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說山中無日月,在蔡居誠看來,武當山中日月仍然好好挂着,一擡頭便能望見。只可惜這瓦泥封頂,十尺之下,擡了頭也只是白費功夫,不過望見的是高牆還是低牆的區別,還不如不要白費力氣。

何況他并看不見,那就更無趣無聊了。

蔡居誠近日來覺得精神好了些,不再日日困頓想要睡到天昏地暗。現在距年關越發近,他已經在這地底養了一月有多。

不過也或許是因為他小師弟終于閑了下來,雖然他不知為何,但大半時間他只要一睜開眼便能看見人,他閉上眼人還在,若不是那人衣服上武當弟子都會染上的香火氣,他甚至不知道那人出去換過衣服。

說起這個他倒是有些羞,他這地底的住處有好幾間小室,零零散散算下了也是極寬敞,洗漱內務之地一應俱全,地下還連着水渠,平日裏若是想,可從上頭引水下來沐浴。

據說下頭連着望不到底的深谷,腌拶的東西也能直接倒進水渠沖走,簡直是個避世勝地。

可蔡居誠住了這麽些時候都沒怎麽洗過,原因無他,房裏通風換氣不便,不敢點火燒水。平日裏想要取暖他一靠牆裏初建時砌進去的兩根銅柱,銅柱從地上延伸到地下,灌進熱碳取暖,平日裏烘得小室裏舒舒服服,也不露馬腳,二靠小師弟,倒還能撐下去。

而武當山颠的水又清冽透徹,涼徹心扉,整個帶着刺骨的寒氣,特別現在三九隆冬,他以往倒還不怕,現在卻覺得若是真這麽做就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

這些日子那小師弟十分黏他,凡是睡在一起必要抱他抱得極緊,他發了夢魇清醒過來之後還時不時要親他一口。蔡居誠開始不大習慣,後來便也釋然,他大概照顧弟弟多了,看他這個模樣也将他當個小孩子,疼他疼得要緊,他也便心安理得享受了下去。

不知為何,那些梗在他喉頭心間,死生之間的踟蹰盤算,竟已經許久未出現過。

蔡居誠沒那麽想自我了斷了,他知道總有人會在他閉上眼時牽他的手吻他的頰,他卻開始隐隐不願辜負那只手,讓他輕易落空,抓了個沒着落的感傷了。

世人道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可他的小師弟做得更多了許多。他把碎了自己一片片拼起,以金修繕以玉補缺,他自知裂痕猶在,卻至少不再破破爛爛,渾渾噩噩。

若是有人為他花了這麽些力氣,他又怎好無端端地便去尋死覓活?

這樣權衡下來,蔡居誠為了保命,便只能簡單擦身換衣。他盲了差不多兩月,也逐漸摸出了些門道。他差不多也能在小室裏行走自如了,可其他卻仍然一竅不通,小師弟手腳極勤快,什麽都給他打點得妥妥當當,更是每隔幾日便帶些熱水來給他擦洗,他根本得不到什麽動手的機會。

水着實不多,也只有一盆左右,他自己擦總是弄得到處都是,看不見盆在什麽地方,好幾次還把布巾上沾了土,弄得比以往還要髒。

他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洗漱都做不到,豈不就是個廢物了,硬着頭皮上他也不願這般模樣被看去。

可是十幾日前他擦洗的時候摔了一下,小師弟聞聲趕進來,看見他狼狽的模樣,立馬去扶他,在他手上寫“以後我幫你”,筆畫之間極其懇切,還有種懊悔他以往沒想到這層的意思。

蔡居誠匆忙之中只披上了衣服,帶子還沒系緊,該看的不該看的都大剌剌地露在外頭,他連罵人都沒顧上,趕緊掩上袍子擋一擋,手指卻怎麽也拉不緊衣襟。

若是他沒和別人有過什麽,自然不會介懷至此,可他裏裏外外都曾被碰過,便覺得這種事終究還是要避諱的。

随即他的手便被牽住了,“幫你”,他不知尴尬為何物的小師弟在他手上寫,“擦幹淨”。

他被執着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後竟真乖乖除了袍子叫人擦幹淨。他小師弟也兢兢業業,哪都沒亂碰,把他擦好了還啾了他一口全做安慰。

蔡居誠覺得小啞巴可能誤會了什麽,他不是不愛洗澡的貓,他在意的全然不是這個。

可是他反對無效,小啞巴便隔三日便幫他擦洗一次。他不是坐着就是躺着,本來身上就幹淨,這麽擦更是把他擦得人都滑了,蔡居誠自己摸自己都覺得不敢自信,他從未在寒冬臘月這麽勤快地洗過澡。

罷了罷了,他覺得一言難盡,就算把前幾個月的份都補上了。

今日他剛被從頭到尾擦了一遍,發絲也被小啞巴仔細洗幹淨了。他去收拾東西,用寫的千叮咛萬囑咐蔡居誠定要擦幹了再坐着。可是蔡居誠被弄得渾身發懶,剛剛熱烘烘的一蒸,皮膚都還泛着紅,便越發不想動。

蔡居誠給自己頭發底下墊了塊布巾,若有人能打理,他還廢這個事幹什麽,坐着等人便好。

蔡居誠捏捏自己臉頰上新長的肉,覺着自己真是不思進取不懂回報,人都被養胖了,像個躲懶的肥貍子,還要加上不知悔改一條才行。

邱居新剛進來便看見了蔡居誠的眼神。

雖早已眼盲,邱居新一眼還是能看出蔡居誠在等他,他的師兄聽見聲響便面朝這個方向,等他進來了卻又欲蓋彌彰地轉回頭去,像極了做了虧心事的模樣。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邱居新自然不會說他這些,師兄等他過來讓他受用而欣喜,甚至想就這樣上去親他一口。

“你過來給我擦幹頭發,”蔡居誠坐在那開口,也不管別人是不是心甘情願,“這麽濕着難受。”

邱居新便任勞任怨走過去幫他擦,這麽些日子養得也初見了成效,蔡居誠的頭發都亮了些,雖還沒以前好,可與剛來時也是天差地別。

他抓起一縷來仔細揉搓,蔡居誠的背後還是被頭發暈濕了一片。他盤算着等會回去上面幫他拿件裏衣換上,這件領子太大了,裏頭隐隐約約什麽都擋不住,漏了風進去怎麽是好。

蔡居誠享受着別人這般對他,手指在桌子上摸了個羊骨節,便抛接了起來。他最近也在暗暗地練這些,雖看不見了,但手感還有,手雖僵硬難握劍,可靈敏也是遲早要練回來的,即便以後要習不得武,平日裏照顧自己也好。

若是出了這裏,哪有人能像小啞巴這般盡心盡力,他自然是要打算清楚,畢竟一時只是一時,誰又願意照顧個眼瞎的人一輩子。

小師弟擦頭發的手很穩,他抛得興起,又加了兩個。他看不見東西落地點,最初嘗試掉得到處都是,現在卻已經能順順當當的玩三個了,像耍雜耍一般,弄得上下翻飛,左右交換,自然是極漂亮。

他練了這麽些時候,小啞巴來來回回都看在眼裏,有一次他還叫小啞巴抛個看看,不過幾秒便聽見東西落地。現在他抛得這麽好,隐隐有些炫耀的意味,從這上面找來了些他雖眼盲,也能超過別人的優越來。

他現在兩手輪轉着抛東西玩,小師弟定然也在一邊擦頭發一邊看。他玩得更興起,扔得更高了些,等着落下來的時候卻等了許久都沒等到。

“你是不是又給拿走了,“蔡居誠罵他,“手欠是不是?”

小師弟沒回答,還是慢條斯理地給他擦頭發。

蔡居誠無法,這些日子來他常常被這般逗弄,那人欺負他看不見,仗着自己眼明手快,等東西抛上來便撈走,白白讓蔡居誠張開手等着,發現了以後定是要罵他一頓才行。

他也樂得聽罵,蔡居誠算是想不明白了,世間還有這般奇人,你罵他他便黏着你,再罵便親你兩口,弄得他滿腔火氣都無處發,只好氣咻咻伸手問他拿回東西來。

有時小啞巴痛快便給了,有時還要和他親昵一下,讨個抱什麽的才乖乖交出來。

今日蔡居誠或是運氣好,那小東西沒為難他,伸手便放在了他的手心裏。

蔡居誠剛要拿走,沒想到他又縮回了手去,一鼓作氣快如閃電,把那處理得瑩白漂亮的小骨頭塞進了他的後衣領。

蔡居誠像是被什麽刺了一下,那東西順着他皮膚滾下去,一路點了一串火,直直往下鑽。他剛剛洗完,只着了裏衣,裘褲還沒套,那東西一下子便順着尾椎落到了臀縫附近,更是讓他整個脊背都僵直了。

他十分難堪,這些日子來日日被擦洗,全身上下都被摸遍,他本就敏感得很,小腹裏常常燃着半團熄不了的欲求。現在這般一掉,像被手指沿着後背一下子撫摸過去,他汗毛都豎了起來,還丢臉地驚喘了一聲。

小啞巴仿佛沒聽見,伸手進他衣擺下頭把羊骨節拿出來,還像個無事人一樣送回他微張的手裏,順便讨好地親了他一下。

蔡居誠頓時心裏燒起了別樣的火焰,“你就是逗我是吧!”他轉過身去猛推一下,那人紋絲不動,更讓他生氣,“我告訴你!雖然現在我任你擺布,以後等我好了我就收拾你,你給我等着!”還要一手把所有骨節都丢到他身上洩憤。

邱居新看他這幅模樣,心裏沒有一絲厭煩,卻全都是滿滿的柔和。他已經許久沒有見過師兄這個飛揚跋扈的模樣了。

雖說不是什麽好詞,可邱居新卻覺得極好,好就好在蔡居誠越發像他以往的那個自己,兇狠得緊,受了好處嘴上也不饒人,随便一點不滿便要開口罵,整個人比最活潑的烏鴉都要鮮活。

他再不像那個剛被救出來的模樣,不怒也不罵,睡時眉眼間只是驚與怕。黑暗讓他生懼,噩夢讓他生懼,這些懼意填滿了整個軀殼,醒過來了便要散去,給邱居新留下空空一副身子罷了。

蔡居誠看不到,但能感覺到邱居新一直看着他,這才想起他以往給小師弟的留下的印象并非如此,大概是一時吓着了人。他這麽一想又覺得好笑,氣也散去了大半,只等有人過來牽着他的手認個錯,他便徹底原諒了算了。

沒想到等來等去等到一個懷抱,小啞巴真是好不要臉,一手便把他撈了過來。蔡居誠掙紮未果,想要咬人又覺得有損形象,竟沒找到反抗辦法,被抱了個結結實實。

他靠在小師弟懷裏,頭埋在他的衣領旁那陣他自小到大都極熟悉的氣息萦繞在他鼻尖,恍惚中覺得這個懷抱與武當差不多,無端生出了陣回歸了故鄉的感覺。

房間裏極安靜,蔡居誠被這般暖着,鼻子一酸,不知不覺落下了幾滴淚來。

原來無論何時何地,甚至無論他自己是否知曉,長久以來,他當作歸處的地方都只有這一個罷了,他受了那麽些苦難,也只有在這裏才能得到治愈。白骨生肉,瘡疤結痂,日子在一天天地過,察覺與否,他的确越發好了。

他感覺到眼淚落下,想到如今他都是落血淚,更忙送不疊用手背抹掉。小啞巴察覺他的動作,想要拉開距離看一眼,卻被蔡居誠緊緊地用手按住了腦袋,不僅按住,還要兇惡地命他不準擡頭。

他聲音裏早就有了泣音,自然是想避着人。邱居新假裝不知,平順地将下巴打在他的肩上,他沒有寫字,而是有一遭沒一遭地拍着他後背。

起初蔡居誠還要罵他,可很快便不再說話。兩人站在小室中,抱在一起,一室暖熱得很,他們卻沒有松開的意思,仿佛天地之間只餘他們兩個,就算情願同生共死,也不願松開抱着對方的手。

這便夠了,蔡居誠想,一座山門,一間暖室,一個小啞巴,若是餘生他只剩下這幾樣東西,他也不會再強求更多。

只願上天有眼,大道慈悲,他的苦難都磨掉了他的孽業,以一換一,平等得很,以後但願只剩平淡喜樂,不見恸哭折磨。

可是就算他再受些苦也好,但絕對,萬萬不要再從他身邊拿走別的東西。

他所求的便只有這麽多。

世間萬物順應天道自然,春日豔豔驕陽,二十四番花信風數着日子綻放,過後便是夏雨秋風冬雪,聽雨觀風賞雪又成了人間樂事,四時之景不同,樂亦無窮。

這般春花秋月并非才子佳人才能品評,這些景色自然都是雅俗共賞,雅者看情,俗者也能看個時間流逝,白駒過隙,掰手指數日子都快活了些。

而蔡居誠覺得,這個小室,簡直是為逆天而行量身訂造的。

他自從來時這裏就暖得可以,到現如今還是一樣的溫度,時間在他這裏不過是小啞巴師弟寫給他的一串字,今日冬至,下日小寒。這裏卻一直暖得讓人發懶,腳趾頭都要蜷起來塞進被子裏,只想做個逍遙夢中客,不想睜眼看人世。

蔡居誠不想想起來這些事的,可他現在身體越發好轉,離那時過了約兩月,他吃喝都正常了許多,雖還是吃粥,現在卻能配些小菜,他吃的也比以前多了些。

他從前餓得太狠,常常好幾日只得一個馍馍,裏頭還揉着幹草,他吃那些把胃弄壞了,現如今要是再餓着還會痛,不過小師弟沒有給它這個機會。

他真的是好的差不多了,不是誇張,不是過分自滿,又有這麽些日子過去了,現如今他不僅能用羊骨節玩雜耍,甚至還能寫字,雖說叫小啞巴看了回應不詳,可也算比以往做得好得多了。

原來人要是想活便是這個樣子,蔡居誠握着筆思索道,想看山間明月鬥牛之光,想觀春日春夜繁花之景,想握筆而書,想高聲而歌,破陣子也好,踏莎行也罷,終是一片灼灼丹心,重新暖熱燃燒了起來。

他現在想活了,不止想活,更想像以前活得最好的那個時候那樣活,他在這方寸之間,外頭風花雪月雖不由他定奪,而他自己的命卻又回到了他的手裏,不再由天操刀注定。

他着實讓喜歡這種感覺。

而他也要被這他每個角落都摸過的窄小之地逼瘋了。

“你不是說十二後嗎,”他想到這裏新生煩躁,覺得不吐不快,拿着筆就在紙上畫了只雞仔,“今日都二七了,你是要等到明年再議?”

蔡居誠這時候是站在桌前的,小啞巴正幫他換幹淨被面。昨日他發了個不記得的夢,和以往不同,他沒有尖叫痛呼,而是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淚流滿面,到處都是血淚蹭的痕跡,若不知情別人看了還以為這上頭發生了什麽,所以今日小啞巴就帶了新被子來換。

他閑着練字,叫別人給他收拾,他倒也心安理得。

小啞巴聽他問,便放下了手上的事走了過來。蔡居誠正豎着耳朵等他動作,結果那人從後頭攬住他,握着他的手不知寫了些什麽,總之還是沒答話。

“你寫了什麽?”蔡居誠看不見,便更是好奇,剛才那個筆鋒的運轉不大能分辨出是字還是畫,可總的來說終究不會是什麽好東西。

他算是看透了這個師弟,有事沒事都要逗他一逗,逗完了便上趕子來認錯,真不知是什麽毛病。

小師弟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張開手。

蔡居誠将信将疑地照做,剛一張開手,便覺得有什麽柔柔軟軟的東西在手上刷過去,激得他一顫。

“你用筆在我手裏寫??!”蔡居誠反手便抓住那只筆,他滿掌心都是未幹的墨汁,涼飕飕地好不舒服,心裏更是生氣挨了戲耍,眼看着就要君子報仇當時不早。

小師弟看他發現了,便往後退避避風頭。哪知道蔡居誠擡手一揮、往他臉上一陣揉捏,這麽一下手上幹了大半,那墨香便全從別人臉上發出來了。

蔡居誠想想便覺得好笑,他覺着自己年紀大,怎麽能像個小孩子似的,這般幼稚,他在小時也未曾有過這般開懷。

于是他便偏過頭去掩了這個笑意,“你自作自受,快去洗幹淨。”

小師弟似乎也認了,他要過蔡居誠另一只手,寫“晌午飯?”三個字,來問他想吃些什麽。

蔡居誠自然是道随意,什麽樣的粥不是粥,小菜來來回回他也都吃過兩輪了。小師弟寫了個“好”,然後又在後頭補了“你臉上也有”。

蔡居誠用沒被牽着的手去蹭,覺得手上反而更濕,才驚覺又被耍了一通。小啞巴抽身而退,蔡居誠拿起桌上的紙筆便去丢他,等拿到硯臺的時候,他掂量了一下又重新放回原位。

他可不想把人砸得動不了了,到時候還不知道誰要伺候誰才好。

反正片刻他便要拿水過來把自己擦幹淨,蔡居誠真是不懂小啞巴什麽心思。

蔡居誠坐着等他,室內太暖,他等着等着便又睡了過去,醒過來時便覺得手上正被溫布巾仔細擦着,連指縫之間都輕輕地一點一點撫過去,就像擦拭什麽冰肌雪骨的玉寶一般,怕稍重一點就要碰掉那層瑩潤的沁光。

可是那是他燒壞了的那只手。

蔡居誠平日裏自己都不願意去摸,雖說疼是不疼了,可他總覺得那些虬紮如老樹盤根的疤痕下仍然是被燙得爛熟的軟肉,他按一按便怕裏頭塌下去,摸一摸更覺得整只手都要割掉才好。

他以前自知自己手生的漂亮,經了這麽一遭,現在雖能重新抓起筆來,他自己卻厭惡那傷疤厭惡得很。

小啞巴還要日日看着,蔡居誠瑟縮了一下,若是他自己,他都不願日日看。

他小師弟似乎沒發覺他的不妥,還是在那細細給他擦完,過了水後又去擦臉,都用的是那種擦豆腐的力道,生怕他疼了似的。

所有都擦幹淨,小師弟還幫他整了整衣服,現如今他拿到了發冠,穿着小啞巴以前的教服,發絲束得一絲不茍,倒是一派武當子弟的模樣。

小啞巴幫他弄好,還要退後些端詳一下,蔡居誠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連忙趕他去拿飯了。

真是個傻子,他想道,我有什麽好看的,世間上好看的人多了去,他在點香閣見的都是絕代妖姬國色天香,那小東西必定是沒見過世面,才會以為他長得多好,當他作什麽稀世珍寶。

但願他一直見不着世面。

蔡居誠想。

平日裏弟子都會集中進飯,特別是午間人更多。雖說蔡居誠自己的份例都是單獨拿出來的,可是為了避人耳目,小啞巴必定要在人都散得七七八八了才敢進去拿,此處又好像離那不進,所以每日他都要等上好些時候才能吃得上。

他以前是不知道這些的,不過他現在睡得少了,平日裏又無趣,一日兩餐什麽點數他都摸了個清楚。

所以門響的時候他以為是小啞巴回來了,他轉頭去看,卻聽見有人倒吸一大口涼氣,好似他是個不該出現的鬼混,生生把他吓破了膽。

“蔡、蔡師兄?”那人驚道,“你是真的蔡師兄嗎?”

“蕭居棠,”蔡居誠剛剛警戒地站了起來,聽着人說話便又坐了回去,“你怎麽摸到這的。”

蕭居棠是真的驚了一跳,他按按胸口,裏頭那顆活蹦亂跳的心都快要蹦了出去,“師兄…”他圍着蔡居誠轉了兩圈,蔡居誠煩不勝煩趕蒼蠅一樣趕人,“你看上去好多了。”

他最後這麽下了個結論。

蔡居誠被送上山的那日蕭疏寒不準他看,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全山死寂得只能聽見鴉啼,他躲在一些弟子後頭瞄了一眼。他也算見過蔡居誠兩幅面貌的人,可就是這麽一看,他把那人和武當山上的二師兄與點香閣裏的叛徒比了比,卻發覺兩者根本沒有任何重合。

那個據說是蔡居誠的人形根本不像是蔡居誠,蕭居棠也不敢相信蔡居誠跋扈一世,最終卻落得了這個下場。

他叛出師門,行刺同袍,罪有應得,至多不過是一個痛快,為何偏偏要讓那鶴落到這種地步,人人都可上去折辱,連半絲好都不留才行。

蕭居棠隐約覺得蔡居誠沒有死,義夫師兄們都不肯告訴他實話,好似總想着給他在東窗事發時保下一條命來。不知是他心裏所想還是陰差陽錯,他今日竟真的發覺了這底下入口,給他找着了這麽一個亡人。

不過蔡居誠的确看起來好多了,蕭居棠不知道怎麽想,總之是為他高興的。

蔡居誠聽他不答話,便又問一次他怎麽找着的。蕭居棠一五一十說了,他在後山尋寶這件事上天賦異禀,今日來這個殿瞎轉悠,不多時便發現老君座下有個可開阖的活板門,他天不怕地不怕,一高興便鑽進來了。

“師兄這麽些日子都在這嗎?”蕭居棠周圍環視,小室着實不大,但比上頭要暖得多,有床有幾有桌,也算個五內俱全,其他用的也全備,看來還過得不錯。

“還能在哪?”蔡居誠自知是主,翻過個茶杯來給蕭居棠到了些茶,蕭居棠受寵若驚連忙接過,同時為他看上去眼盲,倒茶卻滴水未漏而感到驚奇,“這裏頭沒人能找到,終究還是保險。”

蕭居棠到底還是小孩子心性,他只是好奇蔡居誠自己一個怎麽把這裏頭過得這麽有模有樣,“有沒有人來照顧師兄?”他問。

“你看我這幅樣子,能自己過活嗎,”蔡居誠不知想到了哪個,表情都柔了下來,“他好像叫古津,前山的小啞巴,大概是負責灑掃的。”

蕭居棠把名字過了一遍,整個武當山上的似乎都沒有姓古的,掃地的更沒有,不用說啞巴了,他沒事時也去看過他差了輩的師弟們掃地喂烏鴉,更不記得有這個人。

他心下疑慮,開口便道,“我知前山掃地的,一個姓李一個姓孫,他可能不是…”

“那可能是灑水的,”蔡居誠本來就沒認真感受小啞巴寫的這一段,管他是誰,他自己知道便好,“年紀不大,進了山才啞的。”

蕭居棠聽了便越發懷疑,他雖不是人人都記得清楚,可他也管着門派裏的一些事情,從沒有過啞巴來找他,他怕這是弄錯了什麽,他這個師兄被別人關了起來,“可是我從未聽…”

蔡居誠不耐煩他這般多疑說那個小啞巴,人說眼見為實耳聽為真,若是真沒這個人,這些天來白白伺候他的那傻子是誰,難不成還有人上趕子來找個祖宗供着,“等會他便回來了,你自己看就好。”

蕭居棠聽見他話裏話外透着不想談的味道,平日裏察言觀色他倒也擅長,不知這個啞巴何方神聖,現如今距那一日約莫只有兩個月,他的蔡師兄回護這人卻比護着他都厲害,他師兄不好相與整個江湖都知道,蕭居棠默默咂舌,若是有機會,他真想認識一下這位仁兄。

既然這個談不得,小蕭道長立馬轉了個談得的,“師兄,你在此處有誰知道?”

他就是想看看他是不是唯一一個被瞞得死緊的。

而這個蔡居誠也說不明白,現在為止他只能确定蕭疏寒身為掌門必定知道,鄭居和給他做了諸多安排,應該也清楚。其餘人要不就是不知道他未死,要不就是雖知道,但不知道他在何處。

“有多少人我不清楚,”蔡居誠于是說道,“他們不想你和宋居亦知道那是必定的。”

他們兩個年紀小,若是他日東窗事發,還能為武當留一息之機,不至于在這裏就全軍覆沒,滅絕了根基。

“大師兄什麽也不說,我從哪能知道,”蕭居棠前幾日才被鄭居和抓了個正着,搜了好些要拿去賣的話本出來,現在提起鄭居和嘴角都要挂上油瓶,“不過我猜嗯嗯…不是,邱師兄也不知道,這我就安…”

“你不要提他。”

蔡居誠剛才還一副輕輕松松的模樣,聽了他說出這個稱呼,眉頭頓時皺了起來,臉上的厭煩仇恨連瞎子都看得出來,好像兩人之間有什麽不能容忍難以勉強的深仇大恨,連聽了去一個名字都覺得污了耳朵。

“我…”

蕭居棠不知又碰了哪條線,仔細想想又覺得自己實在是愚鈍,他這個師兄最初為何淪落至此,不都是因為他與邱師兄之間的仇怨頗深,才有了後頭那些滾滾如輪傾倒若山的一串因果。

可是這真的怪不得邱居新,誰都明白怪不得他,蔡居誠自己知錯不改,作盡了自己的前路,可人心喜怒這些事又怎麽能分出對錯,若人人都如掌門義父般大道無情,大悟無言,這世間又怎得能來這麽多哀怨愁苦,不過都是可憐人罷了。

想到這他本應不再說,可還是忍不住多了一句,“師兄,邱師兄他…其實沒有那麽壞,當日那個義父下令将假的屍身點火燒了,邱師兄看上去還是傷心的,連嗯都不願說了。”

“他不過是暗自高興!”蔡居誠恨恨地說道,一提起那個狗東西他便怒火攻心,連五髒肺腑都要全部燃燒殆盡,“他巴不得我挫骨揚灰才好!”

蕭居棠本想反駁兩句,現在蔡師兄這個模樣,他也不怕挨斬無極。可他驟然想起當日的确是邱居新放的火,這話噎在了喉嚨裏,最後還是沒得說出口。

蔡居誠也知道此話冷場,可他好不容易有個能說話的人和他說話,不想就這麽放了蕭居棠走。他暗暗按耐下怒氣,平了平聲調,才繼續與他說話,言語之間也只談師門瑣事,不再提同胞龃龉。

蔡師兄安安靜靜坐在那聽你說話的時候并不常見,蕭居棠自是要抓住這個機會,侃侃而談,只要是他知道的他都願意一說。

他日日與宋居亦鬼混,倒也知道好些小道消息江湖秘聞。他講蔡居誠便聽,有時還被他逗得冷嘲熱諷幾句。兩個人倒也十分兄友弟恭,比原先在門內都要親近一些。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蔡居誠還在聽他講話,蕭居棠卻倏然停了下來,他側耳去聽,果然聽見了腳步聲,緊接着而來便是推門的聲響。

蕭居棠沒了聲音,蔡居誠聽出了這是小師弟的步子,一擡下巴便指過去,“這個便是,你自己看看認不認識。”

怎的不認識,蕭居棠汗如雨下,面對着邱居新腿都要打顫,“我…那個,我不知道…”

他本想說他不知道蔡居誠指的竟是嗯嗯師兄,看他那個模樣明明白白是恨之入骨,現在卻是百煉鋼成繞指柔,乖得吓人。假名字什麽的他不明白,不會說話倒是對了十成十。

他心裏也有了好些猜測,結果被邱居新的眼刀一刮,更是什麽都說不出口來,只想先溜了再說。

他結結巴巴地和蔡居誠道再見,走人的時候卻看見嗯嗯師兄正牽着蔡師兄的手。他心知這次玩大了,以後遲早有一天地崩山摧大事不好,趕緊忙送不疊地跑了。

裏頭蔡居誠也不明所以,“他跑個什麽,他怕你嗎?”他伸手去捏捏邱居新的手臂,“奇了怪了,他什麽都敢,今日怎麽溜得這麽快?”

邱居新心道是因為他會審時度勢,平日裏挨打少也是因為如此,可是他這個怎麽說得出來,只是在蔡居誠手上寫了他這次去想到的辦法。

“年二九夜,我帶你出去”

他看見蔡居誠的表情突然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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