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尋不得

我說媽耶, 這一看就不是什麽正經名字。海泠說可人家是神靈啊, 而且還是你得罪不起的那種。

我說咋了?

海泠說,就是你看不慣它,又幹不掉它的那種。

哦。

據小猴子自己說, 它是一個藏東西的神, 這樣的神有很多,名字都一樣,叫做“尋不得”。

我說那種平時經常在眼前晃,但一旦要用, 就那兒都找不到的東西,就是被它們藏起來了嗎?

海泠說,對。

不過當時她面前的那一只, 是專門偷……專門藏小孩子的玩具的。

那只小猴子還湊到她跟前,聞了聞她的手,然後報出一串清單。

——三個娃娃(一只小狗,一只熊貓, 一只獅子), 一袋玻璃球(透明的,中間有紅色藍色綠色的梗), 一個塑料喇叭(剛買來不到兩天)……海泠一聽就明白了——都是她小時候玩過,然而很快就找不到的玩具。

小猴子說,這些都是你的吧?

海泠說是啊,都是我丢的。

小猴子說,沒丢沒丢, 都在我那兒,都是我拿的。

它“叽叽叽”地笑,尾巴都甩起來了,好像根本不擔心會被面前的失主毆打。

它說它只拿小孩子的東西,因為小孩子丢了玩具,會一直惦記在心裏,哪怕長大成人了,也念念不忘——這個“念念不忘”就是它生命力的來源。

而大人就不一樣了,他們沒有那麽多時間去惦記去尋找,他們直接選擇再買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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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不得”是活在夾縫裏的小神,地位低下,沒有信徒,但它們比許多高大上的神都活得長久。

我說可是有時候丢了東西,再過一陣子,那些東西就會自己出現啊。海泠說,那是它們在整理倉庫。

天天藏東西,“尋不得”的倉庫是會滿的,所以它們要定期整理,把到了時效的東西還回去。

小猴子這樣說完,海泠直接說,那你什麽時候把我的東西還我?

小猴子說,不還不還。

海泠說那幫我把這個木偶修好,是你砸的。

小猴子說,修完了你就把它給我嗎?

海泠說,不給。

小猴子說,不修。

現場氣氛開始尴尬了。

海泠想起一個事來。她說,所有丢了的東西都是在你們那兒嗎?

小猴子說,什麽是“丢”?“丢”這種狀态其實根本就沒有。

任何存在,人也好物也好,有生命的也好沒有生命的也好,只有兩種狀态——“在”,或者“不在”。

這件東西“在”的時候,不管你能不能看到,它都存在——只是有時存在在你視野之外。

這件東西“不在”的時候,就算找遍全世界也不可能找到,因為它的存在已經被抹消了。

小猴子說,你們常挂在嘴邊的“丢了”,其實根本不是丢,那東西還是在的,只不過你們看不到了而已。

它說你們凡人就這樣,喜歡用自己的眼光判定世界;一個東西存在還是消亡,哪是你們說了算的。

我說有道理啊。海泠說,呸,它只是強行唬人,不想還回來而已。

然而18歲時的海泠尚沒有這樣的覺悟,她被猴子成功地唬住了。

海泠說,我家丢了幾頁書,你幫我看看,是在不在了?

小猴子說肯定不是我們拿的,我們要拿就是拿一整本,才不會單獨撕幾頁。

海泠說,是有人撕了,但不知道還在不在這個世界上。

說完她跑去拿了自己的小包,從包裏掏出那本《行筆拾遺》。

整間書庫被燒後,這本書成了唯一的幸存者,頓時意義重大。海泠把書遞給猴子,小猴子聳着鼻子聞了聞,開始眨眼。

它一金一銀的眼皮“刷拉刷拉”眨得飛快,好像在用眼睛點鈔。片刻後,它停下了。

小猴子說,我們倉庫裏沒見過這書的殘頁,最近隔壁五十年的焚化爐裏也沒見過——應該還在撕書的人那裏。

海泠說,那你能知道是誰撕了嗎?

小猴子說,不知道不知道——我就是一個收破爛的,你真當我有什麽神通了?

說完它又一甩尾巴,渾身的金銀光芒閃閃爍爍,消失在空氣裏。

猴子跑了,海泠感覺自己白費了一晚上的時間,只搶救回一個殘廢的木偶。

不對,不是白費,至少她現在知道了,書頁沒有被燒,也沒有“丢”。

只要還在世上,那就應該能找到。

第二天,海泠帶着木偶去鎮上轉了一圈,想找個師傅把胳膊給它裝上。然而走遍大街小巷,玩具店倒是有不少,但賣的都是電動玩具,會“哇啦哇啦”地叫着跑的,能修木頭的老師傅卻一個都沒看見。

她的要求也不高,就是把木偶裂開的胳膊再裝上而已。她本來想找圖書館的工人師傅幫忙修,但他們都很忙,連着幾天拿玩具去打擾他們也不太合适。

然後海泠路過一條小巷,聽到裏面出來“叮叮當當”的錘子聲。

海泠還小的時候,鎮上人家嫁女兒,嫁妝裏一定要帶木箱、木桶、木盆,大大小小好幾個;所以箍桶師傅的錘子“叮叮當當”一響,附近的人就知道,馬上有喜酒喝了。

然而現在早就不興那套了,原先的箍桶師傅們也紛紛轉行,另讨生活。

海泠看到那家鋪子又小又暗,門口挂滿大小盆子,一個老師傅坐在路邊敲錘子。

海泠臉熟他,她印象中他姓張。于是她過去叫了他一聲,張師傅“啊”地應了,擡起頭來。

他說喲,你都這麽大了?大姑娘來打嫁妝?。

海泠“嘿嘿嘿”地笑,她說你這兒能修東西嗎?張師傅說啥東西呀?

海泠就把木偶一亮。

張師傅“唉”地嘆了口氣。他說這種小玩意,壞了再買一個呗,還修什麽修。

海泠說買不到了啊,所以要修。

張師傅拿着小錘子點點她,說,你還真是你爸親生的——他當年有什麽壞了磕了,都拿來讓我修。

他說,這條街上大概也就我這個箍桶的會修玩具了。

說着他接過海泠手上的木偶,很熟練地抄了剪子,剪了一段鐵皮下來,把木偶的胳膊箍上,然後捏了幾個小釘子,“叮叮當當”地錘起來。

海泠一邊看一邊和他搭話。她說我爸爸也找過你呀?張師傅說是啊,比你還小的時候。海泠說找你修什麽呀?張師傅說還能是什麽,木刀木劍小木車,拴着布條的紅纓槍,都是男伢兒玩的那一套,他和小朋友玩壞了,不敢告訴你爺爺,就拿來讓我修。

說着張師傅的錘子一停。

他說,也不對,好像前兩年還來找過我。

海泠說前兩年?他離家走了都快兩年了。

張師傅說是啊,他跟我說,要出門去外地了,所以臨走前找我來修個東西。

海泠說,修啥?

張師傅又開始“叮叮當當”地落錘子了。他一邊打一邊說,是個陀螺。

一個很舊的木陀螺,開裂了,也掉了漆;海泠的爸爸臨出門,特地帶過來,讓張師傅看看能不能修好。

張師傅說,還修這個幹嗎,你伢兒也十幾歲了,難道還要玩陀螺?

海泠的爸爸說,不給她玩。

他說,這陀螺是我爸當初做給我玩的,他也就給我做過這麽一個玩意,還讓我伢兒給弄壞了。

他說,我馬上要出去了,就想看看能不能修好。

張師傅說哦哦哦,懂了懂了,你就想帶身上做個念想。

然後海泠的爸爸笑了笑,有點不好意思。

海泠說,那他就帶走了?

張師傅說,帶走了呀——不是我吹,我拿起手藝這麽多年,就沒遇上過我修不好的東西。

他說我還給他上了漆呢。

說話間,木偶也修好了,胳膊上套了個金閃閃的箍子。張師傅調好油漆,給它塗了件新衣服。

他說你試試,跟新的一樣。

海泠就抱着跟新的一樣的木偶回家了。

她想也許爸爸并不像自己想的這樣,是因為不想回來才不回來的。

說不定其實他也很想念這裏,想念自己的小時候——所以出門前還要特地找人,修好小時候的玩具,然後帶在身上。

我說,那為什麽不回來呢?

海泠說,可能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吧。

而且想念歸想念,對大人來說,想念的東西,放在心裏就行了。

我說那個幾百歲的老頭子好像不是這麽想的。海泠說,他不一樣,他不能用一般人的想法去揣摩——反正像我這樣的一般人,就猜不透他在想什麽。

海泠打開家裏的門,屋子裏安安靜靜,她出門時什麽樣,現在還是什麽樣。

她把木偶放進玻璃櫃,鎖上門,剛要轉身走開,金燦燦銀亮亮的光點突然閃得她滿眼都是,像撲進了一窩螢火蟲。海泠一下子反應過來這是什麽,立刻用身體護住了玻璃櫃。

她還擡頭看了看時間:上午10點,大白天。

那只小猴子在光點中出現了,抓耳撓腮,“叽喳”亂叫。

海泠說你又來偷東西。小猴子說,呸呸呸,我只是突然想起來一個事而已。

海泠說什麽事,難道我爸爸的陀螺後來也被你拿了?

小猴子說,不是。

它說,不過你爸爸确實有東西在我這裏。

它又飛快地眨起眼皮,金色銀色的光芒一陣亂閃。然後它猛地閉上眼,停下了,同時伸手往空氣裏一抓,好像從不存在的架子上拿下什麽東西來。

小猴子睜開眼睛,翻開手掌。

手掌上是一疊照片。

海泠媽媽的照片,海泠和媽媽的照片;她哭得稀裏嘩啦,一點面子都不給的那張也在。

海泠的眼珠子都要凸出來了。她說原來都是你拿的!

小猴子說,你說錯了,之前是被你爸爸帶走的,我是從他身上拿的。

海泠說,你不是說只拿小孩子的東西嗎?

小猴子說,那是一般情況下;而且我拿孩子的東西,是因為孩子會一直惦記;但有些東西,大人會記得比孩子更久——那當然更要拿。

海泠說你怎麽這麽不要臉。小猴子“叽叽”一笑說,那些要臉的,都早早地死了。

海泠說,那你把照片還給我,我用東西跟你換。

小猴子說不換不換,你主動送給我的東西,肯定不會惦記,我拿了也是白拿。

海泠說,那你要怎麽才跟我換?

小猴子的眼珠子一轉。它說,我先把照片給你,等你以後有了更喜歡的東西,我再來拿。

說完,又是一陣粉末似的光芒閃過,小猴子不見了,那疊照片“啪”地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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