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牛痘的接種比海蒂想象的要簡單一些。

她原本就知道這其中的大概原理,如今用死刑犯做實驗也還算方便。

天花和牛痘不是同一種病症,但可以被同樣的抗病原抵禦。

所謂牛痘,其實是感染在牛身上的一種疱疹狀病毒,同時也會傳染到與病牛有接觸的人體身上。

而養牛場工人在得過這種病症以後,再去接觸天花病毒時就如同打過疫苗一般,死亡風險會有明顯的降低。

海蒂當時在确認相關抗性的時候,一度聯合佛羅倫薩學院的生物學者進行共同研究——可惜現在的顯微鏡在很多方面的功能都頗為原始,大部分人還是跟着她的觀點和想法進行分析。

實驗室的葡萄藤已經被移植到了實驗園區裏,有專人幫忙看守和培育,大概再過四五個月就可以開始确認果實的毒性。

達芬奇這些日子忙着教導小拉斐爾如何畫畫,以及間接性地幫忙看顧一下那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米開朗琪羅。

他和波提切利都有些好奇這個男孩和海蒂的關系,但也對他頗為友好。

海蒂自從在仆人口中得知了小米同學日日被鴿的慘痛經歷之後,決定親自下一個雕塑的單子——

少年顯然頗為警惕,但在收到定金的時候開心的簡直能跳起來。

按照合同,他需要天天去後院裏進行石像的雕琢,旁邊還有侍者幫忙清理灰塵碎石,以及不斷地補充幹淨的清水。

比起過去暗無天日的學徒經歷,這已經是極大的改觀了。

米開朗琪羅不清楚這位夫人為什麽讓自己來宮裏完成雕塑,但一投入進去就會進入忘我的狀态,叮叮當當地能拿着小刀和小錘從早忙活到晚。

他對人體輪廓的認知清晰而又深刻,不但能夠勾勒出飽滿又緊實的肌肉,在完成手指、五官等細節的塑造時,也能獨樹一幟的找到許多富有情緒的細節。

時間一長,波提切利和達芬奇就會湊在旁邊觀望,不時還讨論一些關于肌理和輪廓的細節,同時也不吝于直白的贊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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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有時候能意識到兩位大師就站在自己的身後,而且似乎還在誇獎自己的作品。

他努力不露出窘迫的神情,一面又暗暗加快了速度。

“米基,為什麽在做胳膊的時候,你這裏選擇挖出一個凹點?”

“這個鎖骨的位置原來是這樣……我畫平面人物的時候還奇怪來着。”

“海蒂還真是很有眼光啊,她将來估計也打算做贊助者了吧?”

“你不一直被她贊助着麽?”

“我沒有——我和她是合作關系!”

少年漸漸開朗了一些,甚至會小聲回答一些問題,聽見誇獎時還會露出羞赧而難為情的表情。

他的雕塑雖然速度較慢,但哪怕只是出來一個雛形,也可以讓人看到無數的亮點——

連小拉斐爾都會頗為認真的在旁邊記錄學習,還跟他請教各種問題。

漸漸地,連領主也會過來查看一眼,也再度下了一筆雕塑的訂單。

以色列王大衛的塑像采取的是一種古老的藝術理論——對立式平衡。

這出自古希臘雕塑家波流克烈特斯,通過一種不對稱的站姿來表現身體的重量與平衡。

男孩由于年紀太小的緣故,其實在很多地方并不算有把握。

但他的身後總是站着兩位長者,不吝于知識和經驗的分享,甚至還躍躍欲試的想拿鑿子自己上。

當達芬奇與波提切利為某一個部分争論不休的時候,拉斐爾會悄悄遞給米開朗琪羅一個蘋果,笑着示意他可以休息一會兒。

不管怎麽說——能夠得到美第奇家族的贊助,他的日常開支總算是有着落了。

海蒂并沒有太多時間去觀察一個雕像的漫長塑造,她繼續往返于囚牢與實驗室裏,确認疫苗的穩定性。

第一批和第二批接種過牛痘疫苗的死刑犯都沒有太大的排異反應,而且在接觸完天花病人的衣物以後也沒有出現病死的情況。

等這項技術足夠成熟之後,她得找其他平民進行施種——

自己的身體在年幼時就已經被注射了多個抗體,顯然是無法再有什麽參考效果的。

她定了定神,在紙上又寫了一行注釋。

絕對不能……貿然的推廣。

要把它公然的藏起來,讓人們去主動的找尋它。

海蒂對人性一直有頗為清晰的認知——

人群總是狂熱的,不理智的,同時又是易煽動的。

不管她是行善還是行惡,最終的導向都未必會印合她的初衷。

這亦是聖經被許多信徒追随的原因。

神與世人,其實在許多時候并沒有差別。

即便目的和行為都是想要救萬人于水火,最終自己可能反而被投石而死。

她輕嘆了一口氣,忽然聽見了敲門聲。

“海蒂,葡萄藤那邊生長情況都還算良好,”達芬奇詢問道:“今天又有農夫來求藥,還是不給嗎?”

“不要給,再等幾個月。”海蒂不假思索道:“确認完毒性之後再說。”

達芬奇開門走了進來,懷裏還抱着一摞書。

“你在實驗室裏都呆了三個月了——也該偶爾下樓曬曬太陽。”他把參考資料放在了她的手邊,從書中抽出了一副棋盤:“來休息一下麽?”

海蒂回過神來,意識到這是一副國際象棋的棋盤。

“好啊。”她笑了起來:“不許讓着我。”

這個時代顯然還沒有‘王車易位’的打法,士兵在開場時也只能走一個格子。

她沒有暴露自己對某些規則的無知,而是不動聲色的觀察着列奧納多的下法。

皇後并不是無所不能的存在,而且似乎也不存在士兵抵達底格以後飛升為皇後的下法。

……這倒像是個奇妙的歷史節點。

如果不是後世有多位傑出的女政治家在歐洲歷史上書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恐怕棋盤裏也不會流露出對女性的敬意。

有些東西……還是需要自己争取才可以。

“checkmate.”她把馬放在了黑格上,下意識地喚了一聲。

對方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

不對……這個用意大利語是怎麽說來着?

“sco-matto?”達芬奇用主教吃掉了她的士兵,還算輕松的化解了困局:“問題解決了。”

海蒂皺眉思考着下一步的解法,忽然聽見了什麽窸窸窣窣的聲音。

她呆了兩秒,在擡頭的那一刻忽然與桌腳旁的一雙小眼睛對視上——

老鼠!

是老鼠!!

她甚至還沒有尖叫出聲,就直接跳到了凳子上,連聲音都揚高了許多:“列昂納多!!”

列昂愣了一下,順着她的視線看了過去,那小老鼠意識到有什麽不對,扭頭就鑽回了木櫃底下。

老鼠老鼠是老鼠!!!

海蒂這時候簡直沒法下地,就差跳到桌子上從窗口逃出去了。

她簡直一秒都不想在這個鬼地方多呆,偏偏還不确定那黑色生物下一秒會從哪裏冒出來。

“你先站在那裏——需要我幫你找點嗅鹽來麽?”

話音未落,又一道黑影從另一處蹿了出來,還吱吱地叫了兩聲。

“列奧——納多!!”

“我來處理……”達芬奇找來了掃帚,把櫃底和許多角落全都清掃了一遍,吱吱亂叫的老鼠就跟滾珠一樣到處亂跑,也有兩三只直接從窗口跑掉了。

海蒂站在椅子上努力不要尖叫出聲,但是臉色都蒼白了許多。

人類的強大與脆弱是極其靠近的屬性。

也許在戰争和宮變前都能面不改色,可真要親手撚起毛毛蟲和老鼠,又好像能要了半條命去。

等這一陣子騷動結束了,列奧納多才打開門開窗通風。

他扭頭見她還躲在椅子上,忍不住笑了起來:“不用害怕的……它們不會咬傷你。”

海蒂飛快地搖了兩下頭,仍然不肯從椅子上下來。

她親眼看見那瘋狂的小東西簡直跟閃電一樣竄來竄去,光是油膩的黑色毛皮都能讓人頭皮發麻。

“海蒂……等下我讓仆人來處理這兒。”列昂納多站在了她的面前,把手出來道:“我們先下樓,好麽?”

遠處又冒出一個小腦袋來,跟着吱了一聲。

這絕對是前兩天有人在附近打翻了餐盤的後果!

連杜卡萊王宮裏都有老鼠了!!

椅子上的年輕姑娘臉色蒼白還微微發抖,下意識地搖着頭不敢下來。

列昂納多嘆了一口氣,把另一只手也伸了出來。

“我抱你出去。”

他的語氣平淡而又自然,根本沒有其他的逾越感。

海蒂左右看了眼櫃底和桌底,深呼吸了一口氣抱住了他的脖頸。

下一秒她就被抱了起來,整個人都被托到了半空中。

她實在是太輕了。

列昂納多有那麽一秒鐘,忽然感覺到夢境和現實交錯重疊的熟悉感。

臂彎中的姑娘還在微微發抖,把臉都埋在了他的肩頭。

風信子的香氣淺淡而又溫和,烏檀木般的長發就蹭在他的臉側。

這樣強大又自信的姑娘……原來也有害怕的東西。

他抱穩了她,又低聲安撫了一句:“我帶你出去,不要害怕。”

海蒂不肯擡頭,只狼狽的點了點頭。

他忽然有些感謝這些老鼠——不過等會還是得多放幾個捕鼠器在角落裏才好。

這幾步走的不緊不慢,卻讓人的心情都好了許多。

他把她抱到了足夠開闊和幹淨的室外,緩緩把她放了下來。

海蒂遲疑了一秒才松開了他的脖頸,長長的松了一口氣。

-2-

達芬奇按照意大利和法國的古老法子,做了三四只捕鼠器,分別放置在了角落和櫃子底下。

他向來聰明的腦袋不僅能完成城堡設計之類的大任務,在做這種小機器時也相當有靈感。

大概是因為誘餌被調的有股濃烈的肉香,基本上每天一早都能瞧見三四只老鼠的屁股被卡在捕鼠器外面,半透明的肮髒尾巴也軟綿綿的垂了下來。

而海蒂小姐表示在這些東西沒有清理幹淨之前,她寧可在卧室裏寫一天的論文。

波提切利對此給出的建議是,抱一只貓回來。

剛好米開朗基羅做學徒的工坊裏有只大白貓兩個月前生了一窩,前呼後擁之鬧騰一度讓畫家們想要把它們趕走。

于是男人和男孩們一塊過去挑挑揀揀,為他們共同的朋友找了一個小毛球般的守護神。

小貓被取名為阿爾法,然而它對老鼠毫無興趣,更喜歡往廚房裏面鑽。

海蒂在卧室書房和後院直接呆了一個星期,寫論文的效率之高令佛羅倫薩學院的人為之咂舌。

于是達芬奇又從自家鄰居那抱回來一只大黑貓,緊接着就能聽見實驗室裏開始頻繁傳出老鼠們的哀嚎。

——雖然貝塔似乎并不樂意清理血跡和碎皮毛,但捕獵的時候也算是盡職盡責。

杜卡萊王宮也漸漸熱鬧了許多。

黑貓會和小白貓一起追逐玩鬧,身後可能還跟着其他幾位美第奇小少爺或者小小姐,庭院裏則傳來鑿石的咔嚓聲響,如同有人在不厭其煩地嚼着拿破侖酥一般。

領主在忙于與威尼斯人的交易,領主夫人則開始贊助越來越多的畫家。

他們大概會在今年九月正式搬入碧提宮入住,而海蒂也打算在那個時間離開佛羅倫薩。

她還在思慮與那羅馬人有關的事情,阿塔蘭蒂那邊也寫了好幾封信回來。

信是用暗語和意大利語一起寫成的,彙報生意的同時似乎還在旁側敲擊她與列奧納多現在的關系。

“這邊一切都好——狂歡節的樂子也越來越多,”少年寫信的時候有那麽幾分殷切,以至于有幾行字的墨水都有些暈染:“我的小兒子真是可愛極了——你們什麽時候回來看看他?”

十九歲的父親在這個時代似乎也不算年輕,海蒂啞然失笑着給他回了幾封信函,表示會盡快考慮返程的事情。

她在佛洛倫薩重新購置和安排了多項産業,工場也開了四五家。

無論規模還是銷售線,擴張的速度都足夠驚人。

經理人都是經過篩選的老手,相關的監督鏈也足夠明确。

海蒂有時候清點一下自己已經擁有的財富,都會下意識地後悔幾秒。

如果當初沒有把那枚戒指急着變現,也許現在它也會靜靜躺在達芬奇工坊的暗格裏。

不過如果沒有那枚戒指,現在她也可能早已因為沒有庇護而橫死街頭了。

“海蒂?你在想什麽?”

她回過神來,繼續加入朋友們的話題中:“走了一會兒神,我們聊到哪裏了?”

“一見鐘情——正如許多騎士小說還有劇場表演裏那些故事一樣。”米開朗基羅一臉老成道:“我堅持認為,這種契合在男女之間很荒誕。”

“但也很理所當然,”波提切利搖晃着酒杯道:“人對美好事物有種天然的鑒別能力,第一眼喜歡上也并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

海蒂抿了一口葡萄酒,聞着橡木桶特有的蜂蜜香氣道:“我不太相信這些。”

皮囊總歸是會蒼老和衰頹的事物。

今天因為樣貌就能心生愛慕,明日就可以用同樣的理由移情他人。

“這就好比是聽歌一般——當你走過一個街角,剛好有小提琴手在演奏一首婉轉又悠長的曲子,哪怕你并不知道它的名字,也會下意識的記挂很久。”波提切利放松了許多,笑容裏帶着淡淡的懷念:“西蒙內塔出現在美第奇別墅的那一天,許多人都有些手忙腳亂。”

“她那時還挽着她的丈夫,神情拘謹又青澀。”

“可朱利亞諾就怔怔地看着她,連美酒都顧不上再飲一口。”

海蒂下意識地擡起頭來,發現他在釋然又平靜地談論着舊愛。

波提切利似乎真的放下了許多東西。

兩三年前,他是痛苦的,壓抑的,雖然笑容和玩世不恭的态度可以掩飾許多東西,但真正的釋然似乎才是解脫。

在談論起西蒙內塔的時候,他就好像突然又回到了最美好的當初,連語氣都溫柔了許多。

列昂納多也注意到了這一點,神情有些許的複雜。

“——那時候我為她畫了肖像,朱利亞諾就在騎士比武前舉着那副畫,高高的揚起手巡邏一周,連洛倫佐也在注視着她的面容。”波提切利長嘆了一聲:“誰又不會為這樣的美人動心呢。”

米開朗基羅略有些詫異,下意識地開口道:“可柏拉圖不是談論過,只有同性之間的感情才……”

“異性之間便只有爛俗的欲望與罪惡?”波提切利伸出指節敲了敲少年的腦門:“教會說什麽便是什麽的話,教皇也不會妻妾成群孩子一堆了。”

“那為什麽教皇和主教會有私生子?”米開朗基羅護住腦袋,試圖搞明白一些長久的困惑:“按照教條,他們不應該與婦人有染才對啊。”

海蒂笑着又為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悠悠地抿了一口。

道德從來都沒有靠譜過。

當它對人有利的時候,便是那奪目又光明的旗幟,如同火焰一般能猛烈燃燒。

當它擋住欲望的時候,便會被棄之如敝履,也許路過的人還會忍不住跟着踩一腳。

中世紀的人們反對性與愛,反對世俗享樂與人性解放。

五百年後的人們依舊有許多反對的東西,只不過把奉為圭臬的神學換成了所謂的道德正确而已。

“米基,你有考慮過去柏拉圖樂園或者佛羅倫薩學院讀書麽?”列奧納多突然開口道:“也許你可以聽聽學者們如今在談論什麽。”

“是個好建議。”海蒂贊同道:“我可以給你寫推薦信。”

少年怔了一下,又露出拘謹的表情:“可是多梅尼科先生那邊……”

“我們來和他說一聲就好。”達芬奇從懷裏掏出一份手稿,遞到了他的手邊:“這是我畫的解剖圖,也許看完之後你可以受到許多啓發。”

“解——解剖圖?!”米開朗基羅下意識地翻了兩頁,意識到這真是解剖人體以後的手稿。

他本能地想扔掉這種魔鬼才有的東西,卻又因為畫家的職業習慣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那是肌腱的分解圖,還有手指和手肘的肌肉分解……

不……我不能看這種東西……

可難怪達芬奇先生會對脖頸附近的肌肉這麽了解,原來這個地方剖開以後是這個樣子……

列昂納多見那少年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忍不住笑了起來。

“話說回來,”他揚起手指提議道:“有空我們再一起解剖一具吧,剛好我對大腿附近的肌肉還有些沒弄懂的地方。”

波提不置可否的瞥了他一眼,扭頭又看向拉斐爾:“你什麽都沒聽見。”

小拉斐爾誠實的點頭:“沒聽見。”出錯了,請刷新重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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