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踏香

在古鎮的第一夜, 海泠一整晚都睡得很輕。她感覺自己的靈魂一直張着眼, 視野像一塊銀灰色的幕布,許多影子在上面來來去去,吵吵嚷嚷。

影子們的聲音都軟糯清甜, 像四月裏的雨水。

她還聽見巡更人敲梆子的聲音了。就算是在她家鄉那樣的小鎮上, 家家戶戶也都有了鐘表,“更夫”早已是個消失的職業,沒人再需要這樣古樸的報時方式。

海泠想起小時候奶奶對她說,更夫都有夜游神守着, 更夫守護鎮上的其他人能在夜間安睡,夜游神就守護更夫避開夜間的禍祟。

海泠突然想,現在快要沒有更夫了, 那夜游神呢?

她又轉念一想,雖然沒有了更夫,但熬夜的人只怕是會越來越多,應該輪不到她操這份心。

她又迷迷糊糊了一會兒, 天亮了。

昨天海泠到站的時候天已經大黑, 她沒有時間仔細看看這個鎮子。現在太陽初升,古鎮的樣貌也被陽光擦亮。

她從房間的窗口望出去, 外面是平整寬闊的柏油馬路,古色古香的建築群落;環城河橋頭的石獅子幹幹淨淨,沒有半點風吹雨淋的痕跡。

人行道上擺出早餐攤來了,自行車“叮鈴鈴”地穿梭,戴着紅領巾背着書包的孩子三兩結伴, 從嶄新的石牌樓下經過。

海泠退了房,向前臺小姐打聽了培訓中心的具體方位,就拖着箱子走了。沿路兩邊的店鋪都挂着複古的牌匾,做的也大多是老行當老手藝。鋪子裏的夥計都穿着長衫短打,比起做生意,倒更像是拍戲的。

海泠覺得這鎮子有一種微妙的違和感——仿佛吹得鼓鼓的大氣球裏面,隔着一層繃緊了的橡膠,有什麽東西在蠢蠢欲動。

她又想了想自己的家鄉——也是有些年頭的小鎮子,新舊街區交雜,老房子和新房子就像隔着田埂相望的麥地;雖然亂糟糟的,但新舊交融,就像一只正在脫殼的蟬,再掙紮一下,就能叫響整個夏天。

我說你只是純粹不适應陌生的環境吧。海泠說不對,她後來仔細想了想,也許是因為那個鎮子給她一種十分刻意的感覺。

刻意拒絕新事物,刻意營造出的複古感。

我說人家是古鎮,就是針對性地保護開發旅游資源吧,造景也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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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泠說,她當時也這麽說服自己的,但那種刻意的感覺還是在心頭萦繞不去;就像得知一位美人的臉上動過刀,就沒法不去注意她的鼻梁、下巴、雙眼皮。

她當時就想,小高他們來調研的……就是這樣的景點?

一個戴着氈帽的貨郎從她身邊經過,擔子上一邊是針頭線腦,一邊是胭脂水粉,小籮筐裏還裝着糍粑糖。貨郎手裏的撥浪鼓“咚隆咚隆”地響,他扯開嗓子吆喝了一段——自古傳下來的貨聲,竟然清亮悠揚得像山歌。

海泠想,刻意就刻意吧……要不是這份“刻意”,說不定世間再也聽不到這樣的貨聲了。

海泠對我說,現在想想,那樣的古鎮就像是舊日神的動物園。

那些原本要消失在歷史中的神靈,都被圈養在鎮子上;這些人工造景就是他們最後的保護區。

中午的時候,海泠到了培訓中心。也許是因為在市郊的關系,培訓中心倒是普通的辦公樓,沒有被強行複古。前臺接待的小姐姐用電腦登記了海泠的信息。海泠聽着“噼裏啪啦”的鍵盤聲,有一種“回到現代”的感覺。

接待小姐把培訓資料和日程交給她。海泠接過來一看:培訓為期兩周,除了中間一個周末,剩下的十幾天幾乎全天都有課。

這可怎麽辦?她又不是真的來培訓的,日程排得這麽滿,她還上哪兒去找人啊?

一看她皺眉頭了,接待小姐馬上會意。她笑笑說,其實只要第一天來簽個到,最後一天來考個試,然後拿個結業證就行了。

海泠說,哦。

我說你被當成那種公款旅游的小領導了啊。海泠說是啊,所以我就順便問她,附近有沒有什麽有特色的小村子——古跡古建保存得比較好的那種。

小姐姐很奇怪地眨了眨眼,她說我們這兒到處都很有特色的啊,這個區,那個區,還有附近的幾個村子,都是拆了老房子新蓋的,完全照着明清的制式蓋的——還有劇組來取過景呢。

海泠說,哦。

安頓下來之後,她出門買了一份地圖,一份公交時刻表。報刊亭的阿姨問她,是來旅游的嗎?海泠想了想說,不是,我是大學生,來這兒調研課題的。

阿姨頓時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

她說我懂我懂,你一定是去踏香村那一片的——你們大學生怎麽老喜歡往那種又窮又破的地方湊啊?

海泠“嘿嘿”地笑笑,回頭就把地圖上的“踏香村”用筆圈了起來。

她也翻了公交時刻表——一天三班公車,和她家鄉差不多。

第二天上午,海泠去教室報了到簽了名,領了學習資料,轉身就上了去踏香村的車。一路上她都在設想找小高的辦法,模拟找到小高的情形,構思見到小高後說的話。她想小高會随身帶着書嗎?要是他沒帶書,而且調研還沒結束怎麽辦?她強行把他帶回去?她等他結束了一起回去?他不肯跟她走怎麽辦?

她想,要是小高問她,為什麽這麽急着要書,她該用什麽理由來解釋?

我說都是一家人,還解釋什麽解釋。海泠說你閉嘴。

哦。

公交車颠簸了二十幾分鐘後,踏香村到了。海泠下了車,感覺自己仿佛回到故鄉小鎮——小時候的故鄉小鎮。

新鋪的水泥路和曬在路邊的稻谷,新建的二層小洋樓和門口曬太陽的大黃狗,還有個黝黑精瘦的男伢兒穿了件洗褪色的背心,抱着瓶醬油往家走……這些景物淩亂地組合在一起,新舊參半,就像正在一只脫殼——不,正要開始脫殼的蟬。

脫掉不合身的舊衣服,就能飛上樹梢,加入夏天。

海泠想,這裏倒确實像小高會來的地方。

進村之後,幾乎就看不到小洋樓和水泥路了。村裏的路是石板和石子鋪的,幾乎沒有什麽大道,盡是歪七扭八的小巷。路邊的房子不是磚的就是木的,黑瓦的房檐下還挂着幾個的燕子窩。

海泠并不懂什麽古建築的制式,但她懂得欣賞照壁上精細的雕花,也認得出門前斑駁的拴馬樁。

她覺得自己已經快要找到小高了。

然而當時差不多是中午,是村子裏最安靜的時候。莊稼人大多在田頭吃午飯,飯後短暫地打個盹,就開始下午的勞作。海泠一個人在村裏走了一段,只看到窗門緊閉的房子,和曬在院子裏的被子谷子。

她想去找村委會,然而在小巷裏繞來拐去地走了走,就不知道身在何方了。

根本沒遇到能問路的人,連大黃狗都沒看見一只。

海泠想這可怎麽辦,這樣的情況可不在她原先的計劃中——人沒找到,自己先丢了。

她突然聞到一股随風而來的香味,是土釀酒的醬香。在她兒時的記憶裏,這是小賣部的酒缸特有的味道。

海泠馬上朝酒香傳來的方向跑去。小巷曲曲折折,沿途的圍牆上用大紅油漆寫了不少“拆”字。

海泠看到小賣部了,就在前方二十多米外,門面又小又窄,挂滿了花花綠綠的塑料玩具。

她剛要朝着繼續跑,突然看到小賣部的斜對面有一座祠堂。

祠堂幹淨但是破舊,門口的香爐還在冒煙;大廳陰暗,不知道裏面供奉了什麽。

站在門前的那個背影倒是清楚,分明——還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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