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挂號信
我說等等,什麽意思,神還會死?
海泠說,我咋知道。
她當時也沒聽懂,聽懂的那部分她還不信。她覺得方才的遭遇就像一場奇妙的夢——不,也許在這之前,之前的之前,夢就已經開始了。
後來她走回家的一路上,那個陌生人一直保持着三四步的距離跟在旁邊,點燃的煙頭明明暗暗,把夜幕燙出洞來。
海泠以為他和她同路,稍微松了口氣——發生了這些事之後,讓她黑咕隆咚地一個人走回家,還真是有些怕。
于是她和旁邊的人搭起話來。
她說謝謝你幫忙修房子,他說“嗯”;她說你怎麽做到的,眨眼就修好了,他說“唔”。
海泠說你從哪兒來,陌生人吐了個煙圈。
海泠說你要去哪兒?
陌生人終于松了嘴裏的煙,開口了。
他說,我送你到門口。
(我想這句話的意思是“你別問了行不行”)
陌生人的煙差不多點到頭的時候,海泠也到了小區路口。于是他停下腳步,掐了煙要走。
海泠說,你要找什麽書,說出來我幫你找呀。
陌生人的腳步在原地停了一停,轉回身。光線太暗,海泠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她。
他說,行,那我明天再去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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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就走了。
我說等等,我先問問,爺爺抽煙嗎?
海泠說,當然不,怎麽了?
我說那沒事了,你繼續。
于是海泠回到只有自己的小房子裏,洗漱,撲床,關燈睡覺。燈泡紅亮的鎢絲在黑暗中漸漸熄滅,她也一點一點沉入睡眠。
她想明天要好好整理一下書架,把三樓書庫的清單也找出來——就算進不去藏書閣,至少對着單子,看看那個外國人要找什麽。
這天晚上,海泠又夢見飛将軍了,他一劍砍在什麽東西上,“當啷”一聲铮響,火花四濺。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鎮子照常開始運作。昨天晚上看見的聽見的發生的那些離奇的事,都像水垢一樣沉到瓶底。
海泠出門上班才走到半路,就被街坊阿姨組團攔了下來。她們問她,聽說昨天有個外國人來了?他是誰?從哪兒來?來幹嘛?聽說他幫你修了房子,你認識他?哎呀他會不會也幫我們修房子呀?
海泠努力伸長脖子,越過阿姨們的肩膀,看到圖書館的三層小樓煥然一新——在周圍一堆被臺風吹壞的房子中,鶴立雞群。
這鎮子就這麽點大,屋檐下藏不住新鮮事;在本人(也許)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那個陌生人已經成為小鎮輿論的關注焦點。
海泠上班的這一路上,聽說了無數關于那個人的傳言。
傳說中,那個人“念一句咒語,屋頂就自己長回去了”,“一揮手,整棟房子都翻新了”,“他從天上來的,身上有翅膀,轉眼就飛走了”……雖然除了海泠之外,誰也沒見過“那個人”本人,但每個傳話的都是一臉認真,仿佛親眼看見那個外國人使了法術,把房子變新,把自己變不見了。
我說,那他到底是什麽人?
海泠停頓了一下,嘴唇抿起,松開,又抿起,十分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兒,她說,他是個好人。
……好吧。
多虧了好人,這一天的圖書館人滿為患。光是一個上午,海泠就接待了三波來圖書館參觀的群衆。
他們不是來看書的,他們只是來看熱鬧,看看被神技修好的屋頂,被神技裝好的窗戶——以及被神技複原的雕刻。
順便碰一下運氣,看看能不能遇到神技的使用者本人。
我說那不是很吵,你不趕他們走嗎?海泠說都是街坊鄰居,怎麽能趕走——我把他們全留下來,替我幹活了。
好吧,是我認識的海泠。
街坊鄰居們替海泠整理收起來的圖書,對照分類一本本擺上書架。一群人鬧哄哄幹了一整天,始終沒等來他們想看的熱鬧。
第二天也是,第三天也是,他們把圖書館上上下下都參觀遍了, “姜子牙登臺封神”圖上的365個神仙都認全了——神技本人還沒來。
第四天,只來了兩個阿姨,隔着櫃臺和海泠聊天。阿姨說真有這麽個人嗎?海泠說有啊,不然這房子是我自己修的嗎。阿姨說那他叫啥?海泠說,不知道。
從哪兒來?不知道。
來做什麽?不知道。
為什麽幫你修房子?
海泠張了張嘴,話頭在舌尖上囫囵一轉——“我也不知道啊”。
阿姨們也走了。
第五天的時候,看熱鬧的人都散了,熱鬧來了。
海泠說,她記得非常清楚,當時是中午,飯點,她正準備關門吃飯,一擡頭,看到大門口出現一個高瘦的人影——穿着連帽夾克衫,帽兜蓋住了整個腦袋。
陌生人踏着自己的影子進來,徑直走到服務臺前,視線居高臨下。
時隔五天又見到他,海泠心裏有些慌。她想起這些天裏,越傳越玄的八卦(會法術?是神仙?是妖怪?來幹嘛?)。海泠悄悄吸了一口氣,繃住表情,放下手拉開抽屜,從裏面拿出那只木雕烏鴉。
她問他,這個是你的嗎?
陌生人“哦”了一聲,神色有微妙但平靜的變化,仿佛在失物招領處看見自己扔掉不要的舊玩具。他接過那只木烏鴉,又随手把它放在櫃臺上。
他伸手的瞬間,海泠看到他左手背上有一只烏鴉的紋身。右手背上似乎也有什麽,動作太快,她沒看清。
她說你來找書了嗎,對方點點頭。于是她毫不猶豫地順着說,那你把證件給我,借書要辦卡。
這主意她蓄謀已久——這麽一來,就算這個外國人不肯說,也能知道他是誰,從哪兒來了。
陌生人笑了笑,從口袋裏掏出一本小本子,看起來是護照。
海泠在心裏給自己“噼噼啪啪”鼓起掌來。
那是本I國護照。照片上的男人胡子拉碴,金褐色的劉海下有雙翡翠綠的眼睛——确實是本人。海泠不認得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怎麽念,就字認半邊地記了名字的首字母,J。
從護照的出生日期看,J 35歲。
護照檢查完,借閱證也辦好了,正正經經敲了鋼印的。海泠把借閱證遞給他,J看也不看就和護照一起塞進口袋。
他說,現在我可以去三樓書庫了嗎?
開門見山,直切主題,好在海泠也不是沒有準備。
她坦白承認了——“我沒有鑰匙”。
但對方并不相信,他狐疑地眯了眼。
海泠說,你這也知道那也知道,就不知道我沒有鑰匙嗎?
J說,你是這裏的管理員,為什麽會沒有鑰匙?你連房間都進不去,怎麽管理?
這話瞬間戳中了海泠的痛處。
小時候,她只要一靠近藏書閣,哪怕只是玩耍時路過,只是想看看門上漂亮的雕花,都會在事後挨上爺爺一頓罵,誰都求不了情。
因為她是“女眷”,不能靠近放“聖賢書”的地方,這是家裏的“規矩”。
哪怕後來海泠上學了,學得比家裏的堂兄弟都快都好,寫的毛筆字還去縣裏拿了獎——爺爺也沒誇過她半句好話。過年的時候,大家都說海泠的毛筆字寫得漂亮,今年的春聯讓海泠寫吧。爺爺“哼”了一聲,用老風濕的手顫顫巍巍地拿了筆墨,站在八仙桌前,讓姑姑扶着他,一筆一晃地寫完了。
海泠小時候最想做的職業是老師,因為老師被稱為“先生”,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
她當初決定接手圖書館,也有賭氣的意思——讓爺爺知道,他當成寶貝的藏書閣,最後還是得她這個“女眷”來打理。
可惜爺爺不在了,而海泠也沒能拿到鑰匙。她入職的時候,爸爸已經去了S城,沒給家裏寄過彙款單以外的東西。
海泠說,你來得不巧,拿鑰匙的人不在,改天再來吧。
J說,又是改天?這次的改天是哪天?
海泠說,那要看他什麽時候才會回來。
J又看了她一眼,擡頭望望兩重天花板之上,藏書閣所在的位置,沒再說什麽,轉身走了。
他走後的當天下午,郵遞員小哥送來了一封挂號信,信封上寫着爸爸的名字。
海泠把信拆開,一把鑰匙“當啷”掉了下來。
她在一周前的臺風夜裏發出的留言,終于得到了回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