓公步履沉重,心事重重離去。
幾日後,桓公再探管仲,管仲已骨瘦如柴,身不能動口不能言,睜着一雙無神的眼睛,已是彌留之際了。
桓公垂淚握着管仲蒼老的手痛心不已:“仲父啊!遙想當年,仲父一箭射中小白帶鈎結緣,朝堂之上相伴四十載,仲父與寡人雖為君臣亦如知己,仲父怎忍抛下寡人先去。”
管仲渾濁的眼裏漸漸蓄滿淚水,順着眼角滑落耳際 ,桓公的話他到底還是聽到了。淩晨,一代注定名垂青史的賢相管仲、管夷吾溘然長逝。
齊國舉國哀痛,一月後繼任相國隰朋亦逝,果應管仲之言,桓公不得不服仲父真聖人也。然而放眼朝堂,能為相者唯有鮑叔牙了,桓公請鮑叔牙出任相國一職鮑叔牙堅辭不受。
桓公急道:“如今舉朝無過于卿者,卿欲讓之何人?”
鮑叔牙道:“君上素知臣嫉惡如仇,惡見奸邪小人,君上若非要臣出任相國,那麽請君上擯退易牙、豎刁、公子開方、堂巫,臣見不得他們立足朝堂之上。”
時年寧戚、賓須無、管仲、隰朋具已逝,相國之才唯鮑叔牙一人。不得已桓公忍痛割愛,将那四位寵臣一起擯退,雖然他們痛哭流涕苦苦哀求,桓公未為所動。
人的感情是很奇妙的,身邊少了四人的桓公過得很不快樂。也是合該有事或者是天命使然,不久後桓公得了怪病,禦醫皆不能醫,這時他分外想念堂巫。朝堂之上缺了公子開方,他覺得朝政也不明了。後宮沒了豎刁更是混亂不堪,常常令人不得安生。少了易牙更是令他食不甘味,他從此臉上沒有了笑容,原本風趣的桓公再也沒了谑語。
長衛姬自是心明眼亮,桓公的心事她太懂了,她知道時機已到。何況易牙豎刁是她母子的左膀右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于是長衛姬适時道:“君上,管仲之言,太言過其實了,他們四人一向對君上忠心耿耿,不能只因管仲一句話便抹殺了一切,管仲就不會犯錯?況君上老矣,享福尚且不及,何苦受這份罪嘛!妾以為不如君上重新召回他們吧。”
桓公也開始懷疑,聖人就不會有錯?他遲疑不決道:“君無戲言,豈可言而無信。”
長衛姬笑道:“君上,這點小事便包在臣妾身上,臣妾敢不為君分憂,您放心好了。”
果然,長衛姬說到做到,尋個借口,易牙豎刁開方堂巫齊刷刷回到原有的位置。桓公這下高興了,可卻生生氣死了耿直嫉惡如仇的鮑叔牙。
随着鮑叔牙的憂憤而死,朝堂上碩果僅存的老臣,僅餘右卿高子左卿國懿仲苦苦支撐。四貴架空齊桓公,國事盡歸四人之手。眼看着強盛四十載的諸侯強國,有如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危矣!
☆、暗流
桓公十三位公子,雖說皆為庶出,六位如夫人所出的六子,要比另外七子年長又身份貴重,另七子自然不在繼承人之列。
六子中,公子雍又除外。剩下五子,公子昭位居東宮繼位似乎已成定局,可結果全然不是。
庶長子公子無虧首先便不服,他內有長衛姬、外有易牙豎刁,苦心經營多年形成了争位的絕對優勢,桓公在一日便罷,一旦不在了齊國國君之位他是勢在必得。
公子潘與公子開方僅次于無虧,公子潘是個睡覺也睜着眼的人物,有着鷹一樣的銳利眼睛,及異于常人的洞察力,做事果敢狠辣,兼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韌性。
公子元圓滑了許多,看似漫不經心實則眼中緊緊盯着君位,暗地裏蓄養死士廣納食客,也已形成一股不小的勢力。
公子商人好色争勝,心胸狹窄且心術不正。看起來像個纨绔子弟,卻極其工于心計,他獨辟蹊徑,走着幾位兄長完全不同的路數,那便是收買人心。多年來他廣施善緣,周濟貧民百姓,竟至家財散盡靠借貸繼續做着善事,公子商人在百姓中享有着極高的聲譽。
世子昭,桓公欽定的繼承人,桓公篤愛他的賢孝。位居東宮多年的昭本是正主,可憂的是他在齊國的勢力反倒是最弱的。他是上不如兄下不如弟,四位兄弟已将他團團合圍,連公子雍也不免為他擔着憂。
眼看着衆兄弟虎視眈眈的,朝堂後宮桓公的周圍唯那四人親近,公子雍深為齊國的未來擔憂。
桓公四十二年,适逢晉公子重耳流亡多年途經齊國,齊桓公素聞公子重耳賢名,知其入關便差使者迎入公館并設宴款待,以上賓之禮待之。
桓公的公子們也一同出席宴會,席散後公子雍借故與世子昭同乘,馬車緩緩行駛着,兄弟倆不約而同聊起了國事,公子雍擔憂道:“君父老了,如今國事盡在四人手中,兄通往君位的路遍布荊棘,兄要早做打算,免得将來措手不及。”
世子昭自嘲:“我乃名正言順的世子,将來承繼君位的儲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我過得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我的身邊危機四伏,稍有不慎便會失了身家性命。如今的齊國我反而成了孤勢,只有一班無勢的老臣擁護。好在君父與仲父曾将兄托付于宋襄公,萬一不濟兄只有奔宋,倚靠宋襄公助兄正位了,成者王侯敗者寇,兄的路只能進不能退。雍啊,眼前形勢嚴峻,你也要努力自保。”
雍坦然道:“我乃與世無争的一介閑人,若也不能容我,我只好出奔他國。君父不也曾出奔莒國,晉公子重耳至今尚在流亡,誰要我們投生到公侯之家呢,這便是我們這些公子生來的宿命。離了齊國我便周游列國去,也不枉我人世走一遭。”
兄弟二人喟然長嘆,感嘆他們出生在公侯家的悲哀,錦衣玉食卻鮮有親情,多的是骨肉相殘。
桓公四十三年,上元節夜。
臨淄城戶戶點燈家家結彩,十裏長街,耀眼的花燈一眼望不到邊,似乎比之往年更繁盛了些。
公子雍公子喬徜徉于燈海,初春靜夜的寒冷,被繁如人間星子的暖暖燈光驅散,身處其間,繁華又寂寞,溫軟又孤清。
一陣冷風吹過,彩燈随風搖曳起來,公子喬不禁打個冷顫,他緊了緊身上的狐裘,轉頭看向公子雍,雍則神游天外不知在想着什麽。公子喬心內一嘆,本意邀雍出來散心,雍似乎更加不開心。
公子雍是想起舒窈入府過的第一個上元節,因為她違反家規偷偷出府賞燈,他狠心下令鞭笞了她。鞭子抽在她身卻痛在他心,那時已經開始喜歡她了嗎?是什麽時候喜歡她的?是新春的一曲蒹葭?還是自打看見她清澈的謎一樣的雙睛,他的心便已淪陷。
公子喬年前從秦國雍城回來,喬聽到許多關于舒窈的傳聞。初時,求娶舒窈的公子公孫及世家子弟如過江之鲫,幾年過去,現如今已是門庭冷落車馬稀。
再絕世的容顏也禁不起歲月的磨砺,舒窈的年齡已經太過大了。本該是兒女繞膝的年紀,舒窈仍待字閨中,這便足夠讓人饒舌猜測,各種說法皆有。舒窈依然很有名,人們一提到絕色老女,便知說的是大夫子瀾女弟。
公子喬回齊國前探望過舒窈,舒窈蛻變了。那個嬌癡懵懂的少女已不見了,代之的是豔如桃李的麗人,然遺憾的是畢竟開到荼靡。
見到公子喬,舒窈如見久別的親人開心不已,抛卻女子應有的矜持,急迫的、仔仔細細打聽每個人的近況,一時哭一時笑的,卻獨獨遺漏了公子雍,她只字未提。
公子喬的心一陣尖刺般的痛,舒窈不去打聽的人恰恰是她心底珍之重之的人。
公子喬故意譏嘲:“舒窈,難道真是人走茶涼,你該不是連雍都忘了吧?不想知道雍的消息?”舒窈凝眉輕嘆垂眸不語。
公子喬眸中流出深深的憐惜,柔聲道:“舒窈,為何還不嫁人?”
舒窈眸若秋水姸含清愁,卻強笑自嘲道:“嫁不出去了,成了哥哥的負累。”
公子喬故作漫不經心道:“舒窈,我娶你,嫁給我好了。”
舒窈歪着頭,溫婉地看着公子喬:“不好,那樣對公子您不公平。”
公子喬眉梢一挑解嘲道:“那樣的不公平是我平生所願,你若肯施與、我甘之如饴,只是你對我一向太過吝啬。”
舒窈無奈地苦笑,似傾訴又似自語:“我在遇見雍之前已是窮途末路,一個孤苦無依一無所長的孤女,公子不問出處便收留了我。我雖一再傷他的心,卻最懂他的心,我克制的其實更辛苦。不怕您笑話,雍府門前初見公子,狐裘墨發的美少年,讓我平生第一次為男子而心跳。是那個少年吸引我扣開雍府的門,自願入府為奴,當時我對他尚且一無所知,亦不知他是齊侯之子。待知他身份我的一顆心已在他身上,他如天上的皓月,我只是地上一草芥,我只能仰望他不敢奢望其它也不能奢望。我隐匿了真心真實身份,只為能與他共處一處屋檐之下。他若不是齊侯之子,即便是為婢為妾我也不會離他,離開了雍的我心如死水一潭,我早已與哥哥表明心跡,不能嫁我愛的人是我的命,我不愛的人我亦不嫁,我已發誓終身不嫁了。”
公子喬靜靜地傾聽,從始至終自己都沒有機會贏得她的心。他長嘆一聲:“舒窈,如果沒有雍,會不會嫁我!”
舒窈認真打量公子喬一番,展顏笑道:“公子您玉樹臨風富可敵國,可惜太過風流舒窈不敢嫁。”
公子喬乜斜着眼睛:“有你這句話,我也該死心了?可我偏不。舒窈啊,雍在你走後休了妻,梅妝也已遠嫁晉國,這一回燕歸哭鬧着死活不做梅妝陪嫁媵女,而是帶着雍贈與她的田産,嫁做小康人家的正妻,雍再未婚娶。你知道嗎?雍誤了你、你亦誤了雍啊!”
舒窈聽後伏在幾上,哭得很傷心。公子喬搖頭嘆息:“舒窈,歲月催人老,經不起太長的等待。齊侯乃是諸侯盟主,有他肩負的使命,他所做的一切畢竟與雍無關,你不嫁、他不娶虛擲這大好年華,着實令人喟嘆!”
公子喬歸齊将舒窈的近況如實訴與雍,雍只淡淡道:“表兄,你可知曉我的心?我知她難才肯放她走,不然我即便用強,也要留住她,哪怕只是看着她。”
公子喬終是不忍:“子瀾舒窈清明歸孤竹為父母遷葬,你去見見子瀾正式求娶舒窈,子瀾仁心,必不忍舒窈終老閨中,或者答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