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遠行
我說, 那猴子最後拿了你什麽東西?
海泠說, 氣死我了,你爺爺親手刻來送我的鎮紙,沒兩天就不見, 我找了半輩子都沒找到。
她說氣死我了, 為了做那東西,你爺爺手上都劃了好幾道口子。
我說媽耶,那你不得打死它。
海泠說,我倒是想, 但是後來我就再也沒見過它了。
這個後來是指很久以後,我爸爸出生以後。當時海泠早已不是18歲,也早已離開家鄉小鎮, 像一條從魚缸的裂縫裏滑出的魚,順着溪流,順着河流,搖着尾巴游向更大的世界。
雖然她已經在別處安家落戶, 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 每逢年頭節尾,海泠都會回到鎮上, 看姑姑,看奶奶,拜訪老人。她看着家鄉越來越好,自己能見到的人卻越來越少了。
她想,這個鎮子和她一樣, 也在朝前走,只是朝着不同的方向;越變越好是肯定的,變得陌生是難免的。
畢竟改變未必都是壞事,固守也并不一定都值得炫耀。如果在許久的分別之後,這鎮子還是保持着原來的樣子,絲毫未變——那才是值得擔心的事。
——當然,海泠在18歲的時候,并沒有這麽多感慨。在18歲的前半段,她滿腦子還是自家的圖書館
我說,那後半段呢?
海泠說,18歲的後半段,我就不在圖書館了呀。
圖書館的老房子被燒,在當時的鎮上算得上是件大事。海泠回來後一連三五天,每天都有大媽阿姨過來打聽八卦。
她後來才知道,當時鎮上傳說,是那個外國人在修房子的時候做了什麽,沖撞了家神,所以海泠一走,房子就着了。
阿姨們說,這事真的假的?你家裏沒丢東西吧?唉我就說這洋人怎麽會平白無故幫你們修房子,肯定沒安好心!
她們說你爸爸呢?家裏發生這麽大的事,怎麽你爸爸還沒回來?哎呀你爺爺要是地下有知,這不得氣得打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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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們一天天地來,動動嘴皮就把海泠全家的戲份安排好了。海泠也不和她們争,就是在她們問到自己的時候,發幾聲“嗯”,說個“不知道”,然後繼續坐在櫃臺後,翻一本看不完的書。
我說你就不氣不煩嗎?海泠說當然又氣又煩,但有什麽辦法,又不能讓她們閉嘴。
這一天海泠去圖書館的時候,在門口遇到老鎮長了。雙方都很意外,老鎮長說,你這幾天一直都在?海泠說,我是管理員呀,當然在了。
老鎮長“哈哈哈”笑了。他說你比你爸老實多了,要換了是他,別說房子燒了,就是房子沒燒,他也能編出一百個理由來找我開假條。
海泠知道爸爸以前在鎮政府辦公室工作過一段時間,是老鎮長的直屬部下,雖然沒做多久就調了崗,去了另一個部門。
海泠也聽爸爸的同事說起過,他當年的雞賊,在單位是出了名的。
老鎮長說,不過你爸也就年輕的時候耍滑頭——後來結了婚,有了你,他就老實多了,心也收了,神也定了,認認真真踏踏實實地掙錢,不成天琢磨那點小聰明了。
他說,所以那時候我們都講,男人就是得成了家,才有心思去立業——肩上要沒個擔子壓着,他就輕飄飄地找不着北了。
海泠說,嗯。
他說你爸爸就是暫時抽不出身回來看你,其實心裏一直惦記你的。
海泠說,我知道。
然後兩人站在大門前,看了一會兒工人修房子。距離火災過去一星期了,新的房梁已經架起,已經能看出屋頂的樣子了。
老鎮長說,再過個十天,這房子就能修好了,你就接着安心上班吧。
海泠說,我想請假。
老鎮長轉頭看了她一眼,皺巴巴的眼睛一眯,“哈哈哈”笑出聲了。
他說請幾天?
海泠說,我上班一年多,還沒用過年休假呢;今年去年的年休假加起來,再請半個月事假——加起來一個月。
老鎮長一愣,他說那請假理由?你要出遠門去玩兒?
海泠說,探親。
老鎮長又笑了,搓了搓下巴上花白的胡渣。他說出去看看也好,見識多了,心胸廣了,嚼舌頭的碎嘴你也不會放在心上了。
海泠說,嗯。
老鎮長說我今天過來,本來是想勸你別把那些話聽進去——那些人就是圖個爽快,說完自己都忘了,你又何必在意?別跟她們一般見識。
海泠說,嘿嘿嘿。
應下這些話的時候,她想到了J。她想,活到他這年紀,大概真的什麽都不會放在心上了。
他的心上也只放得下一件事。
這一趟遠門,比之前的培訓要遠得多,還要自己準備路費盤纏,自己找住宿的旅社。海泠從存折上提了幾百塊現金出來,再多也不敢帶,然後收拾了自己的洗漱用品、換洗衣服,裝滿了一個大皮箱。
我說,你連具體地址都不知道,就這麽敢走啊?
海泠說,所以我請了一個月的假,慢慢找——就算找不到,也當是我出去見識過了一趟。
老鎮長當時也問她了,就一個人走,沒個照應的嗎?海泠說沒事沒事,丢不了。
老鎮長說怕你丢,還怕你走了就不回來了。
海泠想起老鎮長的孫子——比自己大兩歲,高中畢業後就出門“長見識”,一走就沒回來。
海泠說不會的,我奶奶還在這兒呢,我去哪兒也不能忘了回來。
然後行李全部收拾完了,海泠又花了一個白天,把家裏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遍——畢竟下次回來,說不定得在一個月後。
海泠一邊擦窗拖地,一邊順手開了電視機,聽個響。媽媽以前在家幹活的時候,也會開個收音機什麽的;她說屋子裏有個動靜,就沒那麽冷清了。
電視機打開在省臺,正在重播前一天的新聞。海泠一邊聽着國內外局勢一邊掃地,地掃完的時候,新聞也結束了。
然後海泠轉身去拿拖把,電視機裏傳來天氣預報的開場音樂。
她在衛生間聽見天氣預報的主持人姐姐說話了,洗拖把的水龍頭“嘩嘩”地開着,沖掉了主持人大段的臺詞,只有零零落落的幾個詞傳到海泠耳中。
她聽見主持人說,未來24小時內,晴轉多雲,多雲轉陰,陰有雨,降溫。她提着洗碗的拖把走進客廳,看到天氣預報的主持人正望着鏡頭笑。
主持人姐姐說,所以部分去M市找爸爸的小朋友,要記得帶傘,多穿衣服,以防感冒。
海泠手裏的拖把“啪嗒”掉下來了。
主持人抿嘴一笑,朝她妩媚地眨了眨眼。
海泠說,你,你是哪個?
主持人說,還是我,我今天是來正式跟你道謝的。
海泠“哦”了一聲——她知道是誰了。
電影用主持人的身體和聲音說,謝謝你幫我找到他,我終于把以前沒問的那些事,一次性問完了。
海泠說,你問他什麽了?
電影神秘地笑笑說,不告訴你。
海泠說,哦。
其實她也就是随口一問,并不是真的想知道。“哦”完之後她就繼續拖地了。
電影還在屏幕上說話。他說問了那個人之後,我更堅信我的想法是正确的,未來世界必然會發展成網狀,每一環都與其他的環節相連,人也好神也好,都不可能獨自生活在世上。
海泠說,哦。
他說接下去我要去找更多的夥伴了,我要在新的平臺的神靈成長起來之前,盡可能地擴大我的影響。
海泠說,哦。
電影說,你就不好奇?
海泠說,那個人現在去哪兒了?
主持人小姐漂亮的臉蛋一愣,大概沒想到她會問這個。
電影說,不知道——就因為不知道他下一站會去哪兒,所以我才急吼吼地把話一次性說完。
電影說,我還打了好幾頁草稿呢。
海泠說,哦。
她是突然想起,似乎好幾天沒有見到J了。雖然并沒有特別惦記,但那天對J說的氣話,一直讓她過意不去。
不知道還會不會再見到他,可能不會了吧。
海泠想了想又說,你今天特地過來找我是幹嘛?
主持人小姐眯起眼笑了。電影說,為了感謝你幫忙,我聯系了我的一個朋友,他對M市的地形很熟悉,一定能幫到你。
他說雖然你有保镖,但總歸還需要一個導游——等你到了之後,他會主動跟你聯系的。
海泠有些意外,她想了想說,那個人也是神靈嗎?我認識他嗎?
電影笑笑說,你肯定認識,他可不是新面孔;何況最近幾年,托商人們的福,他在你們這兒也開始變得家喻戶曉了。
說完,電影走回到氣象預報的屏幕前,擺好指點的姿勢,繼續播報天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