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蔡居誠覺得自己好了些了。

雖然在牢裏耗了三個月,損毀的元氣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補全的。但他能感覺到他最近有些力氣了,雖然零零總總才被救出來半個多月,那種與日俱增的安心感卻無法騙他自己。

他還是做噩夢,每個夢從大獄欄杆旁開始,他呼吸急促,想要伸手推開旁邊極具壓迫感的空氣。他剛剛擡起手來,就會被另一個同床人輕輕攬住拍醒。

他會睜開眼睛一兩秒,黑暗,全部都是模糊的黑暗,他茫然而恐懼,有人在他身邊如此之近的地方使他肌肉緊張,但那個人很快就會去拉他的手,任由他發抖瑟縮,也要握住他的指尖。

并不痛,也并非無法掙紮的力道,那個人會稍微拍拍他的後背,等他安靜下來,口幹舌燥時為他遞上一杯茶。

最開始的那幾日他曾日日都把那些幻夢記得一清二楚,閉着眼睛是黑睜着眼睛也是黑,他便在那兩片深淺不一的黑中彷徨失措,徘徊着尋一個聽不見那些人說話,看不見那滾來滾去的頭顱手指的地方。

可那些人那些東西總是跟在他後頭,他醒的時候能控制住自己的聲音,但睡着了的時候不行,有時候他清醒了還能聽見自己凝滞在空氣裏的聲音,像個心願未了的厲鬼,盤旋在他頭頂,尖嘯着要撕裂一切。

他有點分不清楚什麽是睡着什麽是清醒,只有那個小啞巴從未入過夢,雖他平日裏睜着眼睛的黑暗裏也能看見一片紅紅白白光怪陸離,但如果旁邊有個人的話那便應當是真實了。

知道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讓他舒服了不少,他能安心入睡,因為知道有人能把他從那夢魇裏拽出來。

這裏沒有日月,蔡居誠也不知時間,不過某一日他正坐在桌邊發呆的時候突然覺得他竟然在期待。

小啞巴師弟走進房間的聲音能喚醒他,不知不覺他已經變成了黑暗與黎明交界處的燈光,朦胧隐約,卻能告訴他許是半刻後,許是一刻後,他便能從魇中醒來。

只要能醒來便好,蔡居誠撿回來這條命,要求自然低了不少。

人便是這樣的東西,他今日拽着那個人衣袖的時候覺得有些好笑,只要能稍微得到一點點照顧安慰,能從什麽地方得到一些熱與暖,自己便控制不住地貼了上去,像赤足走上雪峰的行者,每一絲暖意都是維持他生命的無上法門。

那小啞巴以為他要什麽,轉過頭牽着他的手無聲地問他。

“我覺得我好了,”他和小啞巴說,“你覺得我怎麽樣?”

邱居新覺得不怎麽樣。

蔡居誠不知道,昨日晚上他在被邱居新叫醒之前的模樣能吓死武當山上的任何一個剛入門的弟子。他昨晚不知被什麽入了夢,開始只是顫抖,後來便絮絮叨叨地說話,說些什麽“不,不,你們要幹什麽”之類破碎的詞,然後拼命地把自己塞得貼着牆邊為止。

邱居新在黑暗裏凝視他的臉,他不必看,也知道蔡居誠眼裏滲出的淚正蜿蜒崎岖地落下,如同醜陋的傷疤般爬了滿臉。

他隐隐有種預感,他不知道困擾蔡居誠最深的到底是什麽,但他知道這很有可能讓他永遠也好不起來。

他望着蔡居誠,安靜得像一只蟄伏在床榻上的豹子,卧在膝蓋上的獅子,他看見那個人嘴唇發白,踢打着不存在的人,然後突然間他安靜了下來,好像是被迫般伸出手去,抓住了一團空氣。

“啊——!!”

他在最終決定把蔡居誠叫醒前聽見了這樣的一聲悲鳴。

于是他在蔡居誠的手上寫道,“你還在做夢”。

蔡居誠的臉色變了變,“哪有那麽快就好,”他拿出一種輕松的口吻,“還要過些時候的。”

“什麽夢”,邱居新接着寫,他覺得他的師兄會對他說的。

“問這麽多幹什麽,”他皺起眉頭,想要把這個話題混過去,“我都忘得差不多了。”

“沒有”邱居新繼續寫道,他注意到了蔡居誠抿緊了的嘴唇在顫抖,“我想照顧你”。

蔡居誠垂下了頭去,邱居新以為他松動了,他沒有想到這這麽容易,卻沒想到他擡起頭來的時候臉上的是一個一如往常的嘲諷的笑。

“你算是哪個,”蔡居誠用那雙無神的眼睛望着他,邱居新能看見那雙眼睛裏的自己顯得那麽卑微而平凡,“你還想照顧我?”他的聲音出現了一個微妙的上揚,“我是武當次徒,我是他們之間最好的,我是蕭疏寒拼上整個武當都要救的…”

他突然發力扯住了邱居新的衣領,他散着發穿着裏衣,卻咄咄逼人如同穿着他的戰服提着劍匣,“你算哪個,敢這樣問我。”

不知悔改,執迷不悟。

邱居新極少發怒,現如今卻呼吸都粗重了起來,為什麽,為什麽他知道的師兄突然變成了這幅樣子,死都死過一次,原本以為有些反省,怎麽還是…還是這樣!

他想開口,更想揍蔡居誠一拳。他從不知世上有如此之人,将別人好心全都當作理所當然的驢肝肺,最終還要在好心上紮上一刀。

原來前些日子的親近是假的,那些柔和下來的棱角也是假的,蔡居誠身上到底帶了幾副假面,從前怪他不經世事,被他騙得團團亂轉,最後那當胸刺來的一劍才真正捅醒了自己。可這次他又怎麽說好?他怕不是被那殘餘的愛戀毀了心智,明明知道這人如此不可相信,卻還是愣頭愣腦地往他的圈套裏鑽,一次沒能被套死脖子,第二次還要将要害往他手裏送去。

蔡居誠原先手握着寵愛與天分,他的目中無人是那麽有資本,可現在他只剩下一個人了,只有一個人願意陪着他,他為什麽還要這般惹人仇恨?

他不知如何責備咒罵,往昔他夢裏的蔡居誠從未死去,他還留着那個時候的許多片段,那些影子在他每次要動搖的時候拉住他的手,像以往一樣在他旁邊輕聲說話,談論他們下山的見聞,談論幼時溪澗裏的游魚,談論武當山颠終日不散的雲盈霧繞。

他因此沒有記恨過蔡居誠,即使有那一劍,有他叛出山門之舉,他也只是站在山門的位置上評論這個和他曾經有過幾度春宵的師兄,他從未私自記恨過那人。

而今他卻連句失望都說不出口,只是揮開袖子,大踏步地離開了當場。

他想留住他腦海裏的那個人,而那只有在他不再看着他的時候才能留存。

邱居新毫無留念地離開了小室。

蔡居誠聽着他遠去的腳步聲,将頭埋在了桌上的臂穹裏。

蔡居誠覺得他已經不記得那個時候的事了。

而事實上它還曾經頻頻入夢,他夢見過一些七零八碎的東西,夢裏舒适而又安逸,但在外面卻只有冷硬的石壁和不能被稱之為床的臺子。

他每天躺在上面,覺得自己像一只羔羊,只等待着出欄宰殺,而他竟然有些期盼這樣的日子。

今日他仍然夢見了那些過往時光的模糊倩影。

那時候邱居新已經得了師父的青睐,他的嫉恨之心一日日在胸腔裏燃燒,沸反盈天,幾乎要讓他掩飾不住自己的憤怒和妒意。

他與邱居新比試,邱居新關鍵時機放了劍,任憑他在自己頸間留下一道滲血的傷口。

他沉默不語,邱居新抹去那道血漬,反倒先說,“師兄是無意之失,是我大意了。”

蔡居誠覺得自己體內有什麽爆開了,剝離出來的都是裏頭再見不得人的黑色血肉。

他的脈搏跳動時隆隆作響,他就是恨邱居新這個樣子,他就是恨邱居新在取勝之後這般的雲淡風輕。他不說不笑便奪走了蔡居誠所有曾經擁有過的最好的東西,就搶走了他所有求之不得畢生渴求的,而他還是這個樣子,而他還是這副模樣!好像他想要的不過是邱居新棄下的敝履,連看都不願意看上一眼的朽木敗絮!

蔡居誠覺得自己的血沸騰了起來,他恨邱居新,他也恨自己為什麽還像個沒見識的深宅女子一樣顧及着他們的那點龌龊之事。有又怎麽樣,沒有又怎麽樣,他只是恨他而已。

他甩袖便走,若再站下去他也不能保證他不拔出劍來。邱居新這時卻跟在了他後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你做什麽,”蔡居誠一開口便是沒有好氣,“比都比完了,還不快滾。”

“師兄不要生氣。”邱居新道,卻又說不出更多安慰的話來,整個人就是一個大號的添堵。

“你讓我做什麽!?”蔡居誠是在是再忍不住那陣怒火,便全部往他這裏傾瀉下來,“你怕我打不過你嗎?!”

“不怕,師兄技高一籌,必定會打過我的。”

邱居新現在無論說些什麽都會被他看作亵渎,他幹脆不願意理他,徑直便往前走去。卻沒料想到一把便被抓住了衣袖,向後扯了一步。

蔡居誠轉頭張口便想罵,邱居新卻搶先一步,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裏不知怎的竟露出了一些期許來。

“師兄今晚還來嗎。”

這句話沒頭沒尾,蔡居誠想了片刻才明白過來究竟是在說些什麽,自從那次之後這個玩意食髓知味,以為蔡居誠答應了他第一次便會答應第二次,次次像個小奶狗一般用爪子試探他願不願意,弄得蔡居誠煩得很。索性與他約了每月二十七送人上門,今日卻又是個二十七,而他早就忘在了腦後。

“自然是去的。”

蔡居誠咬着牙道。

今夜他便要斬了他的腦袋。

蔡居誠背了劍匣赴宴,結果剛進門就被按在了門板上扒了個幹淨。

怒火是有時效性的,蔡居誠來時便已經沒那麽憤怒了,可他還是撐着那口氣,怎樣都要教訓邱居新一下。

他月下叩門,發覺門只是虛掩,裏頭也沒有燈。他剛警覺地摸劍要入,卻被一下拉了進去。門倒是關上了,他也被邱居新壓住了手,動也動不得一下。

“師兄好晚,”邱居新上手去從他襟內摸進去,同時像個貓兒一般去玩弄輕咬他的耳朵,“我等了許久。”

蔡居誠怒得想要出劍,現如今手被按着,劍匣被丢在了一旁,他什麽都做不了,竟然還覺得在黑暗裏苦等他的邱居新有些可愛。

他就愣神了片刻,邱居新便除下了他的外衣和中衣,等到輪到最後一件時卻煞有介事裝模作樣地幫他拉緊了衣襟,“師兄穿着這個弄。”

蔡居誠覺得他真是教得好,就這麽些時候,邱居新從什麽都不知道的一張白紙被他教得連怎麽弄他都學了好幾種辦法。他都不知道是該氣還是該笑,現在下頭也硬了一半,這般吊着還不如讓他搞完再說。

“我不脫,”他說,剛講了幾個字就到抽了一口氣,邱居新把他胸前的紅果含了進去,小孩吮奶般吃了一下,“你去床上。”

邱居新當然聽話,攔腰一抱便把他放到了自己的床上。修道之人不重享受,無論內門外門的弟子床都不大,大約只夠一個人睡的,蔡居誠躺上去就占了一半,邱居新再上來兩個人便擠在了一塊。

他們能感覺到對方的暖熱從衣服裏透出來,他想叫邱居新也脫了袍子,結果話還沒說出口就被一把扯掉了裘褲,“你…”他要罵邱居新急色不要臉,下一刻裏頭便被插了兩只手指,攪得聲音都迷亂了起來。

“忍不了了,”邱居新按着他的大腿讓他從兩旁大大分開,“多有冒犯…”

他連請求原諒的話都來不及說,直接仔細把下頭弄出些水來就推了進去。蔡居誠一開始有些痛,雖能忍,但他還是隔着背去撓邱居新,怎麽着也不能不給他添點彩就白讓弄這麽一回。

結果邱居新真是毫不在意,下頭頂他越發用力,他手都軟了,只得緊緊攀附住邱居新的肩膀,感受着那孽根在裏頭橫沖直撞。他東西生得像個野獸的陽物一般,長而帶些弧度,他一味的往裏送,蔡居誠被弄得有些迷糊,伸手去摸小腹,裏頭又抽又動,他好似摸到了那東西隔着肚皮頂得鼓了一塊。

邱居新看他去摸,也摸了一下,不知所以,蔡居誠卻夾得他更緊了一些,讓他差點控制不住自己。

最後他出來的時候将蔡居誠的鎖骨吮出了一塊紅痕,蔡居誠擡手去打他的頭,碰掉了發冠,兩個人的發絲卻不顧他的意願癡纏在了一處。

“師兄,”邱居新用發頂蹭着他的臉頰與他親近,湊近他耳畔對他呢喃,“師兄太好了。”

“你滾到一邊去!”蔡居誠腰痛下頭也痛,連推人都用不上力氣來,“滾開!”

“不走,”邱居新那小崽子還要死命往前湊,“師兄也別走。”

蔡居誠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聽了這麽一句話就軟了心,他自然是覺得自己弄死邱居新的決心仍是硬如鋼鐵的,但要去打人的手卻早就放了下來。邱居新早就不再是以往的那個小師弟了,他長大了,如今甚至比蔡居誠還要高些。可這個長大了的小師弟還是這樣抱着他,在他們剛剛還胡亂搞過一回的床榻上,黏着他來說那些讓人起雞皮疙瘩的綿綿愛意。

雖然來回來去就那麽幾句話,邱居新說他極好,蔡居誠叫他快滾,可兩個人還是誰都沒有動,蔡居誠雖不願意和他抱在一起,卻好像也不願意自己動手叫他分開,只是被邱居新的手腳禁锢在懷裏,等着什麽天崩地裂海枯石爛,才好把他們兩個分開。

蔡居誠被抱得熱了,越發不耐煩了起來,“你想說什麽快些說完,”他似乎總是在邱居新身上憋着一口惡氣,絕不給他任何好臉色,“我還要回去睡!”

“師兄,明日還來?”邱居新抱着他悶悶地說。

“不來!”蔡居誠要氣昏腦袋,來什麽來,一個月一次讓你肏個夠本,明日若是再來,怕不是要被弄死在床上,“你想見我就去找我,叫我來算什麽?”

蔡居誠自然沒忘他才是那個三令五申叫邱居新別去找他的人,不過既然在這裏他什麽都占理,怎麽還需要考慮這些細枝末節。

“嗯…”

邱居新發出一個顫悠悠的鼻音來,蔡居誠被他惡心得抖了抖,那個鼻音沒有落點,倒是邱居新那雙蹄子又不管不顧往他得身上貼了去。不僅要摸,還要靠近他繼續說那些話,張口便是情愛,蔡居誠煩得想捂住耳朵,不過都躺在這裏了,聽不聽可不是他說了算。

“師兄好生愚鈍,”邱居新還是一樣地靠在他身旁,摟着他,話語卻全然褪去了那種旖旎顏色,“師兄犯下如此大錯,武當怎麽還會留你,我怎麽還會…想見你。”

蔡居誠驚醒,他望見的還是牢房漆黑的牆壁。他的手垂到了那堆他從未翻過的稻草上,指尖卻碰到了一個硬物。

他顫抖着将那東西拾起來,那是一只短短的金釵,大概曾經固定在哪個姑娘的雲鬓上,松松地绾住青絲,只露半點金光。

他想到了那個爬着去取水的女人和她翻開的指甲,她将唯一搜身漏掉的東西藏在這裏,不為尋死,只為有朝一日若能離開,她必定要釵環齊整,體體面面。

她把她的一個無望之夢埋在了發黴的稻草堆下。

蔡居誠把那釵子緊緊地握在手裏。

那個獄卒又來了。

他拿着酒,靠在欄杆上,與蔡居誠不知胡扯些什麽。蔡居誠沒有聽他的話,只是望着他翕動的嘴唇,攥緊了手。

他今生都不會忘記接下來的事情。

他将那支短短的金釵插進了獄卒的喉嚨,獄卒捂着那傷口尖叫的時候聲音變成吵雜的噪聲,他脖子上的口子裏冒出血沫,噗嚕噗嚕地帶着氣泡洶湧而出。

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一路灑下點滴鮮血,如同指引着一條通往地府的長路。

蔡居誠放下手,脫力般倒在了那堆稻草上。

他不想跑,他只是想讓那個人去死而已,他也只是想去死而已。他放開那支金釵時便覺得又有了解脫,他從未聽過在大獄裏殺了個獄卒還能全身而退,他既然回不去了,不如求個痛快。

然後第二天他們帶了一盆炭火進來。

那些人告訴他那個人沒死。

那些人還笑着告訴他既然沒死,他受得罪就要少些了。那個人決定不上報,就千叮萬囑讓他嘗嘗這裏頭到底有什麽好招待他的。

他們先用木棍将他打得毫無反抗之力,然後再拽着他的手将他按向炭火。

蔡居誠不相信那是他自己發出的聲音,燙,真的很燙,可燙到一定程度之後他又覺得刺骨的冰涼,他的皮肉已經失去了感覺,但他的鼻子沒有,他能聞到一陣肉燒熟了的焦香。

那些人告訴他他們是怎麽整治這些不能死的死囚的,他們不會砍掉手腳難交差,也不會挑手腳筋給自己添麻煩。以前不過是在身上燙,可是容易發炎死掉,現在他們學得聰明了,在手上燙,手皮糙肉厚,還給他敷上藥,不多會就能結痂。

後面還有得受,那些人笑着告訴他,撕了痂的新肉更怕燙,下次拿根蠟燭烤烤你就受不來了。看你挺聰明,手指頭不疼了是吧,怎麽就不知道長記性。

然後他們就按他們說的,這般整治了他十幾日。

他在牢裏又呆了一個多月,手掌上的傷才全然長好。等結的痂掉了,他發覺自己的手心布滿瘢痕,那些瘢痕摸上去光滑,卻硬得像粗麻繩一般,牽連着其他好的肉,讓他手掌只能微微蜷縮,再也伸不直了。

他覺得這是一個噩夢,而這個噩夢永遠沒有醒來的那一日了,它盤踞在他的手心裏,如影随形,即便傷口都已經長好,他的夢裏仍然會有那灼熱的地獄。

他不能把這個告訴別人,既然他永遠也見不到邱居新了,那他便把這個醜陋的傷疤也算在了邱居新頭上。到頭來他竟不知道到底是誰憎惡着誰,天底下沒有他們兩個這個模樣的人,千年修來的共枕眠,可能還沒抵得過萬年前的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來回來去,終究還是不得善終。

他不能承認是邱居新讓他心旌動蕩,也不能承認是邱居新在夢裏的那句話點醒了他,那本應該是他自己的心聲,讓他明白了無論如何此身都再無歸處。這世上再不會有人接納他愛他,武當不會,邱居新也不會。

他明明以往那樣望着他,就如他是自己心中最奇異的恩典,是少年時最難以忘懷的幻夢。仿佛只要一眼就能在他的生命裏刻下如刀斧般的印記。而現如今他們終是南轅北轍,四散而去,他走着他的死路,邱居新走着邱居新的大道。

他已經知此無可避免,他與武當也再無前緣,可他要對得起那十幾個為他而死的弟子,他不得這般棄他們的山門于不顧。

于是他在他們弄壞了他的眼睛的時候他沒有尋死。

他在他們用鞭子抽他取樂的時候也沒有尋死。

他感覺到了這麽做的好處。他躲在了這幅殼子裏的一個沒人找得到的地方,他們傷害的不過是他早就要棄掉的東西,而他們永遠也不知道此時此刻的蔡居誠在什麽地方,喝着什麽酒,舞着什麽劍,在與誰談笑風生。

再然後他知道的就是他被救了出來,他被安頓在他以為再也不會回來的武當山上,有人照顧他,有人将他這副破爛的皮囊當作原來的武當二師兄。

他的手是暖的,骨血也是暖的,而且他寫字在自己手心時的感覺就像是被一只小鳥輕啄,溫柔而滿懷期待。

他把那個人趕走了。

蔡居誠從半夢半醒之間結束了這段不短的回憶,他喉嚨裏擠出一聲嗚咽,但眼睛卻再不能為此流下淚來。

他在床上将自己縮成一團,他覺得自己可能要永遠被困在這個密室裏,那個小啞巴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就像蔡居誠過去的那些所有光輝一般棄他而去,毫無留戀。而噩夢卻總會回來,他們是影子是空氣,卻能抓住他的手,把燒紅了的冒着火星的碳塞進他的掌心。

他仿佛聽見了那些人的腳步,他們拖着一個銅制的火盆,走過長長的過道,當啷一下扔在他面前。

你自己抓起來,我們就不按着你,那些人和他說。

蔡居誠被教得乖了,他知道有的時候要服軟,他不能再斷骨頭了,因為他還不能痛快的死。這些苦痛都是他應該得到的,炭火在灼燒着的不僅是他的皮肉也有他的罪孽。他實在是罪無可赦了,他妒嫉,瘋狂,眼高于頂,目中無人,他驕傲,冷淡,極盡好勝,難藏于心。

他犯過那麽多的錯誤,他撕碎過一顆真心并且引以為豪,他從不承擔自己的責任而是一味推诿。他罵過很多人,其中不乏真正對他有恩之人,他也傷過很多人,其中也有真心對他有愛之人。他輕賤所有人唯獨不輕賤自己,現在他終于淪落到最輕最賤的地步,天道得償所願,他連掙紮的氣力都不應該有。

他應該認罰了,沒有人賭輸了之後不用付出任何代價,他也不例外。

何況他又做錯了新的一件事,他又刺傷了新的一顆心。

于是他伸出手去,想要抓起那些碳,他的哀叫已經要脫口而出,他知道那些人願意聽,他叫得越慘的時候他們笑得越高興。

他顫巍巍地想要在虛空中抓住一團火。

他的喉嚨裏醞釀着痛呼,但他并沒有抓住滾燙的碳火。

那是一只手,一只這些日子裏一直輕撫他脊背,摸他額頭看他有沒有發燒,為他拿粥添茶的手。

他握住了蔡居誠,然後輕輕拉開他那被燒得皮肉變了形的手掌,蔡居誠手指抽搐,他仍在害怕那些熱量,然後他感覺到那個人在他掌上寫了字。

他手心的皮肉鈍了許多,等到那人寫到第三次他才明白過來。

“我照顧你”,他說。

“可我…”蔡居誠的喉嚨裏好像噎住了什麽。

“不”,那人在他手上寫,“我照顧你”。

他的臉頰旁得到了一個輕如蟬翼的吻。

邱居新想一走了之,但他沒有辦法就這樣一走了之。

他翻來覆去想了好些時候,最後還是下了一趟山,去找了個往前說是在大牢裏做過獄醫的人,問了他什麽刑罰才能導致蔡居誠手上的那種傷。

那人與他一一說來,邱居新聽了一半就聽不下去了。他本就應該知道師兄口是心非,剛才說的話讓他急火攻心,也沒想到有幾分真幾分假。現如今無論是幾分,邱居新相信,蔡居誠都為這些念頭付出了極其慘烈的代價。他值得被這個無名氏師弟照顧得好好的。

他後悔了,他不應該把蔡居誠一個人抛下。即便他們以前有過那麽多的過往,無論是快活的還是不快的,可情之一字不都是反反複複,得之欣喜若狂,不得便嗔癡恨怒,他只有過這麽一個挂心之人,卻沒想到一開始就要夾在這麽多事情之間處理這個難題。

他急忙上山去,為自己的過錯而擔憂。他走回房間,望見蔡居誠正在掙紮着抓那塊不存在的碳火。

他不能讓他抓住,所以他握住了蔡居誠的手,他不能讓他再為此所困,所以他對他說他可以照顧他。

而他不能按耐住自己的心,所以他還是吻了他的師兄,只有一下。

蔡居誠坐在床邊上摸了摸臉頰。

他的小啞巴師弟吻了他一下,在臉頰上,即使很輕很柔,他也能感覺到唇與他皮膚相接的時候那一瞬間的熱度。

就如同一只停在貓爪上的蝴蝶,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卻又一腔熱血,頭腦發昏,冒着再也不能飛起來的危險,只為了輕碰它的鼻尖。

他閉上眼睛,雖然黑暗一如既往,可是他覺得舒服了很多,難得的今日那些幻象還未到來侵擾,他還能在這片他本身極恐懼的黑暗裏品到半絲安逸。

他又伸手去摸那一小塊皮膚,很久沒有人這麽對過他了,碰他的時候就像怕他碎了裂了,和白豆腐一般,輕輕戳戳就會凹陷處半個圓滑的坑來。

這幾個月來的其他人都不怕他會破了爛了,他們動手的時候恨不得能讓他這個破爛的東西發出更多的聲音,用拳頭,腳和碳火使他哀叫。

他就像個壞了的風箱,四處都随意貼着些蘸了漿糊的牛皮紙。好不了多少,也壞不了多少。你要是想讓它和以前一般響,甚至更響亮些,只要用力就好。

他的那個啞巴小師弟真是個傻子,把他當個孩子般疼,被罵了打了也不與他撒氣,也不想想他配還是不配。蔡居誠覺得他指尖下的嘴角稍微彎了彎,他那般的日子都過了,怎麽會輕易散了架呢。

從前人都把他當成山巅星,陡澗泉,取不得近不得,有誰多看上一眼他都不樂意。後來晨星曳尾,山澗崩摧,他們當他什麽都不是,他連話都不配說,仿佛這樣的漂亮囚徒只要做個任由玩弄的布偶便好。

他從來沒被別人這麽對待過,不是對天邊的星辰,不是對地底的淤泥,只是對個稀世奇珍,對隋珠和璧,琳琅玉琛,捧在手中怕沾了塵,含在嘴裏怕崩了角,全心全意只是放在他身上,人叫喚一聲都讓他心裏發慌一般。

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他也不知自己是期待還是抵觸。

蔡居誠摸着床欄站起身來,雖說此處日月不辨晨昏不曉,這些日子卻給他養成了些不好的習慣。房間小而擠,他沒兩步就摸到了另一邊的書臺,他拉過椅子,把桌面上那一大堆小師弟拿來解悶的東西推開,就開始等人來。

小師弟別看輩分不大,事情卻着實不少,一日到頭大概只有五六個時辰過來陪他同睡,睡完了把飯喂了藥喝了便要走。蔡居誠眼睛壞了看不了書,現當今更是連劍都拿不起來,只好日複一日睡了就醒醒了又睡,着實無趣的很。

可他睡的時候比五六個時辰多得多,有時他閉上眼的時候小啞巴不在,可每次他還未睜開眼時就能感覺到有人正握着他的手。

他現在裏外都是黑燈瞎火,卻也好奇收了香客東西的小啞巴長成什麽樣子。他伸手去碰,卻屢屢被抓現行,小師弟以為他冷了熱了,牽着他的手給他寫字,寫着寫着他便又困頓了起來,兩人在被子裏窩作一團再睡一輪。

蔡居誠現在越發覺得他像只被馴好了的貓咪,日日等着主人歸家,趴在墊子上無趣地甩尾巴。等人進來了也不給個好顏色,不過眼睛裏還是會意思意思亮個一下。

他知這個時候人差不多要來了,若是被看見還坐在床上就要被問是不是不又不舒服難受,為了省下些功夫,他還不如做個精神的模樣出來。

他真的覺得自己身上舒服多了,不知是最後一口精氣還未耗盡,或是傷口已經開始愈合,那些該痛不該痛的通通不太痛了,小師弟把他照顧得極好,他自己也覺得極好。

可是以往已如過往迷茫的雲霧,甚至他最好的夢裏都不再會夢見他重回那個位置的模樣。他所有以前傾盡全力所求的東西霎時間與他拉開了人與天般的距離。

他曾經離那裏只有一指之隔,現在卻是帝啻天淵,無論如何都不敢妄想了才對。

他活下來了,蔡居誠有時甚至會去像責怪所有人一樣責怪這個結果,若是他還能慷慨赴死,那至少他還是有價值的,但他現在被救了下來,一個瞎了眼睛體弱多病的囚徒,他不知道他還能做什麽。

他原本以為身體舒服了這種念頭便會消散,結果它沒有,以為有些事做了便會消散,結果還是沒有。

他覺得可能出去看看喘口氣也有可能擊碎這些亂想,他不知道行不行,因為他若不想武當給他陪葬,便絕不能踏出這裏一步。

他坐在桌子旁,摸着那個茶杯。他想起了那根最後被獄卒插進血肉裏帶走的金釵子。現在他們不再提防着他尋死了,若是他要做,這個,機會再好不過。

至少能給自己個體面的交代,也許所有人都在等他的這個交代,這樣他就不必在這裏耗到七老八十,平白惹人厭憎。

可他思前想後終究沒能動手,他還有大把的時間能去細細想清,而他同樣不想他的小師弟看見他那種模樣,自己永遠擺脫了噩夢,卻給別人帶來了個噩夢。

他聽見腳步聲。

邱居新覺得這樣下去仍是不行。

蔡居誠身上是逐漸好了些,吃東西也能勉強多吃幾口,喝藥被苦了嘴巴還要皺着眉問他有沒有蜜餞,更多的時候意氣指使讓他給拿這拿那,根本是一副好全了的模樣。

可是邱居新從蔡居誠身上并看不出任何想要求生的樣子。

他前些日子告訴蔡居誠他會照顧他,還偷偷親了一小口,蔡居誠當時好似沒反應過來,片刻後才和他說,“那你能讓我舒服點嗎?”

邱居新以為他是在說噩夢,是在說盤旋在他腦裏的那些幽靈,但他其實不是,他指的是那些匆匆置辦的被子枕頭,有些不夠軟有些不夠硬,還有些不合心意,蔡居誠讓他都換了個遍。

然後前日又說想要些解悶的玩意,邱居新也給他拿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