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從天而降
我說,暫且不管神靈不神靈的……牆上的皮影是怎麽回事?你自己擺着玩的?電話通了?給誰的電話?
海泠說,她當時也忘了撥的是哪個號碼,直到對面來了一聲甜甜的“你好~”,她才發現自己打的是傳呼機的信息臺。
于是她磕磕巴巴地留言說,家裏的藏書閣漏水了,她沒鑰匙開門,速回。
回來也好,回電也好,總之“速回”。
海泠問接線員,發送消息之後,對方多久才能收到。接線員說,即時。
也就是說,她提問的當下,她爸爸應該已經知道這件事了。
海泠挂了電話,轉過頭,看到蠟燭柔和地燃燒;牆上映着她的影子,平靜妥帖得像一張窗花。
飛将軍不見了。
我說不見了,怎麽就不見了?海泠說,我咋知道。
也許“飛将軍”只是自己一瞬間的幻覺,本來也不曾存在過——海泠當時是這麽想的。她又試着哼戲詞,用手指打拍子,把蠟燭移來換去——亮的只有燭火,動的只有影子,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
甚至連電話信號也沒有了。不管再撥打什麽號碼,聽筒裏再沒傳來半點聲音。
也許那通電話也和“飛将軍”一樣,是自己對自己開了個玩笑。
海泠守着電話機,聽着外面的風聲漸止,雨聲漸弱。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夢裏又看見了“飛将軍”。他高大得像個神靈,手中長劍淩空劈斬,四周的黑暗像碎布一樣紛紛落下。
然後天就亮了。
天亮後,臺風走了,那個人來了。
那個人來的時候,海泠正灰頭土臉地收拾房子。圖書館大體上沒事,但二樓掉了兩扇窗,砸了三個大書架,三樓的屋頂也飛走一塊——還好不是藏書閣頂上那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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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泠說,不過現在想想,應該是“可惜不是藏書閣頂上那一塊”)
照房子當時的損壞程度,是可以跟鎮政府打報告,申請維修的。但那時候臺風剛走,鎮子半數以上的公共設施都壞了,所有的人力物力都在集中搶修更重要的建築設施。圖書館平時幾乎沒什麽客人,鎮上讀書的風氣比高原的氧氣更稀薄,所以海泠也很理解老鎮長接自己電話時的為難,她也覺得先修好民宅和學校比較重要。
所以她就自己動手,收拾殘骸,拖地擦窗,抹幹書架,開窗通風……她找了個小簸箕,把那些爛木頭碎瓦片一趟一趟地運到屋外,連午飯都沒顧上吃;襯衣濕了又幹,一身汗味,難受得要命。
海泠說,老話講得好,越是狼狽的時候,越容易發生重要的事。
我說老話沒這麽講的;海泠說我是老人,我講的話就是老話。
好吧。
所以按照老話講的,在海泠狼狽,難堪,髒兮兮,臭烘烘的時候,那個人來了,從天而降。
字面意思上的從天而降。
當時快是傍晚,海泠運完了最後一簸箕廢料,正站在水還沒幹的一樓大廳裏,看着被泡得發黑的書架腿,擔心它們會不會長蘑菇。
然後她聽到頭頂上傳來“咚”一聲巨響,震得天花板上泡脹了的牆皮都紛紛揚揚落下。
能把天花板的牆皮震下來,這是多大的動靜?
海泠在原地呆站了一秒,立刻把簸箕一扔,撒腿沖上三樓去。
——她看到窗下站着一個男人,陌生男人。
那個人逆光站着,個子高得擋住了窗口西斜的太陽。
他穿了件連帽夾克衫,帽兜寬大,把他的腦袋整個罩住了;但帽檐的陰影并沒有成功藏匿起他的臉,反而讓他的五官線條更加鮮明——眼窩深邃,鼻梁高挺,唇下有一片淡淡的胡茬。
額上落着的劉海是金褐色的——這位訪客想必不是本地人。
對方也發現海泠了。他摘掉頭上的帽兜,露出一雙藍綠色的眼睛。
“你是誰?”吐字清晰,發音标準的漢語——他問她的。
海泠擡起頭,看到他頭上的屋頂缺了一塊——就是被昨晚的臺風掀飛的那塊;他腳下散着一地牆灰——和他肩上,帽兜上,翻毛工裝鞋上蹭着的一樣的灰。
被從天而降的陌生人站在自家房子裏理直氣壯地問是誰——在海泠當時尚只有18年的人生閱歷中,可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
她本來還有些害怕,被這麽一問,脾氣立刻就上來了。海泠脖子一梗,擡頭挺胸說,這是我家(的圖書館),你才是誰。
陌生人的視線只在她臉上停留了半秒——或許還不到半秒,然後飛快地轉向走廊盡頭,那裏有兩扇緊閉的烏木大門。
海泠說,當時她有種感覺,那個人望着那兩扇門的時候,似乎有許多影子從他眼中奔跑而過,就像鳥群的投影掠過湖面。
陌生人沒有解釋,也沒有回答,他直接邁開步子朝藏書閣走去;海泠愣了一愣,立刻上前把他攔下。
雖然她站在他面前,個頭還不到他的肩膀。
陌生人停住了,低頭朝她一望,像熊望着兔子。
他開口說了第二句話——“這裏不是圖書館?我要看書”。
海泠的脾氣更大了。她捋開額頭汗濕的劉海,把雙手往腰上一插:“今天停業整頓,改天再來。”
陌生人問,改天是哪天。海泠朝屋頂的破洞一瞪眼:“哪天修好房子,哪天再開門。”
陌生人皺了皺眉,然後嘴角一斜。他笑得很好看,但并不令人愉快。
他說,那我幫你修房子,你先出去一會兒,半小時後再回來。
他又補充了一句——“放心,門上的鎖我打不開”。
海泠順着他的視線,看見那把黑沉的鐵鎖挂在烏木門的正中間,穩如秤砣。
我說你就真的出門了?海泠說是啊,我出門去找人啊。
她當然不會真的把一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留在房子裏。一從三樓下來,她馬上跑到大廳給姑姑打電話。然而姑姑不在家,海泠也不想花時間跟八歲的表弟解釋,就讓他照顧好奶奶,然後挂了電話出門去。
她還把大門從外面鎖上了,不管能不能鎖住裏面那個,總之盡人事聽天命。
這鎮子非常小,小到每個人都互相認識,随便來個陌生人,立刻顯眼得像一群麻雀裏的鴿子——更不用說還是個金發碧眼的外國人。
海泠想這個人大概是在臺風夜來的,所以才沒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而現在,整個鎮子都忙着災後重建,她一時也想不到能找誰幫忙。
她還不敢走太遠,不然到時候一回頭,怕是早就人去樓空。
夏末秋初的那天傍晚,海泠在圖書館前的小馬路上左左右右地跑,眼前只有新生的蚊子在飛來飛去;她又看看時間,自己出門已經快有十分鐘了。
她想要不先回去吧,總得有個人守着——而且大廳裏有電話,要是出了什麽事,她就打電話。
海泠剛打定主意準備回去的時候,身後傳來一串清脆又響亮的自行車鈴聲。她轉過身,看到鎮上的郵遞員騎着一輛鳳凰28大杠朝這邊過來。
小夥子看到海泠站在路邊,一個剎車在她面前停下了,然後咧嘴笑笑,露出一口白牙。
海泠說你幹完活了?他說是啊,下班了,正要回去交車。
這一刻,在海泠眼中,郵遞員的墨綠色制服,威武得就像軍裝。
海泠帶着郵遞員小哥一起回到圖書館的時候,大門的鎖還是好的,來路不明的外國人卻已經不見了。他們把每個房間都檢查了一遍,圖書館裏再找不到第三個人。
這還不止。
一樓大廳的積水退了個幹淨,一顆沙子都沒留下;二樓的書架也整齊地立在那裏,壞的斷的裂的部分全被修好——連發黑的水漬都不知怎麽的不見了。
海泠跑到三樓,頭上的屋頂完好無損;仔細看的話,倒是能看到修補的痕跡——但她才離開了不到半小時,這是怎麽補上的?
郵遞員小哥眨巴着眼睛四處張望,這大概是他第一次上來圖書館三樓。海泠說真不好意思,剛才真的有個外國人,我也不知道怎麽的,大活人說不見就不見了……
郵遞員小哥說,喲,那扇門真漂亮,屋子裏放的是啥寶貝嗎?
海泠一愣,一時沒明白過來。她順着郵遞員的視線往前一看——走廊盡頭,兩扇烏木大門簇新油亮。
門板上似乎還雕着什麽圖案,線條錯綜繁複,走刀行雲流水;整個畫面鑲金嵌貝,精妙絕倫。
海泠想到了什麽,大步走上前去。
那是一幅“姜子牙登臺封神”。
郵遞員又說了些什麽,海泠全不記得了。她耳邊似乎又響起隆隆雷聲,一道閃電落下,眼前和腦中白茫茫一片。
她揉了揉眼睛,望向窗外。外面的天空下,炊煙四起,暮色漸沉,遠遠近近的民宅裏亮起燈火,就像以往任何一個尋常的傍晚。
這樣的傍晚她看了18年。
海泠把視線從窗外收回,她看到窗臺上擺着一個小東西,就過去把它拿起來。那是一只一指長的木雕小烏鴉,翅膀收攏,刻痕刀印都是新的,随意又粗糙,像個随手雕來的玩意。
但它用的木料是舊的。海泠把鼻子湊近了聞聞——一股濕漉漉的潮味,和圖書館被打濕的房梁一樣的味道。
我說,木頭烏鴉?就是家裏書架上那只小東西?
海泠點點頭說,對,就是家裏書架上那只小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