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爆米花
我說哇哇哇,然後你們就一來一往留了聯系方式地址,然後你去找他他來找你,然後見了父母長輩拍了照登了記,然後我爸爸就出生了對不對?
海泠說,不對。
哦,我猜也是。
小高這次是一個人來的,為了他自己的課題。海泠帶他上了三樓,把藏書閣點給他看。第一眼看到門上的木雕畫的時候,小高非常震驚,他說我上次來的時候還沒這個吧,這是突然從哪兒變出來的?
海泠說上次也在,你沒仔細看。
小高半信半疑地接受了這個說法,然後湊近了細看起來。
他說這幅木雕年頭不少了,又這麽精致,都能算是文物了——你們怎麽就這麽敞開了放着?
海泠不知道該怎麽說——總不能說是前兩天剛回來的。
小高又笑笑,自問自答似的說,也對,為門做的木雕,留在門上是最好看的,文物也不是為了被鎖進玻璃櫃裏供人參觀,才做出來的。
他說,古代工匠們的心思都很單純,他們在木頭上雕花,只是為了讓它更好看。
海泠說現在的人難道不也是嗎?
小高說現在也有這麽單純的人——但想法複雜的人更多;有些人研究藝術,不是因為“美”。
他伸出手做了一個點鈔的動作。
兩人收拾了一個上午,又一個下午,中途海泠請他吃了午飯——和圖書館隔了一條馬路外的小面館,大排面便宜又好吃。
到了下午三四點的時候,窗戶擦完了,地板晾幹了,書架上的書都堆在走廊上放着,等着一本本清理撣灰。
海泠覺得很不好意思,人家本來是來辦事的,結果反而幫忙搞了一整天的衛生。她說那堆書先放着吧,我明後天慢慢擦。然後她拿起那份書單,給小高找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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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書單上一共七本書,都是又冷又偏的名字——關于一些舊民俗、老行當,以及地方史的古籍文獻。她問他,你是學什麽的呀。小高想了想說,算是歷史。
海泠翻開館裏的編目簿子,用手對着上面的書名一行一行地找,花了半來個小時才找到其中三本。她把書架和號碼記在紙上,繼續找剩下的。
小高在旁邊看了一會兒,有點坐不住了。他說,這種工作太浪費勞動力和時間,輸入計算機信息庫的話,幾秒就能檢索查找完畢。
他說,以後——不對,很快就會大規模普及自動化辦公了,到時候你的工作量可以減少一半。
海泠随口說,就算要普及,像我們這樣的鄉下鎮子,也不可能那麽快就跟上。
小高說不會,現在國家的大門已經打開了,未來十年內的發展,會比過去五十年都快——會有更多新事物出現,淘汰那些不方便不合時宜的舊事物。
他又說,過去也有過像現在這樣,外來的技術和文化排山倒海湧入的時期——比如盛唐和晚清,不過當時随之而來的就是戰亂,所以沒能繼續發展下去。
——說到這裏的時候海泠停了一下,嘆了口氣說,我那個時候想,這人說話怎麽跟我爺爺似的,別是個傻讀書的癡子吧。
我也是這麽覺得的。
書單上剩下的三本也找到了,任務完成6/7。海泠把那六本書拿下來,登記了一下,一起交給小高。
海泠說,還有一本實在找不到了,簿子上也沒有,要不你去別的地方看看?
說完她一愣,又看看書單上最後那個名字:《行筆拾遺》——似乎剛剛才在哪裏見過。
她拿出三樓的書目清單,視線順着目錄一掃——一模一樣的四個字,平平整整地擺在那裏。也許上午大掃除的時候,她剛剛親手摸過這本書。
海泠說這書單誰給你開的?小高說,東拼西湊,到處看來的。
海泠又上三樓去了,輕手輕腳地翻查那堆線裝書,很快找到了那本《行筆拾遺》。
她看小高的書單上寫着,作者是唐代的——但唐代哪來的線裝書?海泠戴上手套,小心翻了幾頁,發現這本書的狀态很好,紙張幾乎沒有受潮,也沒有發黃發脆,墨跡清晰,書頁完整。她想這大概是本後世的手抄本。
按道理講,三樓這兒都是爺爺的私人藏書,不對外開放借閱,最多給個複印件。何況這些書才剛剛從灰塵裏挖出來,要小心處理,妥善保存。
然而海泠想了想,把這本書單獨登記在另一個小冊子上,給書包了個套子,裝進塑封袋,又在塑封袋外面套了個牛皮紙的文件袋——然後交給小高。
她說,你小心點看,盡早來還。
小高吓得不敢接。他說這樣行嗎,這書看起來不能外借啊?
海泠說,古代讀書人的心思都很單純,他們寫書,藏書,只是為了傳播文化。
小高認出自己的話了,他笑笑撓撓頭,接過了海泠手裏的袋子。他說那我一用完馬上來還你。
然後海泠送他到門口,看他把那本書小心地抱在懷裏,另一只手提着裝了六本書的大口袋,朝車站的方向走去。他短袖襯衣的後背上汗濕了一大塊,透出的肩胛骨線條秀氣又流暢。
海泠看着他的背影,想到清晨薄霧裏的小樹。
——“砰”,爆米花的聲音,不遠不近。
小樹的腳步頓時一停,他伸長脖子,前後左右一陣張望,不知道在找什麽。
海泠想了想——她知道。
她站在門口“哈哈哈”地笑起來,笑完了伸手朝斜街口一指,提着嗓子說,那兒,爆米花在那兒!
小高回頭朝她一看,也紅着臉笑了。他說好久沒吃這種手搖爐裏出來的爆米花了,省城裏都看不見,想吃都買不着。海泠說走走走,那我帶你去買去,新鮮的。
小高還沒來得及說好,海泠直接把圖書館大門一鎖,背着她的小包跑出來了。
爆米花的攤子在小鎮中學旁邊,那兒算是一條小商業街,小賣部雜貨店沿路排開,大小孩子喜歡的吃的玩的用的,什麽都能在這兒找到。
海泠對這裏再熟不過,她小時候也沒少在這兒買糖買花,捏着五毛鋼镚子買冰棍。她領着小高去找賣爆米花的大爺,一路經過炸臭豆腐的推車,編麥桔的鋪子,賣頭繩發夾的花花綠綠的小攤;她聽到“叮叮當”的聲音被風吹來,混着甜甜的糖香——那是挑着擔子走街串巷的糖販。海泠小時候,管這個叫“叮叮糖”,你要買糖,小販就放下擔子,掀開蓋布,裏面是一大塊白花花的麥芽糖。他拿鏟子“叮叮叮”給你敲下一塊來,碎的算送你。
海泠說你們城裏人沒見過這個吧,小高說誰說沒見過,只不過見得少了——我小時候,省城也是這樣的,後來才發展起來。
他說你看,你們這兒不也是有新的店開起來了嗎。
海泠順着他的手一望,有兩家新的小店在對面開張了。一家賣的是音樂磁帶,店門口貼着男女歌手的大幅海報,站在旁邊的老板操着一口帶拐音的外地普通話。磁帶店旁邊的小鋪子門口垂着厚厚的門簾,旁邊牆上挂了一塊小黑板,上面寫着“今日放映:《英雄本色》”。
海泠想起自己上學的時候,那裏開了一家很安靜的小店,有一個戴眼鏡的叔叔坐在櫃臺後,終日低頭修鋼筆。
她也找他修過鋼筆,修完之後,寫出來的字橫平豎直。
海泠突然發現,這條小馬路就像分界線一樣,這一邊的老鋪子老街坊還在優哉游哉地過着老日子,那一邊的新玩意新面孔已經勢如破竹地突進,帶着從門外傳來的西洋鏡。
小高說,再過幾年,這裏也會發展起來,新的取代舊的,然後新的又變成舊的,被更新的取代。
海泠說,你的意思是,再過幾年,我也吃不到手搖爐的爆米花啦?
小高一愣,想了想說,有還是會有的吧……不過肯定沒這麽多了。
他又說,這是歷史發展的必然結果,總有新的要來,舊的要走——不管什麽事物都是這樣,哪怕是神,也是會被歷史更新換代的。
海泠想起他之前說的話——盛唐和晚清時,也曾經有外來文化排山倒海地湧入。
盛唐的時候,印度人的神來了。
晚清的時候,歐洲人的神來了。
那這一次……?
海泠還站在路上想得出神,突然一大群孩子嘻嘻哈哈地從前面跑來,一邊大叫,一邊緊緊捂着自己的兩只耳朵。然後又是“砰”的一聲,新的爆米花出爐了,空氣裏漫開甜甜的米香。
省城來的大學生抱着書和爆米花回去了,笑得很開心。海泠和他在路口道了別,也準備回家。走了兩步之後,她想起圖書館三樓的窗似乎還沒關,于是只好調頭折回。
窗戶确實沒關,還把好幾本書吹落在地。海泠一邊罵自己,一邊趕緊關了窗,把書撿起來小心檢查。
——她看到一本半新不舊的手抄本,書名很眼熟,叫《行筆拾遺》。
海泠望着那個書名,回憶了兩秒,确定自己放進袋子裏的書也叫這個名字。
所以這是一模一樣的第二本?
海泠決定把書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