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蔡居誠醒的時候小啞巴不在。
他伸伸腿,覺着今日似乎又比以往暖了些。不知是不是馬上就可以不用灌炭取暖了,他踢開被子,摸着床沿去給自己倒了杯水,地下冬暖夏涼,上頭要是悶熱起來底下也能避暑,估計夏天遠會比冬天好受。
可惜他也享受不着了,蔡居誠每次想到這個都不知道該是高興還是苦笑,小啞巴自那次之後每天都要摟着他睡覺,看着他比看會喘氣的家傳秘寶還要緊。以往只是不好意思地親親嘴角唇上,現如今卻又啃又咬,大有蔡居誠要是走了他就要從上頭活活撕下一塊肉來吞吃入腹般的模樣。
可人倒是聰明,蔡居誠終是放下杯子嘆了口氣,再不提那事,應該是也知道無法挽回,不如早得他在旁一日算是一日了罷。
可蔡居誠從不怪罪自己的選擇是錯的,他至今甚至不會想如果他當初沒犯下大逆不道的錯來如今的他會是什麽模樣。他選了哪條路他便要走哪條路,走錯了咬咬牙也自己扛下來。
後悔藥難尋,後悔的人易找,但與其後悔,還不如去擔了結果下來,就算被恥笑唾罵也罷,只要他自己問心無愧,那便如何都好。
在對待小啞巴這件事上…他有些愧疚,但也絕不夠讓他後悔。
若是那夜他未曾與他偷跑出去,未曾去觸摸過那朵新開的桃花,也未曾接下那個飽含一整年醞釀的熱切期盼的吻的話,他或許就不用再欠一份債了。
他欠小啞巴許多,可他這樣一副戴罪之身,最好的回報便是要離他遠遠的,甚至今生今世最好不要再望他一眼,這樣他也安全,武當也周全,他們都快快活活地,他自己如何,也不要知道得好,免得徒增憂心,拖累了別人的心緒。
蔡居誠在點香閣裏養過兩只貓,第一只跑了,第二只燒死了,他有的時候還會想起第一只貓來,黃白花的大貍子,時不時蹲在窗臺上用尾巴打掃那一小塊桌面。然後它在斜陽西下的時候跳了出去,便再也沒回來過。
它應當是活着的,蔡居誠想,活在哪個他不知道的地方,一日三餐不是炊金馔玉也能熱乎飽腹,末了還會跳上高牆去曬那身皮毛,等哪個點香閣的熟客經過牆下,便柔柔地喚那人一聲。
總之應當是長命百歲了的。
蔡居誠也只想要一個那樣的長命百歲,等小啞巴想着他的時候,知道他在一個絕美的地方,乘着船兒,舉着酒樽自斟自飲。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他會半昏半醒之間對夢裏的那個挂念的人舉杯相邀,如同他是朦胧眼眸中所能望見的最亮的那顆明星。
希望小啞巴也能舉杯與那顆星對飲,敬一敬這個遙遠而绮麗的夢境。
蔡居誠往昔極少覺得傷感,現如今卻有些不舍,他坐回那張早已熟悉的椅子上,默默地撫摸着他杯沿。
小啞巴怎麽還不回來。
他心思沉重,一時間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等風陣陣往裏灌的時候他才覺察出來,往時關得緊緊的暗門竟然開了一道小縫。
蔡居誠心下疑惑,小啞巴莫非出去的時候忘了關上門,他扶着牆往大門那邊走了兩步,等摸到門的時候又不太敢去直接推,怕夾了自己本來就不怎麽樣的手指頭。
可是這不知道哪來的陰風吹得他腦袋疼,蔡居誠開始生別人的氣,怎麽出去連把門帶上都做不好,果真若是逃走都不應該帶小啞巴,現如今就要把他吹死在這裏了,真是人心難測。
他想了又想,怕門是卡住了,于是把門扳開些。
現如今縫隙都夠一人出入了,風吹得他要打個趔趄,沒想到就這個外頭這麽冷,他裹了裹身上的衣服,順着門走到外頭去,想要找個機關來從外頭把門關上。
等到他站到了走道上的時候他才覺出自己竟然出來了。以往日日困在裏頭,連出門的時候是什麽個情形都要設想個千八百遍,現如今可好,不過就是多邁了半步,腦子裏想的演的都沒用上,糊裏糊塗便跳過了一個儀式感的瞬間,蔡居誠不知道為什麽還覺得有些失望。
可是出來了便出來了,沒片刻還要回去的,他任勞任怨地在牆上摸機關,小啞巴出入這麽多次,就在他這裏卡住了,任憑哪個都咽不下這口氣來。
他摸了半天,沒找到門道,反而是剛一擡手,門便咔噠一響,緩緩地便阖了起來,往後再怎麽用力掰弄,都打不開了。
蔡居誠站在門外,目瞪口呆。
他被關在外頭了。
蔡居誠就算是做最荒誕的夢都沒想到有這麽一出,他出來根本沒穿多少,就一件裏衣披了個袍子,現在冷風一吹便要打哆嗦,半個腦袋都開始一跳一跳地疼了起來。
這地底下還有其他小室,蔡居誠想随便找個避一避風,誰知道摸索着往前幾步便遇上了岔路口,這邊他極少來,左邊走了不知多久還是牆,右邊沒幾步便到了頭,他來回沒辦法,只能坐回門口去等人開門。
蔡居誠把衣服墊好在底下,自己往那裏一坐,不一會就凍得抱着膝蓋縮了起來。這般可憐兮兮的模樣,蔡居誠都要罵自己,做給誰看,還不是知道別人心疼你,裏裏外外都透露着陣恃寵而驕的味道。
但是現在能走了。
這個念頭突然鑽出了他的腦海,像沼澤地裏冒出的一個黏糊的氣泡,後來便要咕嚕咕嚕沸騰起來,現如今他能走了,小啞巴不在,他也走過出去的那段路,不知摸索一下還能不能找到,總之若是運氣好的話,走出去是絕對能行的。
可是他眼盲,衣服都沒怎麽穿好,蔡居誠緊了緊衣襟。但也不必擔心,現如今暖了不少,除夕夜他細細聽過煙火聲的遠近,這裏大概是靠近後山的幾座殿之一,只要出去了,摸也能摸到後山去。等到了後山他便如魚得水,怎麽說也在那反思過錯關了好些時候,怎麽溜下山他都一清二楚,翟天志那王八羔子摸上來的路他也熟悉,要是能找到原先的房子,或許還能帶走裏頭留的一些衣物。
雖然眼盲看不見,狼狽了些,但若是想走,必定能走得成的。
或許他當初邁出門來腦子裏就抱着這個念頭長痛不如短痛,晚走不如早走,與其再耳鬓厮磨一陣子越發不舍,還不如現如今就高高興興一走了之。
很有誘惑力,蔡居誠把臉埋在膝蓋裏擋風。
可是他還沒給小啞巴留書,他原本醞釀了好些時候要寫個讓小啞巴能記一輩子的信出來,現如今摸不到筆墨也寫不成。要是咬破了指頭在牆上些,小啞巴怕不是會吓死。
還有他本是奉命看管蔡居誠的,要是蔡居誠跑了,他不是挨打,也要罰的,蔡居誠對他早有虧欠,怎麽能又欠他這個。
無論他有多少走的理由,遇上這兩條都要煙消雲散,蔡居誠自暴自棄地把臉埋在膝蓋上,随他的便吧,不是不走,不過是時候未到。
即便是時候到了,他也要仔細想清楚走去什麽地方,如何走,然後稍微掐去些頭尾,免得小啞巴來尋他,再把這些都寫清楚給小啞巴留下,叫他萬萬不要擔心自己才好。
小啞巴養的鶴已經好了,可即便鶴要飛走,也是顧念着他們之間的情誼,不能就這麽扇扇翅膀只給他留一根羽毛。他要讓小啞巴知道鶴過得很好,朝飲晨露夕食竹果,現在已經能張開翅膀重新翺翔在高天之上,而每次看見桃花遇見清風,都會抽出些時候來想他。
這又是一陣風來,蔡居誠瑟縮了一下,可沒到片刻便聽見了後頭跟着的腳步聲。
“你到哪去了,”蔡居誠罵道,“你要把我凍死在這嗎?”
小啞巴估計也是聽見了他的聲音,連忙緊走了兩步,二話不說便把他抱了起來,一手開門,一手把他塞進被子裏,生怕晚上半刻他就要僵在了外頭。
“門都不知道關上!”蔡居誠在被子裏暖了些,又開始活動嘴皮子,“這次是把我關在外頭了,下次要是夾了我手指頭怎麽辦…”
“別走”
小啞巴沒聽他說話,只是在他手上這樣寫了,便緊緊地抱住他,把他胸腔裏的空氣都擠出來一般,讓他話都說不出了。
“走什麽走!”蔡居誠憋得拍他的後背,“你別又發病,我還能走去哪?”
小啞巴這才松手,眷戀地抱着他,在他頸間輕蹭。
“你下次把門給關好,”不知氣氛為何突然這般,蔡居誠還有些別扭,“外頭風怎麽突然這麽大,你是不是出去忘了關活板門,要是再有人溜進來,看見我在此處,不是要吓死…”
小啞巴沉默着,在他肩窩裏點點頭。
“我要是走,肯定會和你說的。”
蔡居誠說。
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邱居新又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
良藥也好,忠言也好,就算是活死人肉白骨的靈藥,太苦了也難免讓人痛上加痛,就算是救命良言,太真了也難免叫人心扉驟痛,像火辣辣的一勺滾油,呲啦澆在那早就挨了幾千刀的心上,一下子就燙出了花來,還未流出來的汩汩鮮血都直接被漉得凝在了當場。
蕭居棠說得很對,邱居新不得不承認這點。
他趁了蔡居誠的危,不止一個,不止一次,林林總總竟然能數出五六條來。趁他眼盲,趁他指斷,趁他手壞了,趁他心死了。這裏面無一不是可乘之機,無一不是可入之隙,而他在不知不覺中占了所有的大便宜,到頭來蔡居誠什麽都不知道,卻昏頭昏腦地和他綁在了一起。
蔡居誠的那個殼子裂了壞了,他鑽了進去,用最卑鄙無恥的手段去把它封上,還把自己也關在裏頭滿足私心。
若是蔡居誠知道了的話會如何呢,邱居新站在暗門之前,燭火被風吹得明滅不定,他也沒有再往前一步。
要是他的師兄知道了,蔡居誠肯定情願把自己被補上的血肉骨髓都撕出來都不能便宜了他,憑什麽他占盡所有好處,武當的初坎道長,最可能成為掌門的三師兄,他在山門處處受人尊敬,化蛟成龍,而自己卻要被困在地底下的泥潭裏,尾巴被砍成三截,連尾能再躍龍門的鯉魚都做不成。
邱居新現在覺得蔡居誠應當恨他了,這世道果真不公,想要的人什麽都到不了手,不想要的卻一股腦被填得滿滿,若是他自己是蔡居誠,他也要恨的。
不僅如此,他還騙了別人。
邱居新想起蔡居誠迷茫的眼,他在床榻上喚他小啞巴,或者是小師弟,他唇裏吐出這些字詞的時候如同它們被創出來時就是為了這副口齒而生,被蔡居誠說出來時便圓滿了它的含義。
“小啞巴,”蔡居誠啧了一聲,“還要我提點你嗎?過來些。”
他那時靠近前去,歡欣地以為師兄便是這般喚自己的,但只要他的血冷靜下來他就會想到師兄喚的從來不是自己,他也從來沒用這般神情呼喚過自己。
“邱居新,”蔡居誠在久遠過去的那副模樣又不管不顧地溜進了腦海裏,他衣衫半褪還要皺着眉頭,一副不情不願應付課業的模樣,“你磨蹭個什麽?不弄我便走了。”
邱居新深呼吸了一次才抵擋住胸口的絞痛,他從前怎麽從未看出過這一點,若是他早些福至心靈醍醐灌頂,怎麽又能淪落到如今這種地步。
他倒是有真心真情要給,可別人也是實實在在的不在乎不想要。現如今他抓了個空隙強買強賣,卻發現自己如同踩在兩座逶迤高峰的山間繩索上,風吹也怕雨打也怕,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戰戰兢兢,晃蕩一下便以為要粉身碎骨。
或許他一開始便沒想過能長遠地走到對面的春暖花開地,可惜不知怎麽的,權宜之計變成了救命繩索,稍不留神就是露出馬腳,千刀萬剮。
小啞巴的确是為他而生,邱居新将手放在了暗門開關上,為了靠近他,為了能愛他而心生出來的一個魔障罷了,既然等到走出小室便會見光消散,比起這般,還不如…順其自然,聽由天命。
他扳動暗門開關,在門開了些許的時候踢了顆石子卡上縫隙。
蔡居誠在床帳裏似乎被聲響弄得翻了個身,他望了那個身影一眼,掐算着到底還能再見這人幾次。
他走的時候見一次,他下山時幫幫他再見一次,他安頓下來時再見一次,一個月後去看一眼,明年除夕再去望他一眼。
說來說去,這輩子只不過剩下五眼罷了。
福生無量天尊,他轉身離去,與其庸人自擾,不如讓大道定奪。
于是他開着門,坐在出口暗處,等着蔡居誠掐死他心裏的一線生機。
他等了半個時辰,便反悔了。
堅定決心要想成千上萬的道理緣由,放棄這份堅定卻只要一個便好。蔡居誠身子還沒好全,邱居新想,若是就這般放了他,他在外頭有個三長兩短,他豈不是萬死不能辭其咎。
他費了這麽些心思肌力保住的這條命,其餘的不講,絕不讓他再出事确是絕對的。
他順着那條路走了回去,滿心以為蔡居誠可能還沒睡醒,卻一眼便看見蔡居誠抱着膝蓋坐在門外,一邊往嘴裏呵氣一邊揉揉臉頰。
絕不能放他走。
邱居新如今才知道什麽是魔障,從前的那些都是小打小鬧中的小打小鬧,這種強烈的,幾乎要從中間将他劈開兩半的感情和從前全然不同,他感到的再不是痛楚,而是焚身的烈火。那火甚至沒給他越燒越旺的時候,只是一點火星,便一下子沖日燎原,焚天炙地,燒壞了他的整個頭腦。
他唾棄自己半個時辰前的愚鈍,不知道自己腦子裏是不是進了整個雲夢湯池的水,他怎麽能放手,他怎麽敢放手,只要師兄在此等着他一日,他便是要踏遍刀山火海,死無葬身之地都不能放手。
蔡居誠沒有發覺自己已經伸出手向這個幻象讨要懷抱,邱居新便沒有說出來。
因為他沒有問。
蔡居誠覺得小啞巴更粘人了。
前些時候可能還因為他說要走鬧了別扭,現如今大約是想通了些,雖也還是不願他走,可是開始更迂回婉轉地留人。
百依百順,千依千順,兩個人在小室裏胡亂快活了一陣,蔡居誠無意之間提了句想再出去吹吹風,他也二話不說便答應了。
蔡居誠站着任由小啞巴給他披上衣袍,怎麽想都覺得有些不對勁,“等等,”他好容易才找出裏頭有什麽奇怪之處,立馬一甩袖子就把人隔開了,“你不會因為我讓你弄了才讓我出去的吧?”
小啞巴趕忙湊上來對他側臉狗崽子一樣亂親,誓死表明自己并無此意。
蔡居誠被他這般讨好親得笑了,“好像我欺負你一樣,”他去撓撓小師弟的臉頰,小師弟便順着竿子爬上來蹭他手,“你怎麽這般好。”
“那不走”
他的小師弟這樣寫。
“你別敗我興致,”蔡居誠把手抽回來,作勢要惱他,“不是說好不提的嗎?”
小啞巴上前一步抱着他,貼着他的臉點頭,這個懷抱讓他暖哄哄的,連心都軟了下來,“我們出去轉轉,”蔡居誠也回手像安慰小孩子般拍拍他的後背,“今日不和你說這個。”
小啞巴自然也是願意的,那條出去的長路若是真的讓他一個人走他可能都要凍死在半截,不過小啞巴現如今牽着他的手,帶他走的時候,又覺得其實還不算冷,頂多有些微涼罷了。
“你怎麽這麽熱,”蔡居誠不安穩地用手擠了擠小啞巴的指頭,“是屬火的?”
小啞巴還真停了下來給他寫了,“不”“水”兩個字。
蔡居誠覺得他這個認真的模樣當真有趣,剛剛想就這個開個玩笑,又好像想到了什麽不大好的東西,一哆嗦趕緊忘了個幹淨。
他們兩個攜着手出了暗道,離了殿門,這才過了多少日子,外頭便一片莺語婉婉,花開若霞的模樣。蔡居誠看不見,但那陣香氣可是真的騙不了別人,他稍微吸口氣,便被混雜着泥土氣息的這陣味道熏得腦子都暈了。
“以前要是日日在外頭練劍,倒也不覺得這麽快,”蔡居誠讓小啞巴拉了他的手去摸那些柔柔的花瓣,“現如今才知道,花過這麽幾日便能開成這個模樣。”
小啞巴沒有和他寫字,只是摸了摸他的臉。
“你日日和我在一起,這花也沒怎麽看吧,”蔡居誠一副大發慈悲的模樣,好似整個春日勝景都是為他而開一般,一下抓來他的手也放在同一朵花上,那花被他摧殘得都有些垂頭喪氣,“你也碰碰。”
他們兩個的指尖離得極近,小啞巴裝腔作勢地碰了幾下,便順着那柔軟的指尖牽了他的手,像撫摸一朵迎着明媚陽光而開的淡粉花兒一般,輕輕地摸了兩下。
“這是誰教你的…”
蔡居誠自認自己沒教過這般登徒子才會做的事情,他怎麽着都覺得自己好像被占了便宜,可是便宜早就被占了個幹淨 ,牽個手也不算什麽,這般想着他便随人去了。
牽就牽罷,蔡居誠想,什麽姿勢沒玩過,還欠摸摸手這一點兒嗎。
他們兩個站在這日頭下,不知道別人看他是什麽模樣,自己倒是挺自得其樂,蔡居誠被曬得暖暖的,更是懶得走開,就拖着小啞巴在這站一會作罷。
不過突然他覺得小啞巴猛然扯他袖子,“怎麽了?”他偏頭望向那個方向,“怎麽回事?”
“你們看起來挺眼熟啊?”
蔡居誠馬上僵在了當場。
他已經有許久沒聽過別人的聲音,可那人身上佩刀的聲響他确是絕不陌生,他當時被押送上山,這一連串聲音在他腦子裏都能回蕩成喪歌。他們是朝廷的眼睛,上頭的喉舌,怎麽現如今武當還有他們在?
他的過去突如其來就在這個陽春裏反撲,他以為自己已經雲淡風輕,可聽見聲音卻就僵住了腳步。
“你…”那人往前了幾步,蔡居誠強忍着退後的欲望,後頭小啞巴在袖子的遮掩下牽住了他的手,“我見過你?”
“應當沒有罷,”蔡居誠放輕語氣,裝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來,“我一直在後山這邊打掃大殿,從未見過貴客。”
他覺得面前有一陣風掃過,小啞巴在他汗濕的手心裏寫了個三。
蔡居誠稍微偏偏頭去避過那陣風,然後才看回那人發聲的方向,“貴客這是…”
“是多少?”
那人問。
“三。”
那人又沉吟了片刻,不知道在想什麽,“嘿,”他突然不知道做了個什麽動作,蔡居誠便如驚弓之鳥一樣抖了一下,“你是誰,你怎麽不說話?”
“他是個小啞巴。”
蔡居誠說。
“不是吧…”
那人似乎在思索,蔡居誠第一次覺得眼盲是這般麻煩的事,他現在陷進黑暗裏,根本猜不透對面那人腦子裏打的是什麽算盤,只能從語氣裏的細微動靜去揣測那人心中所思所想。
他整個人都繃緊了。
“我好像也見過你,在金殿那次…”
那人在唇間舌上醞釀着一個名字,片刻後終于顯現到了他的腦子裏,“武當居自輩三師兄,竟然是個啞巴?”
邱居新第一次感覺到一個人的溫度退卻有多快,他本來就握着蔡居誠的手,那雙原本被他烘得暖熱的手,在剛才那句話出來之後的一瞬間便涼了下來。
他慌忙地去望,蔡居誠面色稍微有些發白,神色仍舊如常日一般,可豆大的汗珠已經在片刻中就順着鬓角流了下來。
“我的意思是,他不喜歡說話,”蔡居誠甚至還露出了個笑來,“是吧?”
蔡居誠轉頭偏向他,邱居新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只是覺得心髒跳得如同撞牆,也不清楚蔡居誠現在是個什麽意思,只好默默地“嗯”了一聲。
他覺得蔡居誠的手更冷了些,仿佛他身體上所有的生機活力,都一下子融進了春日裏,只留給他牽着一套死了的殼子。
“這樣,”那人說,“那你們…”
“貴客為何來此?”
鄭居和的聲音從前頭傳來,“你們兩個不是要去打掃嗎,”他迎着那人的目光臉上帶笑,順便向後頭的邱居新打眼色,“課業繁重,處處都要我打點,貴客見笑了。”
“沒事,不過随便轉轉,”那人轉過身去,蔡居誠也在同時轉向了相反的方向,“沒想到見着了你的師弟。”
“居新不善言辭,”鄭居和望向邱居新,微笑着用大拇指在自己的喉嚨上隐秘地劃了一下,“貴客随我去前面吧。”
邱居新微微點頭,然後便去追上了蔡居誠的步伐。
蔡居誠畢竟還是眼盲,一路上走得極慢,邱居新在他後頭不知所措,心如一團亂麻,蒙蒙糟糟,什麽頭緒全丢到了幾千裏外,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蔡居誠便這樣摸着走到了殿內,摸着吃力地擡開活板門,摸着下了暗道。邱居新亦步亦趨,不遠不近地跟着他,眼看着他便摸到了暗室門口,摸着開了門,自己孤身便走了進去。
邱居新搶先兩步,也進了那扇門。
“我問你,”蔡居誠聽見他的聲音停在了身後,輕聲低說道,“你是不是邱居新?”
他從前從來沒有問過,可他現在問了。
“我是。”
邱居新說。
他眼看着蔡居誠膝蓋往前一跪便倒在了地上,他搶先一步要去扶,卻一眼便看見蔡居誠雙手捂着嘴巴,那鮮豔的,刺眼的紅色還是源源不斷地從他口中翻騰出來,就像要耗盡這副身體裏所有的鮮血一般。
他被這副情景吓住了,蔡居誠随後便再也捂不住,直接就噴到了地上。邱居新覺得自己從來都沒見過這麽多血,而還有更多的正在被蔡居誠嘔出來。
一口一口,在地上聚成一灘紅色的水窪。
邱居新又去伸手想拉他起來,他慌張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想些最簡單的辦法,比如幫他稍微擦擦嘴角,可能他就會好一點。
沒想到蔡居誠一擡起頭來便伸手緊緊地拽住他的衣擺,那雙浸染滿了自己鮮血的手如同地府伸上來索命的鬼爪,要将他的靈魂扯出軀殼,“邱居新…!”他聲音嘶啞凄厲,如枭鳥夜啼,“邱居新……!!”
這以前是他仇人的名字,現在仍然是他仇人的名字。
“我是活不成的了,”他說,“你若還念及我們半點情分…你給我個痛快吧!!”
然後他就真的倒了下去,拉着邱居新的的衣角,倒在了那灘血裏。
邱居新望着他白色衣袍上的暗繡,上頭一個血手印,深深地滲進了那些原本純白的絲線裏。
他膝蓋一軟,便跪在了當場。
他看見自己的眼淚在還未凝固的血上砸出一個個凹陷下去的坑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