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陌生人
海泠更小一些,大概六七歲的時候,曾經在打醬油回家的路上遇到一個老爺爺——渾身髒臭,滿臉帶笑,他站在路邊大樹下,問她車站怎麽走。
海泠提着醬油瓶子給他指了路。他對她說,這裏以後會有很多人離開,也會有很多人到來,這鎮子還會熱鬧很久的。
從那時起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海泠都以為老爺爺這話說的是鎮上的人。她想這不是很正常的事嗎?那時候,大家都說國家的大門打開了,外面的人能進來,裏面的人也能出去。于是鎮上有很多人走了,去了四面八方——比如她爸爸;又有很多人來了,來自四面八方——
比如那個金發碧眼,來路不明的外國人。
臺風離境後的下午六點,海泠站在三樓藏書閣前,感覺腦內又經歷了一場狂風暴雨。
半小時前,她頭上的屋頂還是漏的。
她面前的門板還是禿的。
剛剛她悄悄摸過大門上的木雕了,每一刀都是真的。
現在,她對着郵遞員小哥,把那個人來時的情景講了一遍又一遍,磕磕巴巴沒頭沒腦,講了半天也沒理出個起因經過來。
最後小哥說,你是不是該檢查一下,書少沒少?
海泠冷靜下來了:對,這才是要緊事。
她馬上跑去一樓,打開櫃子,把館內的藏書清單拿出來。小哥留下來幫着她一起點數核對,兩人忙了三個多小時,總算把書目大致對完。
一本都沒少。
那個人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中間就幫忙修了修房子?
小哥說,這是位富有國際主義精神的外國友人吧。
海泠不這麽想。
Advertisement
那個人想看的書,多半不是外面這些。
三樓那些書的清單她也有。
海泠向小哥道了謝又道了歉,把自己帶來的零食全給他了。小哥說你還不下班嗎?海泠說,我再收拾收拾就回去,反正我家也很近,走一會兒就到。
說這話的時候她看了看外面。晚上九點,天已經全黑了,遠近有幾盞路燈稀稀落落地亮起,像在夜裏劃着的火柴。
小哥回去後,海泠馬上打開櫃子尋找那份書目單。她記得自己把它放在某個文件櫃裏,但她打開一個又一個櫃子,拉開一個又一個抽屜,爬高摸低地找了半小時,毫無所獲。
她記憶中的那一格是空的,只落了薄薄一層灰。
海泠嘆了口氣,揉揉開始抽痛的胃,想起自己從下午開始就沒吃過東西。她想要不今晚就先回去吧,明天白天再說。
櫃門合上的剎那,她的餘光一瞥,看到最上面的格子深處有個小小的暗門。
這口櫃子有一人多高,海泠搬來凳子踩着才夠到最上面的一格。她小心地伸手摸着暗門,移開,探頭進去一看——裏面是個夾層。
夾層裏放着一個木箱,一臂長,兩臂寬,滿是灰塵,箱子外面包捆的皮繩都繃斷了好幾處。
海泠試着用手擡了擡箱子——不輕不重,但裏面似乎是滿的,不知道裝了什麽。
她把箱子從暗格裏拿出來,放在桌上。燈光下,箱子積年的落灰厚得像層絨布。海泠随手擦了兩下,杉木箱子的本色隐約露了出來,角上還有一張泛黃的名牌。
上面寫着“文鶴”——海泠的爺爺字文鶴。
海泠頓時精神一振——這是爺爺的箱子,又被這麽仔細地藏在暗格裏……裏面說不定會放着藏書閣的備用鑰匙?
她立刻扯開外面早已發脆的皮繩,雙手握着箱子的兩頭,朝上一掀——
“啪嚓”。
天花板上的廊燈閃爍了幾下,滅了。
四周頓時一片黑暗,海泠的心跳呼吸都漏了一拍。她回過神來,發現箱子已經打開了,但屋子裏黑得太徹底,什麽都看不見。
——下一秒,無數光點從她眼前浮起,散開,像被風吹動的金砂。
漂浮的光點聚集成片,排列成線,線條彼此糾結,互相纏繞,盈盈閃爍着組成一團繁複的圖案。
海泠看到騎着黑虎的男人,和手執明鏡的女人從光芒中走來;他們身旁有兩個腰圓膀粗的大漢,一個眼如銅鈴,一個耳大及肩。
又一團光點聚攏起來,兩個身段窈窕的貌美女子笑盈盈地挽着手出現,一個着白衣,一個着青衣。
一位老人身披混元道袍,手執打神鞭,坐在四不像上撫須大笑。
越來越多的人在光點中成形,海泠甚至聽到這些人互相交談的聲音。他們彼此招呼、作揖,好像許久未見的老友。
她又聽到有人在叫她,她循聲一望,看到一個三頭六臂的少年站在光裏。他踩着風火輪,用最前面的一對胳膊插着腰,仰頭看她;他身上纏繞的赤紅的绫段,像裁下了一片火燒雲。
他說哎呀呀,你都這麽大了。
海泠知道這箱子裏裝的是什麽了。
這個寫着爺爺的字的箱子,裝滿了奶奶最喜歡的東西。
這些光點越聚越多,黑暗的大廳揚起一片嘈嘈切切的人聲。這不是尋常景象,但海泠一點都不怕。他們中的每個人她都認識,許久未見,十分想念;她看着他們快要笑出聲來。
但她沒看見她最喜歡的那個,也許他被壓在箱子底下?
海泠于是伸手要翻去箱子。
——“喀拉”一聲響動,從三樓傳來的,和臺風夜裏,海泠聽到的聲音一樣。
怪響發出的瞬間,所有光點像迸射的流星一樣朝四周爆竄,光芒熄滅了,整個大廳再次一片黑暗。
那些從故事中走來的男男女女的身影也消失了。
海泠感覺就像世界跳了閘,她的笑還僵在臉上來不及收回。
——“喀拉”,又一聲,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地板上挪動。
幾乎同一瞬間,海泠腦中響起一個聲音。
“快跑!跑出去!他們要來了!”
這聲音她也很熟悉,也是昨晚才聽過。
但“他們”是誰?說話的又是誰?大腦還沒回過神,身體已經先一步做出反應。海泠幾乎是一頭撞出了圖書館大門。
房子外面也是一片漆黑,天空無星無月,那些零零落落的火柴似的路燈都滅了,附近的民宅竟然也沒有燈光亮起。
海泠說,當時她感覺就像站在另一個空間裏,腳下踩着的不是那條熟悉的小馬路;明明是盛夏,皮膚卻感覺不到半點熱氣。
——“喀拉”,那聲音跟着近了。
沒有思考的時間,海泠立刻下意識地邁腿狂奔。耳邊沒有風聲響起,她只聽見自己的心髒“突突突”地跳。黑暗中她不知道該跑去哪兒,只知道使勁跑,不能停。
那個聲音在她腦中大喊——“快跑!跑到有光的地方去!”
但是哪裏有光?
海泠拼命地四下張望,視線被黑暗切斷了,她能感覺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心跳,以及從後背漫起的越來越濃的涼意。
好像有只怪獸正伸長舌頭舔舐自己。
身後又傳來一聲怪響,“喀拉”。
“喀拉”,越來越近。
腦裏的聲音說——“快跑!朝前跑!去找光!”
海泠就像一只被追逐的小老鼠,在黑暗中沒命地逃竄。她不知道“喀拉”是什麽,但她知道對她說話的聲音是什麽。
奶奶說過,飛将軍會一直守着她,他不會騙她。
——突然,一團小小的火光,在不遠處“嚓”地跳亮。
海泠用盡最後的力氣沖進那團光裏,橙紅色的光芒像天幕一樣網羅住她。她感覺到火焰的溫度了,地上映出一個精疲力盡的影子。
另一個影子随之出現。
影子中的武将長身鶴立,手持一柄七星寶劍。劍鋒寒光泠泠,武将振臂一揮,長劍當空斬下——
視野好像一張被劃破的幕布,一團黑霧從劍鋒掠過的地方噴射而出。海泠聽到“吱”一聲怪叫,背上的涼意瞬間消失。
影子裏的飛将軍持劍站在她面前,目光如炬。
腦內的聲音又響起了。
——“莫要驚慌,本将在此”。
然後他和那團被他斬殺的黑霧一起消失了。
海泠的視野恢複了,見慣了的街景像水漬一樣從幕布下滲出。她看到自己站在一棵行道樹旁,右手邊是熟悉的小馬路,左手邊不遠處的路燈下,一大群蚊子聚在一起“嗡嗡嗡”地吵個不停。
她的視線落在那點突然跳出的火光上。
——金發碧眼的陌生人把點燃的火柴湊近嘴邊,點了一支煙。三個多小時前,海泠才在圖書館裏見過他。
剛才是他劃了一根火柴,才破開了那片黑暗?
陌生人把火柴吹滅,随手丢進路邊的垃圾桶。然後他轉回頭,看了海泠一眼。
他說,你家裏有個很疼愛你的長輩。
海泠還沒反應過來,就看到他用點燃的煙頭指着地面。半分鐘前,飛将軍就出現在那裏。
陌生人說,那是她給你的守護神。
海泠說你也看見了?那追着我的東西呢?
外國人抽了一口煙,吐出的煙圈像水母的裙擺。煙圈全部飄散在空氣裏的時候,他才開口。
他說,那些影子是不甘死去的神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