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阿塔蘭蒂的新娘是東區一位藥商的女兒,兩人感情頗為不錯,還在海蒂的工坊附近購置了一座小房子。

婚禮算不上很奢華和龐大,但也夾雜了各種溫情感。

海蒂頗為大方的幫他添置了許多珠寶和綢緞,婚戒日那天的新娘也可愛嬌小如精靈一般。

大家在慶典上跳舞玩樂,她看着也會有些唏噓。

當初還是個小男孩的阿塔蘭蒂居然也到了結婚的時候……而且看起來也很幸福。

這幾年裏,海蒂一直如同長姐一般悉心教導着他,男孩也聰慧又善良,沒有辜負她的期望。

中世紀的教育實在是簡單而又粗暴,對待小孩無論年齡大小都頗為冷血。

教廷從聖經中斷章取義,認為人生來就是有罪的,兒童更是原罪的代表。

為了驅逐小孩身上的‘邪惡’、‘頑劣’,玩樂被不斷禁止,嚴厲的體罰也同樣是合理合法的。

而且在牛津大學的教育課程裏,有一節畢業考試內容就是‘學會鞭撻’。

德高望重的教師用銀幣雇傭少年,把他綁在柱子上供人練習鞭刑,足夠熟練的人才能順利畢業為老師。

他們感受不到愛,從小就要跟着做繁重的體力勞動,而且可能受到不同程度的性侵。

相比之下,海蒂在過去幾年裏,對待阿塔蘭特的方式已經可以被稱之為天使了。

她溫柔而理性,遇到問題和錯誤也不會嚴厲訓斥,反而不斷啓迪着這個男孩學會獨立思考和謹慎做事。

阿塔蘭蒂從十三歲一直成長到了十八歲,如今也溫和而又智慧,已經能夠幫她處理好絕大部分的事務,是非常優秀的管理者。

——當年那個差點做個閹人歌手的男孩終于長大了,如今也要成為別人的丈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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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新郎擁吻新娘的時候,人們高聲歡呼起來,開始随着音樂一起搖擺跳舞。

海蒂遠遠看着這些,有種年輕和蒼老相互交雜的心态。

她确實越活越年輕了。

剛來的那幾年可能還會老太太般的嘆一口氣,可在這年輕的身體裏呆久了,也漸漸能夠找到那種輕盈的狀态。

如今的她已經到了二十五歲,人們雖然會議論她為什麽還不結婚,但也不會有太惡劣的揣測。

看着那對新人在舞池裏翩翩起舞的時候,她也仿佛會被觸動一些久未回顧的感情。

年輕真好啊。

阿塔蘭蒂搬出去之後,庭院裏更安靜了許多,從前嘎嘎吱吱的提琴聲也終于消失了。

海蒂的生意已經運行的頗為平穩,而且還借此結識了來自各國的商人和政要。

由于通訊工具的不發達,人們并不能意識到這位女商人和那位美第奇小姐的關系,但同樣保持着敬畏與友好。

大概是忙了太久的緣故,她挑了一個晴光燦爛的日子,約列昂納多一起出去劃船。

整個意大利最重要的水系被稱為波河(po river),聽起來如同是一個親切的昵稱。

兩側的鳶尾花都開的正好,還有水鳥立在枯枝上啄着羽毛。

列昂納多劃着船時唱起歌來,嗓音沉厚而又動聽。

海蒂靠在船邊看着碎金一般的粼粼光芒,又想起了前世的許多事。

她上一世這個年紀的時候,也仿佛擁有無限的活力與愛。

除了戲劇表演之外,她還學着去畫畫,去彈琴,去寫詩。

“此刻,落日像狐貍潛入這國度,轉瞬間點燃青草。”她揚起微笑念誦道:“你看見傾斜的塔中的美人了嗎,在冰封的居民區像海蜇般漂浮。”

列昂納多漸漸停下了歌聲,劃着木槳聽她念詩。

她的咬字向來輕和而又溫潤,語調的控制也頗為精妙。

那悅耳的聲線與詩歌一起流瀉出來,與波河一樣美。

海蒂沉浸在出神的狀态裏,白皙的手掌還在撥弄着水邊旋轉的落葉。

她又想起了一位美國女詩人的一首老詩,笑容也溫柔了許多。

“有一種愛叫做一見鐘情,突如其來,清醒而篤定。”

她的嗓音低沉而又有磁性,仿佛在娓娓道來一段故事一般。

“另有一種遲緩的愛,或許更美:暗暗的渴慕,淡淡的糾葛,若即若離,朦胧不明……”

列昂納多看着那靠在船邊的她,眼神溫柔裏帶着笑意。

阿塔蘭蒂還是說對了一些事情。

在過去幾個月裏,他一直都不肯承認這些情感。

可在注視着她的時候,他的心就會如同燭火一般被點亮與燃燒。

這……恐怕就是愛吧。

他在愛着她。

波河兩岸的風景極好,還有農戶在帶着小孩釣魚。

他們下船游覽的時候,有個當過女傭的農婦忽然認出了達芬奇來,滔滔不絕的表示對他畫作的欣賞,還給了他們一大杯的麥芽酒和新烤的小魚。

農夫顯然也聽聞過他的名字,有些激動的把自己的小兒子拽了過來。

“先生,請問您的畫坊上還缺學徒嗎?!”他揚高了聲音道:“我這兒子雖然年紀小了一點,但幫着提水桶都成!”

海蒂下意識的看向這個三四歲的男孩,注意到了他胳膊上泛青的傷痕。

小男孩的看起來天真無邪,皮膚白皙頭發微卷,模樣好像是壁畫上的天使降臨人間了一般。

如果他沒有穿着這樣破破爛爛的衣服,又或者是手肘和小腿上沒有被荊條抽過的痕跡,本應更可愛一些。

這個年代沒有童工之分,人們都在艱難的讨着生活。

這孩子留在這裏,只會繼續磕磕絆絆的幫着做農活,還免不了被親生父母狠揍一頓。

海蒂嘆了一口氣,與列昂納多對視了一眼。

對方有些猶豫,卻還是答應了。

“你叫什麽名字?”

小男孩怯生生的看着他們,眼神水汪汪的如同幼鳥一般。

“達……達奧倫諾。”

海蒂點了點頭,又問了這農夫的名字,得知他是附近葡萄莊園裏的租戶。

那婦人得知家裏少了一張吃飯的口,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情。

農夫也連連道謝,還送了他們一條新釣上來的梭魚。

在回去的路上,海蒂還覺得有些好笑——

怎麽感覺有點像一家三口了?

小男孩顯然沒有想到自己不用睡在谷堆旁,還能分到自己的卧室和床,看起來窘迫又有些不好意思。

海蒂語氣溫和的教他大概的常識,以及囑咐他不用做什麽農活,每天幫她買一些水果或者鮮花就好。

“好……好的。”小男孩昂頭道:“謝謝你!”

達芬奇其實嚴格意義上,并沒有成立一個私人的畫坊。

他仍舊住在側院,作為被美第奇雇傭的畫家。

在這個學徒制盛行的時代,包括他自己都是在老師的工坊裏幫着忙慢慢長大,只不過有上過學,懂的如何寫字和閱讀而已。

這個小男孩漸漸變得活潑又開朗,還會主動幫他遞畫筆和刮刀,湊在旁邊看他如何畫畫。

有時候達芬奇看着他的時候,會想到小時候的自己。

那時候的他,即使在祖父和祖母面前也不會被擁抱和誇贊。

唯一充滿溫暖的人,是他的叔叔——他帶着自己玩樂和學習,實在是親切而又善良。

如今遇到這個小男孩的時候,從前和叔叔相處的愉快感覺仿佛也漸漸回來了。

達芬奇從前并不能理解海蒂為什麽會對阿塔蘭蒂溫和而平等,在他打翻玻璃皿時也不會惡狠狠的鞭打叱責。

但當他開始用同樣的方式來對待這個小孩的時候,內心也會有種被治愈的安寧感。

達奧倫諾如今已經四歲有餘,學什麽東西都很快。

海蒂試過如教導阿塔蘭蒂一般讓他學習認字和看書,可惜小孩子總是注意力不集中,眼睛始終盯着她的羽毛筆。

她不多要求,轉而去研究其他的事情。

由于暫時沒有訂單的緣故,達芬奇空閑的時間漸漸多了起來。

他會陪着她一起逛古董市場,挑選鑲嵌着紅寶石的卷草紋鎏金鋼筆。

也會随手采一束路邊的野雛菊,給她編制一個大小正好的花環。

如今經濟來源漸漸穩定,青黴素帶的不多但也夠用,海蒂漸漸有閑工夫去找各種樂子。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達芬奇那些手稿裏妙不可言的各種設計。

“leo——還願意給我看看你的手稿嗎?”

青年怔了一下,很快地就取了一部分拿了過來。

海蒂坐在了他的身邊,開始專心翻閱的裏面的插圖和解說。

達芬奇注視着她垂落的黑發與長睫,呼吸也放輕了一些。

海蒂看到了許多有趣的東西——橋梁、槍炮、溫度計、機器人一般的奇怪生物,還有飛行器。

“這個……”她指着這個如同長着蝙蝠翅膀一般的自行車道:“是用來飛行的嗎?”

達芬奇的注意力很快轉移到了插圖上,認真的點了點頭:“我想的是,如果通過踩踏腳板讓翅膀上下扇動,人就可以飛到天上了。”

海蒂噗嗤一笑,搖頭道:“這恐怕是不能成立的。”

人的自重會成為最大的阻力,何況翅膀的材料也不可能是什麽尋常的亞麻布。

“不過,”她轉頭看向他,笑着眨了眨眼睛:“我可以做一個類似的東西給你看。”

她曾經的交往者之一,便是飛機的設計師。

對方試圖改良飛機的性能,但始終認為機翼應該是被一劈兩半的橢圓形——因為從前的老設計稿都是這樣的。

“不……”當時的她反問道:“你認為鳥兒的翅膀是這樣橫放的嗎?”

海鷗也好,知更鳥也好,它們翅膀既是弧形的,又是向後擺的。

那時候人們還不知道什麽叫空氣動力學,對許多東西的認知都停留在初步階段。

可事實證明,她的這個看法是對的——

機翼在她的這句話下被設計成‘∧’的設計,速度和燃料的消耗程度也得到了明顯的提升。

海蒂拿來紙稿,想要給他解釋其中具體的原理。

“哎……我的筆呢?”

-2-

她有擺放好所有東西的習慣,而且對歸納和整理也頗有一套。

那支他們在古董市場裏淘來的紅寶石鋼筆,應該就放在這桐木小盒子裏才對。

但盒子裏還放着其他幾根鋼筆,唯獨不見他送給她的那一根。

海蒂下意識地撥弄了一下盒子裏的其他鋼筆,又開始掀開桌面上的小報和書本翻找,那支筆就如同人間蒸發了一般,完全沒有任何痕跡。

“是不是上次帶出去了?”達芬奇起身幫她找角落和櫃底裏有沒有,疑惑道:“我昨天還看見了它來着?”

“不,我不會随便帶這東西出門。”

它可值四十個金幣呢。

海蒂嘆了一口氣,心想可能是自己忙忘記了,擺了擺手道:“也許過兩天德喬整理屋子的時候就有了,不要緊的。”

她抽出另一根筆,給他展示滑翔翼的設計,以及小飛機的構造。

plane這個詞在古拉丁文裏的意思,是‘使……光滑’,亦有刨床的意思。

海蒂強行把它與飛行器關聯在一起,然後跟他解釋動力和重量的關系。

“如果是那種踩踏的工具,翅膀揮動産生的力量不足以把人舉起來,更不可能舉起高空。”海蒂解釋道:“除非換上更加強韌和舒張的翅膀,但那樣的話,只有大力士才能完成這個行為了。”

“而大力士本身的重量也會增加。”

“對。”她抿了一口橘子汁,在旁邊開始畫塗鴉一般的草稿。

“我不明白……鳥為什麽可以飛起來?”

“因為……”海蒂怔了一下,提議道:“要不我們去解剖一只鳥兒看看吧。”

達芬奇忍不住笑了起來:“好。”

他們買了一只鴿子,比較體貼的讓它直接斷頭,然後開始剝掉羽毛,在下午的陽光下處置它的內髒和皮肉。

小男孩抱着花束和報紙回來,乖巧的向院子裏的他們兩打了個招呼。

“下午好——達奧倫諾。”海蒂低下頭來,給他看鳥類的內部構造:“你看,沒有直腸,不用儲存糞便,這是減輕重量的方式之一。”

“還有骨骼……”達芬奇隐約發現了什麽。

他剝下來兩節骨頭,掂了掂又切開來看:“好像裏面是中空的?”

除了修長的披毛以外,他們辨認出了氣囊和肺的存在。

海蒂在旁邊記了一些筆記,順手撕了一張紙折成紙飛機,示意他看向這裏。

她找準了風向和角度,将那小三角般的紙飛機送到了空中——

那折紙便如同鳥兒一般輾轉漫游,而且還在空中打了兩個轉。

“這是怎麽做到的——”達芬奇露出驚喜的表情:“可以教我嗎?”

海蒂低頭又撕了兩張紙,教他怎麽折疊出機翼和機身出來。

“而且如果機翼被揉成圓筒般的形狀,飛行的方式也會改變。”

男人專心致志的學着她彎折痕跡,不一會兒也疊出一樣的作品來。

他揚高了手讓它遙遙飛走,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海蒂側頭看着他,忽然有了更好的主意。

“如果我們找到輕薄的木板還有皮筋的話……”她飛快的拉着他去洗手:“我們可以造出能飛更高更快的作品出來。”

這種材料估計要去雜貨市場裏才能找到。

海蒂和他交談着如何儲存動能和設計機翼,一路走近了人聲鼎沸的雜貨市場。

婦女們圍在大筐旁兜售着海鮮,小販在叫賣着蜂蜜和糖漿。

還有人在表演戲法,攤位上各種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讓人目不暇接。

皮筋應該用牛皮還是牛蹄筋呢……她想到的是那些小孩做的航模,不斷尋找着類似的材料。

列昂納多也大概知道她想做些什麽,跟着在旁邊尋找。

他看到各種木戒指和銀戒指,還有……鎏金的,鑲嵌着紅寶石的一根鋼筆。

列昂納多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問道:“這是從哪裏來的?”

這絕對不是另外一根,上面的磨痕都熟悉可見。

小販露出狡猾的笑容,神神秘秘道:“這是我今天撿到的最大的便宜——有個小孩兒說他在路邊撿到了這個,拿五枚金幣就賣給了我。”

“撿到的?!”

“呵——誰知道他是從哪兒偷來的?”小販擺手道:“指不定是哪個女傭的孩子偷偷進了主人的房間。”

海蒂剛好也找了過來,在看到那根筆的一瞬間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她的筆居然出現在這裏,如同被轉移的贓物一般。

那小販見有位穿着精致的年輕女人過來,舉起那金筆招徕道:“來自威尼斯老公爵的舊筆——女士要考慮一下嗎?”

海蒂怔了一下,直接問道:“多少錢?”

“十二金幣!”他試圖給出一個概念中足夠合理的數字:“不能再便宜了!”

“那男孩長什麽樣子?”達芬奇皺眉道:“卷頭發嗎?”

“對,卷頭發,長得還挺可愛的。”小販咂嘴道:“搞不好是哪個私生子賣了他老爹的東西吧。”

兩人在帶着筆回去的時候,都有些沉默。

海蒂沒想到會是達奧倫諾偷了她的筆——這樣小的孩子,不光知道摸進卧室翻找出東西,而且還恐怕當天就把它轉賣了出去。

怎麽會有這麽可怕的行為?

她把那支筆收好,和達芬奇解釋道:“回去了以後,先不要責罰他。”

達芬奇松了一口氣,解釋道:“好好跟他解釋,應該會知道錯的。”

海蒂點了點頭。

在他們走進屋子裏的時候,卧室突然傳來了什麽被打翻的聲音。

海蒂下意識地快步走了進去,發覺那男孩驚慌失措的站在床柱旁,衣服裏明顯鼓出來了一些什麽。

她眉頭一皺,開口道:“達奧倫諾,我們知道你在做什麽。”

小男孩開始發起抖來,如同想起了被痛打時的情景,小聲道:“對不起……對不起……”

達芬奇有些擔憂的看向他,嘆了口氣道:“把東西拿出來,小惡魔。”

薩萊這個稱呼不知道為什麽,在海蒂耳中聽着帶幾分寵溺和無奈。

列奧納多不會單純只認為,這孩子是頑劣調皮吧?

那男孩把衣服裏藏着的小懷鐘取了出來,小心翼翼的放到了旁邊的桌子上。

還沒等海蒂開口,他先開始小聲的啜泣了起來,眼淚都不斷地往下淌。

“我錯了……我只是想給爸爸看看這個東西……”

“小惡魔,這種事是錯誤的,你知道嗎?”達芬奇蹲下來摸了摸他的頭,語氣溫和而又認真:“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不可以拿,更不可以藏起來。”

海蒂示意他先過來自己這邊,又多問了一句道:“達奧倫諾,你還拿過別的東西嗎?”

男孩哭的更委屈了,開始抽噎着發抖:“沒——沒有。”

她皺起了眉頭,把口袋裏的鋼筆拿了出來:“那這個是什麽?”

“這——”男孩露出驚慌的神情,往後退了一步,仿佛自己是要被她虐待了一般:“我不知道,夫人,求求你不要懲罰我——”

海蒂深呼吸道:“達奧倫諾,哭泣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我知道你做了什麽,但不管因為任何理由,你都不可以行惡。”

男孩哭的更大聲了,胡亂的擦着眼淚道:“我沒有見過它,也不知道你在說什麽,真的很抱歉……”

他哭的委屈又可憐,如同被惡魔折磨的小天使一般,漂亮的小臉都挂滿了淚珠。

達芬奇有些不忍的看向她,在開口試圖息事寧人之前就被她堵了回去。

“我會再給你一次機會。”海蒂嚴肅道:“你要為自己做的事情負責。”

“今天你只能在柴房裏睡覺,而且不能喝橘子水。”

“如果再讓我看見類似的事情,我們會直接把你送回你父親身邊,聽到了嗎?”

小男孩抽噎着點着頭,還在試圖反駁:“我真的沒有見過這個東西,請您相信我……”

小孩的天真與愚蠢從來都是相伴相随的。

海蒂心裏嘆了口氣,示意他先出去洗洗臉。

她轉頭看到達芬奇神情複雜的站在旁邊,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他可能因為這件事,想到了小時候同樣無助哭泣的自己。

他在童年的時候……會不會也有很不好的回憶?

他剛才……是害怕自己體罰那個男孩麽?

-3-

“列昂納多?”

達芬奇回過神來,看向她道:“這孩子……确實頑劣了一些。”

海蒂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語氣放緩了一些:“不能縱容他,但也沒有必要采取極端的行為。”

她前世生育和撫養了三個孩子,一直是仁慈又理智的母親。

她知道該如何對待這樣的小孩。

“也許他确實是想給家人帶一些錢回去。”達芬奇下意識地解釋道:“我們也不能把他想的很壞。”

海蒂注視着他,良久才移開眼神。

他的行為與話語,其實是相反的。

雖然叫他小惡魔,責備他不夠守規矩,可行為卻也在無意識的幫他遮掩和調停着。

他內心深處其實并不希望看到這個男孩太委屈的樣子。

這種補償心理……恐怕也與他冰冷的童年有關系吧。

接下來的幾天,日子都漸漸恢複了平靜。

鋼筆也好擺件也好,再也沒有丢失過什麽。

小男孩顯然長了記性,雖然在見到她時變得更怯懦了一些,但做事也漸漸麻利了起來。

為了獎賞他的進步,海蒂送了他幾個小玩具,男孩久違的又笑了起來。

佛羅倫薩再次傳來了消息,聽說是領主的病情還在反複之中,但并沒有催她回去。

聽說那邊有些葡萄園的藤葉出現了一種怪病,好在目前情況并不算嚴重。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信也陸續寄了過來。

既有來自費拉拉公國的問候,還有其他在佛羅倫薩的老友的信函。

幾個老貴族都盛情邀請她參加什麽慶典或者宴會,波提切利則在羅馬致以了遙遠的問候。

海蒂從牧場巡視回來的時候,心情有些不太好。

接連的雨水讓草倉受潮,好些奶牛都恹恹的,也不能确定是否是生病了。

十一月的天氣潮濕多雨,米蘭教堂前的廣場便如同一面光滑的大鏡子,往來行人的倒影都頗為清晰。

她舉着傘回來的時候,發現列奧納多在門口等待着她。

海蒂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他好像……這一年裏,都會等待着自己的歸來。

她不記得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不再泡在教堂一呆就是從下午到深夜,而且開始常常泡在畫室裏畫畫,可又不肯給她看自己的畫稿。

而且總是會給她帶一些小點心,雖然不算什麽很精致的食物,卻恰好都是她喜歡的口味。

有些無聲無息的事情……已經在不經意間成為習慣了。

由于細雨朦胧,那男人還沒有看見她,舉着傘時冷不丁打了個噴嚏。

三十歲的leo高挑又溫柔,偶爾會有很小孩子氣的一面。

可在戰争和政治面前,卻又比誰都要成熟。

她忍不住露出了微笑,緩步向前走。

列昂納多終于看見了她,快步迎了過去,幫她遮擋她身側的小雨。

“你的衣服都淋濕了……”他下意識地道:“快回去烤烤火,我準備了熱葡萄酒。”

“是去年釀的那一桶?”她任他接過自己手中的東西,長長的松了一口氣:“我真是有些凍着了,今天突然降溫,外面的風好大。”

她走進屋子的時候,忽然聞到了什麽甜甜的香味。

“leo——”海蒂忽然有些期待:“你這次帶回來了什麽好吃的?”

青年有些拘謹的笑了起來,給她看自己親手烤制的蛋奶杏仁糕。

“今天是你的生日呀。”他輕聲道:“生日快樂,海德維希。”

生日原本也被基督教廷大肆禁止,因為它是從古希臘傳來的異教傳統。

好在從領主到他們,幾乎沒人把所謂的教條真正放在心上。

海蒂怔了一下,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我都忘記了——今天是十一月九日嗎?!”

“其實,我還給你準備了另一個禮物。”列昂納多給她遞上一杯溫熱的葡萄酒,把旁邊的畫抱了過來。

“之前不是不願意給你看,只是有些細節還沒有完成好。”他的聲音有些窘迫,帶着幾分少年般的忐忑:“我……給你畫了一幅畫像。”

纖長白皙的手指揭開了遮布,畫中的美人在燭光中熠熠生輝。

她穿着華貴的紫衣,東方氣息的黑發散落在肩的兩側。

那淺藍色的眼眸帶着溫和的笑意,白皙的皮膚吹彈可破,而且色澤也極其自然。

海蒂怔在那裏,忽然覺得內心當中有什麽被觸動了一下。

她沒想到他得到紫色以後,第一幅畫是為她而作的。

而且她也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美的肖像畫。

從唇瓣的光澤,到發間的寶石的點綴,柔美的線條如同被注入了情感與靈魂一般,讓人久久不能移開眼睛。

海蒂曾經羨慕過西蒙內塔,但并不是因為她被那麽多人愛戀和追逐過。

波提切利深愛着她,也為她畫了一幅細膩又唯美的肖像。

那副畫她後來在烏菲茲美術館裏見過,從碎發到眼睛的描摹,都美好的如同一首情詩。

可她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也會擁有一副這樣的畫。

海蒂看着畫中的自己,都有些找不到形容詞來贊美它。

恬靜又沉穩的姿态,還有那溫潤又有神的眼眸……

“leo……”她喃喃道:“這是我收過的,最用心也最美好的禮物了。”

這幅畫跨越了五百年的歲月,在時間的繩結上如同星辰一般美好。

她從來沒有想過會來到文藝複興的起點,更沒有想到自己會遇到達芬奇,和他一起來到米蘭。

可這一切都是如夢境一般的禮物。

達芬奇放心了一些,卻還是謹慎道:“你覺得……怎麽樣?”

“很好看,”她的眼眶有些濕潤,聲音溫柔的如同呢喃一般:“很美。”

海蒂轉頭看向他的時候,發覺對方的表情也誠摯而又忐忑。

她忽然在心裏有種模糊而荒誕的猜測。

leo他不會……對自己……

不……怎麽會,他是達芬奇,是歷史上那個如神話一般的人物……

海蒂感覺自己可能是過生日過的有些恍神,卻還是走近了他。

當她靠近他的時候,她能聽見那原本悠長平靜的呼吸聲有些急促。

你難道……

“謝謝。”她俯身親了一下他的臉頰,依舊保持着禮貌又內斂的笑容:“你是我心中最優秀的畫師。”

在她試探的那一刻,那男人有一瞬間的失神。

列奧納多終于明白心髒漏跳一拍的感覺。

他甚至想伸手抱緊她,讓她永遠地停留在自己的懷裏。

風信子的淡淡香味讓人大腦一片空白,渴望更多親昵的念頭如同藤蔓一般滋生發芽。

“祝你長命百歲。”他輕聲道:“永遠快樂。”

在晚飯結束之後,阿塔蘭蒂例行帶着賬簿和報告過來跟她交接工作。

他如今已經是小老板一般的存在,還培養出了好些個得力的手下。

不僅做事井井有條,而且還記得送她來自東方的瓷瓶慶祝生日。

“對了,”他想起了什麽,忽然道:“列昂納多今天心情很糟糕來着——他收到來自父親的信了。”

海蒂愣了一下,完全沒有這方面的記憶。

從進門到分開,他都一直在微笑着,還說笑話逗自己開心來着。

他……有難過嗎?

“什麽事情?”

“我問他來着,是皮耶羅又寫信過來了,”少年啧了一聲,搖了搖頭道:“他又給列昂納多先生生了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還特意寫信告訴他。”

很顯然,皮耶羅把他當做了一個成熟又獨立的人,也從未考慮過他自己作為他孩子的感受。

海蒂下意識地抓緊了手帕,有些說不出話來。

“他……今天,很難過嗎。”

“嗯,一個人很低落的在窗旁坐了很久,我也不好勸他。”阿塔蘭蒂嘆氣道:“父母都各自再婚生育的感覺,恐怕和被抛棄了一樣吧。”

這世界上本應是最親昵也最熟悉的存在,不僅離他遙不可及,而且也似乎毫無關系。

他們有精力去養育更多的子女,卻不曾考慮過他作為孩子的感受。

海蒂半晌說不出話來,倉促起身道:“我該和他談談。”

少年頗為理解的站起身來,揮手表示送別。

列奧今天遇到這樣糟透了的信件,卻還記得給她過生日,哄她開心一點。

他是以怎樣的心情在微笑着啊。

海蒂沖進卧室的時候,發覺列昂納多還在讀那一封信。

她顧不上解釋那些,給了他一個足夠溫暖而有力的擁抱。

“leo,不要想那些事情了……”海蒂喃喃道:“至少還有我在陪着你。”

青年怔了一下,試圖假裝什麽都不知道:“我挺好的,不用擔心我。”

她嘆了口氣,抱着他慢慢道:“有些事無可挽回,我們只能看着它墜落進深淵。”

“但是你是值得被愛的,這和他們都沒有關系。”

“你優秀,體貼,善良又有才華,你的存在不是一個錯誤。”

你不是被抛棄的那一個。

列昂納多沉默了許久,伸手回抱住了她。

“謝謝……”他低聲道:“我确實感覺好難過。”出錯了,請刷新重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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