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行筆拾遺》
我說什麽情況,咋還有兩本,一本收藏一本用嗎。
海泠說我也不知道怎麽有兩本,所以我帶回家去看了——反正也是自己家的書。
對,反正是自己家的書。晚飯後,海泠在自己的小書桌前坐下,戴了手套,翻開那本《行筆拾遺》。
同樣的保存完好,墨跡清晰,紙張平整,看上去仿佛是從尋常舊書店裏淘來的老貨。海泠想,也許藏書閣裏的書,也不是每本都傳自五百年前。
之前看到另一本《行筆拾遺》的時候,她光顧着檢查保存狀态,沒有留意書的具體內容。現在眼前的這一本,和小高拿走的那一本,是不是完完全全的同一本,她也說不上來。
我說那這本寫了啥?海泠說,豎排的,繁體字,還寫得一套一套的,玄乎得很,一般人根本看不懂——還好我看懂了。我說,那你用我這種一般人也能聽懂的話來概括一下。
海泠說,她本來只是随手翻翻,結果翻着翻着,發現這本書說的,似乎是神仙的事。
唐代,應該是叫神仙吧。
我說是封神演義那種神魔小說嗎?海泠說不是。
看完整本書,她覺得那裏面寫的,都是紀實的故事。
——玄宗開元十二年冬,有繁星夜隕如雨。不日,長安街頭出現一名奇怪的白衣男子,身材颀長,容貌端麗,體有異香。男子不與人搭話,若有人問他,他便說自己是淨塵公子。
淨塵公子不飲不食,不眠不休,無論晝夜,都在街口長坐。曾有巡更人說,目睹淨塵公子伸手指月,徹夜恸哭,咒蒼天,罵神佛,泣血椎心。
又有人問公子,從何處來,到何處去。公子說,從煙火處來,不知往何處去。
初時,公子一襲白衣風塵不染,雨雪不侵,雖無飲食但精神健旺,人人嘆奇。半月後,公子柴毀骨立,滿面塵垢,白衣褴褛不能禦寒,便拾了破布舊衣草草披蓋;路有孩童經過,公子伸手乞食,與尋常乞丐無異。
同年臘八,公子倒斃街頭,收斂時,尚伸手指月,橫眉豎目,滿面不甘。
我說,就這樣?這好像就是個落魄的富家公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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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泠說,不對,淨塵公子是一個神,隕落的舊日神。
《行筆拾遺》記錄了十幾個像這樣的故事,都是作者從各地收集整合的。作者在書中說,夜有隕星,便有神靈降世。
神靈降世後與凡人無異,也會有饑渴困頓,生老病死。他們中的一部分不得不融入人類社會,像個凡人一樣生活,直到死去。
我說,那為什麽要降世?在天上不好嗎?
海泠說,那本書上寫着,如果一個神靈不再被人記得,不再被人知道,他作為“神”的身份就會死亡——然後就會從天空墜落,降臨凡間。
我說,那為什麽會被人忘記?
——剛說完,我自己就明白了。
新的事物出現,新的神靈到來,舊日的信仰和寄托就被人遺忘了。
我說,你剛剛講“他們中的一部分”——那另一部分呢?
海泠說,另一部分書上沒寫了。
《行筆拾遺》最後一頁的最後一句斷在“入市鎮,入人家”——入人家之後呢?沒有下一頁了。
或者說,海泠手中的這一本,沒有下一頁了。
海泠盯着最後一頁,盯了很久,視線穿透紙頁,仿佛看見千年前的夜空,落星如雨;被遺忘的神靈和星星一起墜落,從此成了地上的一粒凡人。他們曾經的信徒在口中誦念別人的名字,廟宇寶殿的燭光漸漸稀落,他們最終在四季裏衰老死去。
她突然想,如果那些神靈最終變成了凡人,那他們在成為神靈之前,又是從哪裏來的?
那些沒有“入市鎮,入人家”的神靈,他們又去哪裏了?
和淨塵公子一樣,心有不甘地凍死街頭?
她又想起那個外國人,她覺得他應該知道些什麽。
他說,這是你的守護神;他有又說,那些影子是不甘死去的神靈。
海泠想,那個人要是明天再來,她就把這本書給他看,說不定他還能講個別的故事來聽。
但到了第二天,J沒有出現。第三天也沒有,第四天也沒有。海泠很後悔那天斬釘截鐵地說了自己沒有鑰匙的那番話——誰知道他就這麽不來了呢?
那個人就像臺風在鎮上留下的那些痕跡一樣,在尋常的日出日落裏慢慢消失。鎮上的人也很快找到新的八卦熱點,沒人再記得什麽從天而降的外國友人——何況本來也沒人見過他。
海泠在圖書館的日子又回到過去的狀态:周二到周日,朝八到晚五,收拾灑掃,看書看天;“喀拉”沒有出現,飛将軍也沒有出現。
圖書館又變成以前的圖書館了,除了櫃臺上多擺了一只被忘記帶走的烏鴉。
我見過那個小東西,刀工相當粗糙,跟我削鉛筆的水平差不多。我說他為啥要做這麽個東西?海泠說,我咋知道。
那一周的最後一天,有人來了,但不是海泠等的那個人。
來的是個中年男人,又高又瘦,臉色黃巴巴的,像條拉長的猴皮筋。他夾着人造革的提包從門口進來,看見海泠,推了推玳瑁紋眼鏡。
他帶了介紹信來的,上面寫着的身份是省城大學的教授。他說我聽小高同學講起,你們這裏有一幅歷史悠久的木雕作品,所以特地過來瞻仰。
當時,海泠的世界地圖尚未拓展到“省城”,她去過的最遠的地方是縣火車站——去送爸爸。她又打量了面前姓王的教授:頭發稀薄——是“稀薄”沒有錯,鏡片後的小眼睛圓溜溜的,精光四射,腕上戴了一塊大金表,看着就很沉。
海泠說行啊,跟我來吧。
她帶着王教授上了三樓。短短兩節樓梯,她聽他背了十幾個雕刻大師的名字,長長短短,古今中外。
走廊還沒走到底,“姜子牙登臺封神圖”已經映入眼簾。
這幾天裏,海泠确認過一遍又一遍,這幅一度被锉平的木雕畫是真的又回來了。她甚至還悄悄摳了摳上面的刀痕——真的,真的是真的。
我說我早就想問了,這東西怎麽回來的,原理是什麽?海泠說,我咋知道。
王教授也看到木雕畫了,他兩步就沖上前去,然後猛地剎住,從兜裏掏出一塊放大鏡,仔仔細細地看,連仙女披帛上的小褶皺都沒有放過。
他說這木雕少說也有三五百年了,竟然保存得這麽完好——這應該交給專業的人員去養護保管。
海泠說,是交給博物館嗎。王教授沒接話,拿着放大鏡照遍門扇的每一個角落,最後停在門軸上。
他說,這個門軸應該不難卸,我下次帶人來。
海泠說要拆門?王教授說,這個門留在這裏太可惜了,我要帶回去,交給專業人員鑒定,然後收藏保管。
海泠想了想說,這是我們家的房子啊。
王教授一愣,笑笑說,我來之前調查過了,房子是你們家的沒錯,不過改成圖書館的時候,不是已經收編給鎮上了嗎?
海泠說不出話了。她只是覺得不行,但不知如何反駁。
王教授說你不用擔心,我會向你們鎮上打申請的,這是文物,應該得到更妥善的對待。
說完他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