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蔡居誠蜷縮在幹草裏。

即便是幹草,他們也不願意多給幾根,草莖幹陳,紮人又有股黴味。大獄裏夜晚冷得讓人牙齒發顫,滴水似乎回響在四面八方,不知什麽角落還夾雜着吱吱的鼠叫,蔡居誠甚至能聽見那些灰毛畜生踩入那個木碗的聲音。

那裏頭還有半碗水,蔡居誠想,要是他活不過今晚,那就便宜這些老鼠了。

哪裏都很冷,但他自己的體溫捂了這個牆角好些時候,靠着卻還算暖和。

他不敢上那石床上去睡,剛早些時候他才被按在那裏上了刑。他眼睛火辣辣的,像一直被人用千根針紮成的刷子刮擦着,稍等片刻就要掀下一層皮肉來,疼得他想要用手去抓,可那些人胡亂給他臉上裹了好幾圈布帶,告訴他若是抓了就不止要做個瞎子,臉都要爛個幹淨。

他們那個時候按着他的手,他身上不怎麽幹淨,有股将死之人的味道。那些人都不願意靠近些,只是隔着些距離告訴他,前頭受過這個的多得很,有個人忍不住,撓過一次就停不下來了,第二天早上他們去看的時候,臉上的血肉被抓得到處都是,一眼望去白骨森森,才不知道多少時候就惹了蒼蠅。

你願意抓便抓,蔡居誠聽出了那個獄卒的聲音,在說話時吞吐出的氣音沙啞如垂暮老人,抓爛了我們給你收屍,砍了腦袋扔到金頂上送給武當掌門,看看他到底是怎麽大道無情的。

蔡居誠那時聽到這些話露出了一個歪斜的笑來,他眼睛裏疼得很,視野裏一片紅,好像還有什麽暖的液體在往下一直流淌,滴到唇邊,張開嘴時就能嘗到那陣濃郁的腥氣。

“金簪子,味道怎麽樣?”

他問那人。

他為自己的多嘴理所應當地又賺了一頓打,那些人打完他就揚長而去,把他像個破布袋子一樣丢在了原地。

蔡居誠聽得見他們鎖死大門的聲音,他隐隐約約還能看見些光,大約是火光,從人群之間的縫隙裏透出來。

從今以後更好,他們連進出這裏都不必防着他了。

蔡居誠在血色的黑暗裏坐着,各種細密的聲響在他耳中交織,過了一會他用力睜大了眼睛,試着再去捕捉那些躍動的火光時,他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了。

或許是夜黑風大…蔡居誠攥緊了他那件皺巴巴的裏衣,他手上的舊傷又抽動着疼了一下,火把滅了也不稀奇。

可他清楚得很,人說人死燈滅,這大獄裏死了不知道多少冤魂怨靈,要是開了天眼,許是每天每刻都能看見這些盤亘在此處的魂靈。可火把由鯨油浸沁,防風防潮,從未滅過,若是沒有它,獄卒都不敢下到這種地方來。

在這裏頭人命便這般下賤,連白白送了出去,都不能賺來一盞燈為他而滅。

火把從來沒熄過,蔡居誠自己也清楚,是他的世界自此之後便要熄滅了。

從有顏色的變沒顏色的,從鮮活的變死的,從燃着的變成一團灰燼,獨自一人腐爛在這個角落,最後記得他的可能只有老鼠和潮蟲,它們啃噬他的血肉,食盡他的骨髓,那些平日裏他都不屑看一眼的小東西現如今拿捏着他的生死,這才是真正的衆生皆同,萬物平等。

他血脈裏鼓動的脈搏靜靜地沉寂了下去,他茫然地睜着眼睛,徒勞地望着前頭兩三丈遠的地方,萬一火把重新亮起來,他還能看見的話,那便再好不過了。

可是火把沒有亮起來,再也沒有。

但他聽見了另一種聲音。

蔡居誠不敢相信那是他口中發出來的尖叫,他不再在那個牢房裏了,他在一片更無垠,更廣闊的黑暗裏。這次的黑暗沒有邊界,更無需提盡頭,他跌跌撞撞往前跑,有一束雪白的冷光追着他後頭,他無需去看便知道是什麽。

那是一顆頭顱,他在開口的時候如同滾雷炸裂,鼓聲隆隆,震得人髒器都要跳出來一般。

“師兄!”

那顆頭顱一不留神便滾到了他前面。

“師兄為何如此!師兄為何這般!”

那顆頭顱流出血淚,嘴裏叫喊着纏着他,蔡居誠倒退着想要遠離,他沒法回答,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他不過是頭腦一熱,氣血翻湧,不計後果的蠢事誰都做過,他不過就做了一次,一次而已。

他怎麽會害了這麽多條性命,這些照顧着他,拼死保他的性命,前山弟子們,那些金頂上滾落的腦袋們,他床底下的那只變成焦屍的貓,他奪了別人生的希望,自己卻還恬不知恥活在這世間。

他是個瘟神,所到之處都是危難瘟疫,環繞着他的人都性命攸關,他茍延殘喘在這個地方,連累着所有人都要戰戰兢兢,別人一批批為他送命,他自己還好好的喘着氣。

突然間有人扯住了他的手,他的視野也亮了起來。

“這一遭每個人都要走的,”那群人說,“你別動,我們做的多了,免得你再受次罪。”

蔡居誠突然想了起來這是要做什麽,他驚恐地往後退,那些人卻像壓境的烏雲,附骨的蛆蟲一般,不緊不慢但亦步亦趨地跟了上來,“你這副模樣給誰看,”他們桀桀的笑聲和輕蔑的哼聲交織而來,像帶着刺的捕鳥網一樣把窮途末路的鶴卷在正中,任憑他掙紮得血染白羽,奄奄一息,“還指望有人來救你?”

他記得他沒經過這一遭的,典獄長巡視,他保住了自己手腳的指甲,只被紮了一回,在白玉般的指甲下頭凝成了紫紅的血霧,過了兩個多月才消失。

可是在這裏那種疼痛還是這麽真實,他們按住他的手,将竹簽子插進指甲之間,這東西終究不過簽子結實,只是輕輕一掀,一片指甲便翻落下去。

十指連心,那簽子嵌進去的時候似乎在用鈍劍削開他的心髒,再一片片送去燙熟。這種鑽心之痛差點讓他昏厥過去,那些人不知道從哪拿了髒水來便潑他一臉,直言若是昏過去了這還有什麽意思,還找得到什麽樂子。

他可能在慘叫,但身邊的人似乎沒一個聽見,他們仍在說笑,談論着閣裏漂亮的姑娘,樓上清冽的美酒,帶着單純的,不經意見流露出來的殘忍,提醒着他這些以後他再也看不見的景致。

這活計他們确實是做熟了,手上的動作一點不慢,言語間他便少了六七片指甲。等到只剩下兩片的時候他已經冷汗連連,失了掙紮的力道。

他不願流淚,但淚水在疼痛的刺激下忍不住便落了下來,他眼前發白,混混沌沌,等新的一片被掀落的時候也只是低聲抽了一口氣。

太疼了,怎麽能這麽疼。

有人不滿他的反應,用力按了一下他失了保護的指尖上那些醜陋的肉色,他彈動了一下,咬破了自己的舌頭。

到處都是血,他們拉着他的腿,誘騙他乖乖聽話,“你別亂踢,”那些人說,“剝完了我們便走,讓你一個人呆着。”

他想讓那些人走,他只想蜷起來休息一會,若是能睡得着便更好,但願他們已經忘記了那副永遠能吵醒他的破鑼。他顫顫巍巍地伸出腳去,那些人按住他,肆無忌憚地把竹簽刺進去,就着那些鮮血撕下來他的尊嚴和驕傲。

然後很快他就沒有指甲了,的确很快,那些人揚長而去,離這裏遠遠的,把他留在此處,讓他慢慢地壞掉。

他覺得全身上下都疼得麻木了,他繼續回到那個角落,到處都是血的氣味,又腥又臭,他把鼻子掩在衣料裏,想要躲開這陣味道。

這件衣服是逃亡路上買的,白的布料,銀的滾邊,上頭還有些暗秀的紋路,素淨得很。

像少年游時那件被杏花落了滿身的衣袍,只要穿上身,便好似臨風玉樹,無瑕白璧,纖塵不染,不知愁苦。

他還是喜歡這件衣服的,而他現在也害了這件衣服,若是沒有被他買了去,又怎麽會這般落在泥裏,髒成這個模樣。

他倒在地上,有一雙手穿過銅牆鐵壁般的木栅欄,撫了撫他的發頂。

這種感覺如此熟悉,蔡居誠覺得他好像終于抓住了那只能救他上去,拉他出無邊苦海的手,“小啞巴…”他膝行着拼命靠近那只手,“你…你怎麽來的。”

他看不清楚那人的臉,那人應該是小啞巴,但臉上卻籠着迷霧重重,連帶着半個身體都看不分明,只剩下那一雙手,幹淨,修長,捧着他的臉頰的時候帶着些無言的安慰。

“你…”

他不知道小啞巴看見他這副模樣會做什麽感想,小啞巴真是把他當作心間朱砂痣那般疼寵着的,看見他磕了點淤青都要幫他輕輕揉個半天,更不必說他現在這個模樣。

破破爛爛,殘敗不堪。

“我沒事,”于是他沒有用沒了指甲的手去碰他,那些肉鮮紅扭曲,還一絲絲往外頭滲血,小啞巴怎麽能看見他這個模樣,他便趕緊把指頭都藏好了,絕不能讓小啞巴為他費這些無用的心神,“你過來,把這個打開,拉我一下…”

“師兄。”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那惱人的迷霧散去,底下的五官清晰而棱角鋒利,即便是看一眼都要割壞他的眼睛。

那是邱居新的臉。

蔡居誠好像吞下了燃燒的炭火,從口腔到喉嚨全部都痛得如同起了一串水泡,“你…”他疼得厲害了,咬字都不清楚,“你滾開…!”

他想收回手去,邱居新反而搶先一步,握住了他的那雙手。

蔡居誠想要甩開,那雙手卻握得越發緊,手指被壓得發疼,卻也暖得發燙。

“蔡居誠。”

他說。

“自作孽,不可活。”

他松開手,蔡居誠覺得他手裏被塞了什麽。

滾燙的,炙手的,在他顫抖的雙手中灼燒的他的皮肉的,甩不掉也放不下的。

那是真正的一塊炭火。

蔡居誠嘗出了嘴裏的腥甜。

邱居新守了他整整三晚。

蔡居誠那日吐的血簡直像毒藥,一口口灼穿了他的魂魄,他這些日子都渾渾噩噩,外頭如何他也不清楚,裏頭如何他也不清楚,他只知道蔡居誠臉色極難看,郎中請不進來,只能讓以前的那個會懸壺的,先前診治過蔡居誠的弟子看看。

“這個…師兄,”那個弟子望着蔡居誠也是一籌莫展,“若是心脈碎裂,那是活不了多久的,若是怒極攻心,胃經破敗,倒是還有機會…”

“多久。”

邱居新說。

那個弟子還愣了一下,想了想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這個武當叛徒到底還有多少活頭,“短則一兩天,長則四五日,”那個弟子又給蔡居誠搭了下脈,“要看他想不想活的。”

“若是不想呢。”

邱居新問。

弟子被問得懵了,片刻後回道,“若是不想…心脈都碎了,當晚也就去了吧。”

他望了一眼這個曾經的二師兄,現在面如金紙,氣若游絲,呼吸間細微得也許連紙片都吹不起。

他想起來的不是金頂上的那個叛門孽障,也不是點香閣裏的那個金陵花魁,真是人不如天,他也覺得惋惜得很。

那個遞給他鶴舞佩的,在整個江湖間聲名鵲起,少年得志的師兄,終究還是要消亡在武當山裏的一間密室中,形銷骨立,魂魄無依,最後可能連個墓碑都沒得立。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他最後還是看了一眼武當的二師兄,然後便默默地退了出去。

第三日早上的時候,蔡居誠睜開了眼睛。

邱居新以為他看錯了,等蔡居誠伸手出來在空氣中摸索的時候才握住了他的手。

“小啞巴…?”他的師兄吐壞了喉嚨,聲響沙啞而低沉,“你…你拉我一下…”

邱居新以為他是要喝水,連忙墊着他的後背把他托起來。蔡居誠剛剛坐起一半,便搖搖欲墜,哇的一下又吐了一口血,澆在被面上,醴紅得吓人。

他又忙拿東西去擦,剛抽出帕子來便見到蔡居誠那雙灰白的眼直愣愣地望着他。

“你…”蔡居誠說,卻不是在喚他,反倒是像在喚自己腦海裏的一個幻境的名號,在呼喚一個已逝之人的魂靈,“為什麽偏偏是…”

他話還沒說完便咳了起來,撕心裂肺,似乎要吐出自己的髒器,邱居新去拍拍他的後背,幫他順氣。

他知道後一句話,為什麽就是他呢,怎麽就偏偏是他呢。

喘過氣來的蔡居誠一下子便揮開了他的手,他虛弱着,臉上透露着一種死人才有的青灰色,“邱居新,劍不離身,刃不離手,師門教誨,你還記得嗎。”

“記得。”他回答。

蔡居誠終于露出一個淡薄的笑來,“那你的劍呢?”

他看上去稍微有些期待的急切,如同那冷硬的兵器并非什麽奪人性命的兇物,而是稍微有些棘手的糖果,只要含入口中,暖了便能嘗出甜來。

“不能給師兄。”

邱居新垂下眼來。

他整整三日沒睡,現如今也是強弩之末,蔡居誠一睜開眼睛他繃緊的心弦便都松馳了,說着話都覺得有些眼前發黑。

“邱居新。”

他原以為蔡居誠醒了還會對他惡言冷語,罵他鸠占鵲巢,罵他不識好歹,能罵的不能罵的都要一股腦扣在他頭上,一副恨不得他當場斃命的模樣。

但是他沒有。

“你為何要我活着?”他聲音平板,鎮靜,如同他與邱居新争論的并非生死,而是什麽無關緊要的早膳晚膳,“我從未求過你,你行行好,放過我這一回罷。”

邱居新聽得氣血翻湧,一把便抓住了他的手,蔡居誠瑟縮了一下,便也任他握去,“師兄才是——”他極少這般激動,連聲音都帶上了顫抖,“放過我罷!”

說到底不過是在入門時多看了你半眼,你便成了我心尖刺骨中針,我好也不得你心,壞也不得你心,不過就是只求那麽一場愛戀,是是非非何時了,到頭來卻落了個水月鏡花,不僅僅是空歡喜,現在卻要生生連心都要如攪動碧灘月影般,絞碎作散華流光,暈沒在了當場。

你若不親我教我,你若不憐我愛我,你若不伸出那只酒醉後的手,你若不回應那個除夕夜的吻,你若不與這般那般,那我們便什麽都不會有。

若我們沒有這些,是不是你也不會走這一遭,是不是我也不會過這一回,我們到底是誰害死了誰,是誰想要誰的性命,他也不知道了。

“師兄若是,有半分憐憫,”邱居新強壓着話語中的泣音,連手都冷了下來,“便不要生生奪了我的命去。”

“我是你的命嗎?”

蔡居誠聽了這番話不喜不怒,面上連波瀾都無,讓邱居新全然都看不明白。

“我現在活不成了,你還好好的。”

邱居新眼前一黑,身子也晃了兩晃。

“那你便好好活着吧,”蔡居誠片刻就道,“我們本就兩不相欠的,現如今我也沒力氣恨你了,你滾出去,我自己一個人睡會。”

邱居新沒有動。

“邱居新,”他定定地說,“你不要逼我。”

邱居新深吸了一口氣才按耐下那陣心脈間彌漫開的疼痛來,“師兄休息,”他松開那雙無力的手,“我…會再來的。”

“滾吧。”

蔡居誠閉上眼睛。

這到底是誰不饒誰,又是誰對不起誰,他也說不出來了。

蔡居誠的身子好像一落千丈。

明明在過年時已經與常人無二,看上去的确是大好了,這麽一遭走下來,又不知出了什麽問題。整日整日的咳嗽,有時候喘氣都極其急促,像個半壞不壞的風輪,下一口就有可能供不上來。

他自己卻一副不大在意的模樣,一天裏至少有八個時辰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像一具能走路的屍身,臉青口唇白,手腳冷得像冰塊,若是有人見了他躺在那處的模樣,絕對是要以為他早就駕鶴西去了。

邱居新也沒有辦法,若是以前他信誓旦旦,手拿把掐,覺得自己能救回這麽一條命來,現如今他卻束手無策了。

他聽着有時候蔡居誠在夢裏喚小啞巴的名號,卻遲遲什麽回應都得不到。他握着師兄的手也沒有用,像以往一樣喚他親親他也沒有用,蔡居誠被夢魇制住了,徒徒留了滿面血淚,最後在驚叫中自己醒過來。

邱居新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自己毀了蔡居誠的那盞能将他從昏暗交界之處,黎明未及之時喚醒的燈。

以往只要他點亮那盞燈,蔡居誠便會好起來,可現在他無論如何擺弄,燈的确還是會亮,人卻情願往更深的黑暗裏沉,也不願意碰那暖黃的燈光一下。

他不相信邱居新,自然不相信這指引大道的燈,而要是想讓他相信回來,又豈是一言兩語能解決的事情。

邱居新心力交瘁,一種由內而外的疲憊早就浸透了他,如同濕了水的油紙,又重又脆,透着些不幹淨的顏色,像他裏頭壞掉了的心肝肺腑,擰成一大團,拆不開也撫不平,只得統統扔了算罷。

可他又怎麽能輕易扔了那顆存了蔡居誠的心,那些惦念着蔡居誠的五髒六腑,即便是緊緊揪着疼得他胸口發悶,他也不敢随意扔了去。

但無論如何,師兄是一定要救的。每日兩副藥劑,煎出來的藥湯黝黑發亮,帶着一陣甘苦的香氣,只是這麽幾日,都熏得蔡居誠聞起來像個陳年藥包。

他的師兄喝藥也不排斥,一口一口飲盡,喝完用袖子自己擦擦嘴角,然後繼續于虛空裏神游,到蓬萊去悟道,不理他,也不與他說話。

邱居新不知道那些藥有沒有用,但他知道現如今蔡居誠貫去咳血的那個牆角,現在已經暗暗的積了一片發黑的血跡。

這樣怎麽能好,可他又能怎麽辦,若是再這般下去,他自己也要活不下去了。

邱居新端着漆盤,安靜地走入小室。

他剛剛進去便發現不對,裏頭沒有蔡居誠,沒有那陣氣息,卻多了一個不應該在這的人。

武當的大師兄,從來都是面帶微笑謙恭有佳的鄭居和道長正拿起他們從未用過的一只杯子,給自己斟了半杯茶。

“師…”

邱居新話沒說完,自己的心跳就要撞出體腔,他深呼吸壓下那陣氣悶,才能挺直了腰背。

“走了。”

鄭居和喝了口茶,皺了皺眉頭,這底下喝的茶葉碎末也太苦了些。

邱居新身子一搖幾欲跌倒,他勉強撐着才把托盤放在了桌子上,沒能摔了這一碗好東西,“師兄能否告訴我,他走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鄭居和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沒有人知道。”

“求師兄告訴我他在哪。”

邱居新說。

“我不知道。”

鄭居和回答他。

邱居新差點要站不住,剩下一句話還沒說出口,鄭居和便爆喝道,“邱居新!你這雙膝蓋是跪帝君的,我受不起!你給我站直了!”

“那,求師兄告訴我,”他扶着桌角,冷汗滴落到地上,覺得整個世界天旋地轉,他看什麽都只剩了個幻影,卻還是要堅持說完這句話,“他到哪去了。”

“若是沒了他,你還活嗎?”

鄭居和問這句話的時候就好像在談論華山經年的雨雪,或是武當山巅晴時白雲出岫的景致。邱居新并不奇怪他知道這件事,只是奇怪他為何能看他們兩個都看得那麽清楚。

身在局中不知輸贏,鄭居和一個局外人卻看得透徹。人說三歲看老,武當山上人情世故最為通達的師兄,怕是第一眼見他們的苗頭時就看到了如今。

既然被看透了,還有什麽好隐藏遮掩的。

“能活,”于是邱居新道,“再活不好罷了。”

鄭居和啪的一聲放下那個杯子,整間小室裏能喘氣的不能喘氣的都被吓了一跳,“那其他的,師父,山門,你通通不要了?”

“要,”邱居新覺得腦子裏越發混沌,要強撐着才能不直接倒在地上,“若是需得取舍,那便只要他。”

鄭居和一臉都要被他氣笑了的模樣,恨不得直接上手把他打得清醒過來,把那些情情愛愛都扯出他亂七八糟的腦子。“你本道心穩固,天分不俗,為何你要這般…”

他這邊恨鐵難成剛,邱居新這邊八風不動,誰知道他這一路是怎麽走過來的,什麽穩不穩固,天分不天分的,在情路上這般搓磨一遭,早就變成了過眼雲煙,若是能成,他情願舍了這些身外之物,都不想再受這般折磨。

但是他認準了的,也絕不再回放手。

“我而今也道心穩固。”他淡淡道。

鄭居和不說話了,也許是事到如今也無話可說。片刻後他伸手在邱居新肩上按了按,語氣裏帶着些晦暗不明的意思,邱居新已經讀不出來了。

“那你便在這等着他罷。”

他說。

蔡居誠去了洗漱。

邱居新不在,他也不願意讓邱居新近身,這些日子來他都自己洗漱打點,倒是漸漸的也做出些樣子來了。

他也說不清自己是個什麽情況,就如同一場長而美的夢剛剛醒來,這個夢極長極真,他甚至以為他能擁有裏頭的一切美好,以至于在初初睜開眼的時候眼底還映着那亂人心弦的朦胧幻夢,伸手還能觸碰到那绮麗的邊緣,還能撥動裏頭五彩的綢帶。

但終究是醒了,即便嘴裏還時不時會喚夢中人的名字,時不時還會想起夢中的那陣暖,但終究已經醒了。

所以還是有不了的,蔡居誠想起都要哭笑不得,他到底是哪裏來的篤定自信,有那樣好的一個人愛他憐他,全身都放在他身上,若是他說一句話連心髒都能挖出來給他看看?他應該早些知道這不過是個假像的。

可是那是誰都好,他在那日被人說出身邊人是武當金殿上有名有姓的誰的時候他便想,真的是誰都好,甚至鄭居和蕭疏寒都好,可怎麽就能是邱居新呢。

他像個蠢兔子,第一次一腳踏入了一個陷阱,掙脫斷了一條腿才跑出來,卻又蹦噠進了血盆般的虎口裏。

他犯了同一個錯誤,栽進了同一個獵人手裏,即便那獵人梳理着他的皮毛洗幹淨那些血污,他也不知道下一刻到底是剝皮拆骨還是金絲牢籠。

邱居新到底是要做什麽,蔡居誠想,想換個辦法讓他死嗎,還是看他這樣蠢蠢的模樣覺得有趣,随便逗弄一下他又讓他交付了心肝。亦或者只是想肏他而已,他不知道,或許他的确在床上有半分風情,值得邱居新惦念至今。

他想不明白,索性不想,活着便活着了,死了便死了,他現在也不想跑了,走了又如何,他懶得動彈,不如在這裏爛了算了。

蔡居誠現如今都不大清楚他身子是怎麽回事,有時候咳嗽,有時候頭痛,總之處處都有些問題,但也不是忍不下去。

蔡居誠覺得這樣便好,從前的那些他都不願去想了,現如今這樣就行了,得過且過,過不得的時候再說罷。

他回到那小室裏,開門關門,剛想回去床上便覺得踢到了個什麽東西。

哪個人這般有情趣,特地跑來死在他這,蔡居誠都要翻個白眼。他俯下身去,輕輕把手搭在那人脈搏上。

經脈裏真氣亂竄,行差踏錯,生生被激得昏了過去。

而且這個人是邱居新。

蔡居誠收了手,假裝不知道有這個東西在他的地板上。他跨過那個人形,兩三步便回到了床邊。

他打定主意不理不睬,邱居新若是活得了便是帝尊賜福,活不了便是命比紙薄,都與他何幹。

他覺得眼皮有些沉,閉上眼睛便小睡了片刻。

邱居新醒過來的時候發覺自己躺在床上。

他身側有個暖而軟的軀體擠在一旁,他都無需去感受,便清楚地能知道那是他的師兄。

這大概又是夢了,他苦笑,這種夢到底還要做個幾次是好。

他身邊的那個人卻在這片刻之間也被他弄得醒了過來,“你起來了,”那人話語間沒有絲毫波瀾,“那便滾吧。”

他夢裏的人從未趕過他,邱居新心下一震,連忙起來去望。

他的師兄躺在一旁,雖沒面對着他,現如今支撐起手來的時候,也離他不遠了。

“手怎麽都是暖的呢。”

蔡居誠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便又在再不理他。邱居新得了一句話,今日已經有了長足的進步,連忙不再惹他,麻利得很,說滾便滾,趕緊就走了出去。

蔡居誠聽見他腳步漸遠,用自己的手背貼了貼臉頰。

他鬼使神差在邱居新暈了的時候拿了他的一只手撫上自己的臉,那觸感和小啞巴碰他時全然一樣,又軟又燙,暖到了他心裏去。

仇人的手也是暖的,恩人的手也是暖的。

蔡居誠摸了摸臉頰。

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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