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爺爺

我說,哪兒的鑰匙,三樓的?這也太不巧了吧,人剛走,鑰匙就來了?那你得趕緊告訴他啊。

海泠說我怎麽告訴他,你以為那時候有手機嗎?

好吧。

何況那個時候,比起通知某個陌生人來,海泠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郵遞員小哥一走,海泠立刻關了大門,沖上三樓。木地板被“嘎吱嘎吱”地踩響,天花板上落下不知年歲的灰塵,她又一次站在藏書閣前——手裏握着一把暗沉的鑰匙。

烏木大門沉默得像一橫山壁。小時候,她很少有機會,這麽近距離地欣賞那幅“姜子牙登臺封神圖”。

海泠把鑰匙對準鎖孔,推進,巴掌大的鐵鎖內部傳來輕輕一聲“咔”。她握着鑰匙一轉,“咔噠”,門鎖打開了。

她好像聽見自己身體某處,也有個開關被“咔噠”一聲按響。

我說,開心嗎,當時一定很激動吧?

海泠說,不激動,樓梯上已經激動完了。

把鎖打開之後,她發現自己意外的平靜,仿佛一杯放涼了的茶。那一聲“咔噠”,似乎是個确認信號:确認開啓,确認她有資格開啓。

開鎖的那一瞬間,她已經得到“确認”了。她童年的全部向往與遐想,也不過就是這聲“咔噠”。

海泠把鐵鎖從門把上取下,把一圈一圈的鐵鏈解開,伸手一推,兩扇沉沉的烏木大門“吱呀”敞開一條縫,一股陳年的黴味撲面而來。

她看見裏面的房間了,滿滿當當的書架,蛛網橫陳的木箱,窗下似乎擺着一張桌子,桌上蓋滿舊報紙,

幾支毛筆,幾塊碎硯散亂地丢在地上,每件物什都積了厚厚一層灰。

到頭來,這裏不過是個尋常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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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泠想,也許鐵鎖鎖的只是爺爺所謂“讀書人”的偏執的尊嚴——遺世獨立,傲然出塵。現在那點尊嚴也在“隆隆”滾過的時間裏,化作滿地塵埃。

海泠站在門口,順着敞開的門縫朝裏望了一會兒,重新關好,挂上鏈子,上鎖,下樓,回家。她想要的只是一個開門的權利,現在門已經能打開了,門裏面的東西,她沒有太大興趣。

她想要是那個外國人在這兒,她說不定還會把屋子裏收拾一下,給他找找書——但他既然不在,那就算了吧。

畢竟,在爺爺眼裏,她怕是連進去打掃的資格都沒有。

回家路上,海泠去姑姑家看奶奶了。姑姑還沒下班,表弟坐在板凳上愁眉苦臉地做作業,看見她來,馬上紅着臉要她在試卷上給自己簽個名。

海泠看了看那個分數,簽了,就當日行一善。

然後她去找奶奶。她上次來的時候,把放着奶奶整套戲班的箱子還給她了。奶奶喜歡得不得了,還說文鶴人呢,是文鶴讓你送來的吧。

現在奶奶就倚着窗臺擺弄她的皮影人兒,嘴裏還小聲哼着戲詞。只是戲詞斷斷續續的,中間記不得的部分,奶奶就拉個長音“啊”過去。

海泠進去叫了她一聲,奶奶擡頭一看,扶着桌子要站起來拉她的手。

海泠趕緊過去在她旁邊坐下,把自己的手遞給她。奶奶拍拍她的手,問她這個那個,問她家裏爸爸媽媽的事。海泠都像平時那樣,照着背熟了的回答說:都挺好的,爸爸媽媽都好。

奶奶說,你媽媽身體不好,你和你爸多順着她,別老惹她生氣。

海泠說好。

奶奶說,我知道你也倔,要是在你爺爺那受委屈了,來跟我說說呀,不說也行,咱們上街給你買米花糖去。

海泠說好。她想起那天J說的話——“你家裏有個很疼愛你的長輩”。

他說飛将軍“是她給你的守護神”。

海泠說,奶奶你還記得“飛将軍”的詞嗎?

奶奶一愣,說,當然記得了,你最喜歡的就是飛将軍,我全背下來了,忘不了忘不了。

然後她給海泠唱了一段“飛将軍夜奔護駕”,一字不漏,一字不錯,每句詞都穩穩地扣在調上。

奶奶唱完了,又拍了拍海泠的手。海泠看見奶奶淺褐色的瞳孔清亮透徹,裏面有個自己。

奶奶說,囡囡,你遇事別怕,盡管放大膽,飛将軍在,飛将軍會守着你的。

海泠說,嗯。

奶奶又說,你也別那麽怕你爺爺,其實他可喜歡你,前次去上峰家裏吃飯,人家席上給他一個洋果子,他悄悄捂兜裏,給揣回來了,說你肯定沒吃過,要帶給你嘗嘗。

海泠記得那個事,那天爺爺很晚才回來,兜裏的洋果子捂太久,糊了,吃不了。

海泠說,嗯。

她一低頭,看到奶奶手裏拿着的皮影是《封神榜》的楊戬。小時候聽《封神榜》,海泠很喜歡楊戬,僅次于對飛将軍的喜歡。她覺得他是西岐第一大将,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什麽場面都鎮得住。但聽了《西游記》的故事之後,她立刻就把楊戬劃到“壞人”那一列了——畢竟在她當時的觀念裏,和主角作對的都是壞人。

當時奶奶對她說,這兩個故事是不一樣的,不能這麽看。

海泠就問她,那楊戬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應該是好人吧,神仙都是好人。

海泠記得,奶奶是想了想之後才回答的。她說,神仙也有好有壞,好的是他,壞的也是他。

第二天,海泠比平時更早地去了圖書館。她特地穿了身洗舊了的衣服,把圖書館所有的清掃工具通通搬出,“吭哧吭哧”拖上三樓。

我說不是說好不收拾的嗎,出息呢。海泠說我回去想了想,爺爺不讓我進,我偏要進——我不但要進去,還要擦他的桌子,坐他的椅子,把他的書一本本摸遍,氣死他。

哦。

兩個水桶,兩把拖把,三個臉盆,五塊抹布……這些是海泠的全部裝備。藏書閣裏少說也積了十年的灰,怕是得拿出同歸于盡的覺悟才能掃除幹淨。

海泠說,我這個人優點不少,最大的優點是一旦下定決心,就必須完成到底。

哦。

她挽起袖子,打開門,叉腰往門口一站,眼前仿佛看見爺爺那張青白色的臉。如果爺爺在旁邊,這時候已經氣哼哼地要來擰她的耳朵了。

她又想起那個捂壞了的洋果子——爺爺一路捂着口袋裏的小點心回家的時候,臉上是什麽表情?

海泠把插着腰的手放下了。她拎起水桶,掄直胳膊,往地板上“嘩啦”就是一潑。

——一個上午過去,海泠覺得自己來來去去換的水,差不多能灌滿一座游泳池。

她想要是那個外國人來了就好了,她一定主動出門回避半小時,讓他盡情發揮——然後等她回來,整間屋子煥然一新,亮閃閃得晃瞎她的眼。

她又想,上次自己脾氣是臭了點,要是那個外國人又來,她一定好聲好氣地跟他說話,幫他找書——畢竟他幫忙修了房子,還陰差陽錯地救了她。

海泠抹了把汗,發現手是黑的,不用說,現在臉也黑了。

——樓下突然傳來人聲,男人的聲音,拉長音調問“有人嗎”。

海泠看看兩只黑漆漆的手,朝旁邊的玻璃窗子望了望,裏面是一張黑漆漆的臉——醜是醜了點,不過她想反正鎮上的人都認識,自己人,不怕醜了。

她就這麽黑着下樓去了。

站在大廳裏不是自己人,也不是鎮上人。

是個沒見過的小夥子。

雪白的短袖襯衣,規規矩矩的偏分頭,襯衣胸前口袋裏還煞有其事地插了一支鋼筆——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标配。

小夥子的皮膚快和襯衣一樣白了。他聽見腳步聲,擡頭朝樓梯一望——海泠看見他的眼睛了,大,且明亮。

我說你哪來這麽多描述,爺爺知道你花癡人家小夥子嗎?

海泠說,這就是你爺爺。

……好吧。

然而海泠當時自然不知道此人未來的身份,但屬于她的“偏執的尊嚴”也不允許她這麽灰頭土臉地出現在陌生人面前。于是她在樓梯上愣了一愣,轉身就要折回。

(我的)爺爺把她喊住了。他說你在啊,還記得我嗎,我不久前也來過的。

海泠想起來了,大概兩三個月前,從省城來過一組大學生,說是做課題需要研究老房子的建築設計風格,也是她接待的;畢竟圖書館前身是她家祖宅,是這鎮上最有風格的老房子。

當時來的人有三四個,她早忘了這個大眼睛的小夥子叫什麽名字,只是隐約記得似乎姓高,同來的學生都“小高”“小高”地叫他。

海泠抹了一把臉上的灰說,我在大掃除,你有什麽事?

小高笑了笑,朝她走近幾步,站在樓下擡頭說,我有幾本老書要找,跑了好多縣市的圖書館都沒有,你們縣上說,你這裏可能有,我就過來看看。

他走了兩步臺階,掏出一張書單遞給海泠。

海泠要接,伸出手看到自己滿手的泥灰,頓了頓又縮回去了。她說你放桌上吧,我去洗個手來再給你找。

小高又笑了笑說,不用不用,看你也挺忙的——不如我幫你收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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