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終章四 浮世浮城 星星點燈
“為什麽我沒有爸爸?”年幼的江城曾這樣問自己的母親。
母親是個漂亮而溫柔的女人,陽光下她摸着他柔軟的頭發,“你有爸爸。只是,你爸爸他不屬于我們。”
就連說這樣的話,她都是柔聲細語的,母親的溫柔延續在江城身上,成為一種可以被稱之為謙謙君子的氣息,當然這是他很多年以後才發覺的,年幼的他聽不懂母親話裏的心酸,他追問着,“那他屬于誰呀?”
母親不再回答他,她看一眼西斜的太陽,目光飄得很遠很遠。
很多年以後江城才知道,世上有一種男人可以為了錢和權放棄一切,很不幸,他的父親江經緯就是這一類人。而他的母親,就是那樣被放棄的。
父愛的缺失使江城整個幼年到青少年都苦不堪言,他被奚落、被嘲諷、甚至被欺辱,可他那樣懂事,從來也不肯告訴母親,要不是那一次臉上的傷太過明顯,母親或許永遠不會知道他忍受着怎樣的痛苦。
那個黃昏母親落淚了,她一哭,江城就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無能,痛恨自己弱小,之後母親猶豫了很久,一個周末,當最後一縷陽光被地平線吞沒,她終于還是握着那張紙條去隔壁的小賣部打了那個電話,回來後她告訴他,“兒子,你爸爸會來接你,你跟他走吧,去大城市過好日子。”
江城是有預感的,他問她,“那你呢。”
得到的當然只有沉默。
那個據說是他父親的男人看起來很氣派,十六歲的江城立即做出決定,他要跟他走,他不願意繼續這樣待在小縣城。其實小縣城不是一無是處,比如那個叫蘇醒的女孩子,很多次在校園裏看到她,他都會緊張得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可是那又怎樣呢,誰會喜歡這樣一個懦弱可欺的男孩子?他要走,他要離開這裏,要讓自己強大起來。
走之前他想要見見她,跟她說一聲謝謝,那十塊錢他永遠記得,現在他有爸爸了,也不缺零花錢了,他可以把十塊錢翻倍地還給那個陳天明。可是看着她和陳天明的笑臉,他什麽也說不出來了,他甚至沒有勇氣出現在她面前。
由于氣餒,他比預定的時間早了一個多小時回去,走到窗邊他聽到母親的聲音,“別這樣。這麽多年了。別再對不起她。”繼而是父親的嘆息聲,“總要對不起誰,可也不能一直對不起你。”
很久以後他才明白,父親并不是他想象中冷血的男人,他也有他的感情,只是相比較感情,永遠有其他東西更重要。
而母親,蹉跎了半生,把他交付給父親之後,她選擇了過自己的生活。
他跟着父親去了城市,坐在豪華的轎車裏,他一路都很沉默,聽到他讨好地跟自己說,“你長得很像你的母親。”他仍沒有開口,他想,不僅長得像,所有地方都像。他是慶幸的,幸而他不像他。他不要像他。
城市裏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只除了一樣——這裏比小縣城還要冷漠,這裏沒有人歡迎他。父親的妻子,那個據說是他弟弟的男孩,他們的傭人…就連傭人的孩子都用仇視的眼神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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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一顆投入漩渦的石子,在驚濤駭浪中接受形形色色的質疑和睥睨,他已明白自己的身份和處境,他告訴父親,“我可以住校,但,我需要你幫我跟學校溝通,我要所有人都不能輕視我。”
焦頭爛額的父親松口氣,很快将他送到一所口碑不錯的寄宿學校,在那裏所有老師都對他格外客氣,同學們也大都知道他有個有能耐的老爸,加上他又大方,有花不完的零花錢,校園裏走到哪裏都有人對他笑臉相迎。可是他卻是那樣的寂寞,他會想起那個女孩子,擁有那樣一張燦爛的笑臉,她仿佛是他生命中的一束光亮,可是現在,他迷失在城市裏,找不到他的光亮了。
他再也不是曾經懦弱可欺的男孩子了,到了高二,他像拔節的竹子一樣長高了,輪廓也漸漸分明,走在校園裏時不時有女孩子偷偷看他,其中一個叫小玉的女孩子和她有着相似的眉眼,她給他遞情書,他不回複也不拒絕,她幹脆在課間找過來,“你倒是給句話呀。”
他笑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女孩子早熟而奔放,有一天下了晚自習,在沒有人的操場角落,她親他,握着他的手朝她寬大的校服裏探過去,柔軟細膩的觸感,瞬間使他頭腦發熱起來。直到不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遙遠的記憶撲面而來,他一把推開求他別管閑事的女孩子,大跨步走過去,“放開他。”
弱小的男孩子沒想到會有人為自己挺身,戰戰兢兢投來感激的一瞥。
“這些錢你們拿去。”
等他們散開,他扶起男孩子,“這錢你拿着,以後再有人欺負你,就說…就說…”說什麽呢?他終歸不是陳天明。他永遠也成不了陳天明。
那短發的笑臉又一次閃過腦海,他終于确信,這世間不會有第二個她,他頓住腳步,告訴默默跟在身後的女孩子,“抱歉,我們不合适。”
說完立即轉身離開,不去看那紅着眼睛的女孩子。
從那以後他收了心思,一心一意撲在學習上,他考上這座城市最好的大學,埋頭苦讀四年,畢業後父親問他要不要來江氏幫忙,他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也不是介意什麽,只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想再引起不必要的争端。這城市的大型公司大都和江氏有點瓜葛,他索性選了家成立不久的創業公司,這世界正發生着某種變化,雖然緩慢,他卻敏銳地察覺到了。
畢業第四年,已經是公司合夥人的他又一次接到父親邀約,那時候江家二少正在勢頭上,他實在不明白父親為什麽一定要他過去,“我老了。不想看到你們兄弟一直這樣。”他到底不忍心,答應父親試一試。
很多年以後他一直後悔當初的那個決定,如果他不曾去江氏,那個女人也就不會狗急跳牆,雖然他陰差陽錯地逃過一劫,可是那叫做長生的男孩子就那樣沒了,他那個弟弟也丢了半條腿,在醫院裏摔摔打打惹得醫生護士個個避之不及。出了院暗地裏就開始調查,結果查到是自己的母親在搞鬼,只能不動聲色咽下這苦楚果,同時小心翼翼掩蓋了一切。
他是知道的,卻并沒有拆穿他,他甚至有些同情他,人這輩子,什麽都能選,獨不能選擇父母。
不管怎樣,這一切終歸因他而起,可他又能怎樣,誰叫他姓江,“你姓江,江氏就是你的使命。你弟弟這樣了,你不能再叫我失望。”父親又一次告訴他。
于江家二少,江城內心是愧疚的,如果不是他,他何至于被冠之于“二少”,如果不是他,他也不會平白無故少了半條腿,就這樣吧,暫時接管江氏,是的,暫時,他不相信江家二少會永遠頹廢,這個江氏,他只是替他看着,這份家業只屬于江家二少。
他的愧疚一直延續到兩年以後,他無意将她妹妹帶入他的世界中,事實上要是那天他知道他在,他是不會叫她進去坐坐的。可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欠了他的,他以另一種方式償還。同時他還給了他線索,讓他查到他那個大伯做的好事,讓他對自己的母親釋懷,他想,他是不欠他的了。不過這些都是後來的事情了,一切的起因,其實要從記憶裏那張笑臉說起。
沒想到會再次遇到她。
這些年他沒有打聽過她的消息,他無比堅決地認為她一定和陳天明在一起,她們曾經那樣要好,對着陳天明她笑得那樣燦爛,她的歸屬,一定是那叫陳天明的男人。
可是似乎,一切和他以為的不太一樣。
酒店門口,只一眼他就認出她,她變了許多,雖然留了長發,從前的笑容卻不見了,西裝下她冰冷得體,他一瞬間知道她不快樂。她為什麽不快樂?他不得而知。
一面之緣的路非凡冒出來,叫着他日思夜想的名字,親昵地站在她身旁,而他呢,只能疏離地打着招呼,她卻忽而擡頭看他,只淡淡的一眼,沒什麽情緒的一瞥,他就又燃起希望。
他不太會讨好女人,那些手段,他也不願意用在她身上。
不鹹不淡地在她身旁待了兩年,大多數時候他都是溫和的,只那一次他心浮氣躁,在她家門口抽了一整夜的煙,他是不常抽煙的,可是那一次他真的不舒坦,為什麽她這麽拒他于千裏之外?
之後她問他會不會娶她。他有些難過,難道他就不值得她奮不顧身地去愛一次麽。可是他仍舊妥協了,不是像她妥協,而且像自己妥協。妥協的結果是父親的震怒,看到他那樣生氣,他覺得可笑,“我和你不一樣。”說完他就拿着戶口本離開了。
沒想到她答應的那樣痛快,他是欣喜的,那一絲委屈已經不算什麽,他很快從租的房子裏搬倒她的小兩室裏,一切都是美好的,只除了他心頭的那根刺,陳天明。
陳天明的再次出現,一度令他惶恐起來,他确實調查過他,沒有什麽比收了心的浪蕩公子更加有誘惑力,更何況這浪蕩公子還是她的初戀情人,他們曾經那樣要好,現在又在同一家公司,每□□夕相對的時間比他這個丈夫還要多,他簡直不敢想。
“怎樣确定一個女人心裏有沒有你?”他問助理,刻板的助理打量他,言簡意赅地甩給他四個字,“讓她吃醋。”
“這不行。”他果斷拒絕,他不能那樣,為了試探她去和別的女人刻意暧昧,他做不到,他不能叫他傷心。
“那就短暫消失,她要是在意你,不會不聯系你。”
他真的消失了兩天,借口加班。可是她問都不問一聲,最後還是他扛不住了,認命地選擇回家,結果呢,一進門就看到陳天明大搖大擺坐在沙發上,他氣得想當場拂袖離開,卻又怕叫他有了可乘之機,他看得出來,他不懷好意,比起那個路非凡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是我愛人,江城。”卻沒想到她會這樣介紹自己,他似乎一下子掉進幸福的漩渦中,頭腦發昏地對着她傻笑,拉着她的手,仿佛拉住整個世界。
直到陳天明悻悻離開,他抱着她,溫存地把下巴擱在她的肩膀。可是她那樣敏銳,三言兩語就察覺到什麽,質問他是不是查她,他知道,失去信任對于一個女人是多麽的難過,尤其她這樣的女人。他有些後悔,不該不相信她的,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無奈之下,他只能把往事說出來,“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他終于還是告訴她了,也終于正式曾經那個孱弱的自己。
他在她的眼裏看到心疼,她說他身份特殊,她說不能給他帶來負擔,她是在意他的,或許比他以為的還要在意,那一刻,他心頭的那根刺徹底拔出,過往的一切都不算什麽了,他徹底的擁有了他的女孩。還能做什麽呢?當然是行使一個深愛妻子的丈夫的權利。
他是急切的,尤其她又那麽配合,而後看她累得睜不開眼睛,他有點心疼,更多的是滿足,他為她做飯,溫柔地端到她面前,他想他給不了她濃情蜜語,但他可以許她一世安穩,也因此在之後的婚姻裏,她連日出差,他跟過去,她不想要孩子,他不勉強她,她願意去駱式,那他也舉雙手贊同她。總之只要她愛他,他願意支持她做她想做的任何事情。
餘生裏有我,你不用太過清醒。
這便是了,他對他的江太太最好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