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外地人

我說,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 感覺你身邊各種奇怪的人越來越多了。

海泠說,萬物皆有神,他們一直都在——只不過你看不見他們, 他們也懶得和你招呼。

我說這麽高冷的嗎。海泠說除了高冷, 他們別的臭脾氣也多着呢——所以你可不要亂說話。

我想了想,不管在哪個國家的傳說裏,神一旦發起小心眼來,那可比妖怪可怕多了——惹不起惹不起, 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我換了個話題,說那你現在還能看見他們嗎?

海泠說,不能了。

她又說, 但我知道他們一直都在照拂我。

說完她摸了摸我的頭。

幾十年前,她坐在去往M市的火車上的時候,也是這樣祈願的。

兩天兩夜的火車,海泠感覺自己全身的骨頭都被拆開裝在罐頭裏, 那罐頭又跟着車廂搖晃, “咣當咣當”地響。

她上車出發的時候,是兩天前的上午10點——她又轉頭看看車窗外, 晚霞漫天,太陽像一只漏底的碗,一點一點沉入地平線下了。

火車是朝着太陽落下的方向開的。海泠坐在車裏,感覺自己就像追着太陽跑。

再過一個小時左右,她就要到站了。海泠擡頭看看行李架, 她的大箱子穩穩當當地放在上面——上車的時候,隔壁座的叔叔幫她放的;面前桌子上放着一袋麥麗素,已經拆開吃了幾顆——在上一站下車的姐姐拿出來請她吃的。她想可能自己看上去就像個沒出過遠門的鄉下妹,所以大家都來照顧她。

海泠想這可不行,自己怎麽說也18歲了,不能處處都靠人幫扶。

火車到站的時候還不到晚上7點,天已經全黑了,夜風也涼飕飕的凍人。然而海泠拖着箱子跟着人群走出車站,發現車站外的世界,夜晚根本沒有降臨。

路燈和霓虹燈遠遠近近地亮着,穿梭來去的車燈沿着馬路描出城市的輪廓;電視幕牆上的女明星在音樂聲中俯視大地,笑盈盈地推薦她手中的新款護膚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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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的高樓大廈通透得像點亮的燈罩,整座城市閃閃發光。

她想這就是M市,爸爸就在這兒。

她感覺像突然回到小時候第一天上幼兒園。當時爸爸一走,她就在教室裏“哇啦哇啦”地哭;老師說,你爸爸上班的地方就離你幾條街遠,他也等于跟你一起上課呢。

這一次,不知道爸爸和自己之間又隔了幾條街。

海泠拖着箱子站在出口,冷風“咻咻”地吹,人潮從站臺湧出,像從鋼筆墨膽裏擠出墨水。出口外還站了不少人,有些人手裏拿着寫了姓名的紙板,臉上有急切和期盼。

海泠看着他們,有些羨慕,但往細了想想,又不知自己是在羨慕哪一邊。

她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了。車站廣場上倒是有招呼客人的小面包車,但她沒敢上——她一路上聽對面的姐姐講了不少黑車的事,十分吓人。她又想起電影說他聯系了朋友,到時候會主動接應海泠;但海泠也不知道他的朋友是誰,長啥樣——而且萬一也是只小貓小狗小猴子,她又該怎麽去認?

我說這人怎麽這樣,至少給點相認的線索,不然到底算是幫沒幫忙啊。

海泠說,我當時也是這麽想的,但是一見到他朋友本人,我就知道他說的“你肯定認識他”是什麽意思了。

我說很有辨識度?

海泠說,站幾百米外都能認出來。

好吧。

不過這位神靈出場也是之後的事了。

海泠在出口站了一小會兒,沒等到像是來接應她的人,她就拖着箱子走了。

她已經18歲了,不能處處靠別人幫扶。

海泠走到車站門口,買了地圖和公交時刻表,然後上了公交,下站,一邊看路牌一邊看地圖,很快就到了市中心,又很快找到了一家最近的青年旅社。

我說那時候就有青年旅社啦?海泠說名字不叫這個,但是也很洋氣了——我覺得這麽說你比較容易懂一點。

但旅社的房間都滿了,前臺小姐姐抱歉地笑笑,又給海泠指了下一家。海泠拖着箱子趕過去,得到的也是同樣的回答。

滿員,繼續下一家。

繼續下一家。

下一家。

……

她拖着箱子走完了兩條街,不遠處的大鐘樓傳來“铛铛”的報時聲,八下。

海泠想,還早還早,下一家一定可以住下了。

雖然一直吃閉門羹,但她的心情還是很雀躍的,這一路,她的步子都輕快得像踩在飛毯上。她想自己這就算是真正來到M市了,說不定每一步都在離爸爸更近一點——說不定再走兩步,就能在街角遇到爸爸了呢?

(我說懂了,就跟我第一次去橫店,感覺上個廁所都能撞到三個明星的心情是一樣。)

然後大鐘敲了九下。

海泠站在車來車往的十字路口,感覺冰涼的夜風從開司米衫的孔洞裏灌進,把自己吹成篩子。

她開始慌神了。

晚上九點,她還沒找到入住的地方——甚至還沒吃飯。路邊的小飯店倒是還開着,但她不敢去吃飯;萬一她坐下來吃飯的時候,又有一個空房間訂出去了呢?

肚子“咕嚕”地響了,她最後吃過的東西,是幾小時前的一把麥麗素。

海泠想,趕緊找到住的地方,然後洗澡,吃飽,睡覺。她又抖開地圖,繼續朝下一個街頭進發。

——她突然聞到一陣熟悉的香味,從街對面傳來的。

熱烘烘,香噴噴,光是聞到,口中就下意識地泛起甜味來。

——是烤番薯的味道。

海泠朝街對面一望,花磚鋪成的人行道上,只有一個身材矮小的老爺爺推着個小車朝前走着。

車子上架了個鐵桶似的爐子,一看就是賣烤番薯的小攤販。

海泠只考慮了一秒,馬上拔腿跑過街去。

然而她把老爺爺攔下了才知道,他已經在收攤回家的路上了。海泠的眉頭剛剛耷拉下去,老爺爺說,沒事,才熄的爐子,番薯還熱呢,你挑一個,我給你算便宜。

他一口M市方言,但發音和海泠的家鄉話很接近,所以聽起來非常親切。

海泠就“嘿嘿嘿”地挑了一個又大又軟的烤番薯,捏着就知道是紅心。

買了烤番薯,她順便問老爺爺,附近有沒有能投宿的旅館招待所。老爺爺把她上下一看,視線落在她的箱子上。他說,外地人啊?

海泠說是啊,今天剛來。

老爺爺的語氣變了變,說怪不得跟我講的普通話。他一邊說一邊收起秤子爐子,準備推起車走了。

海泠有些奇怪,但也沒太在意。她追上兩步說,這附近有能住的地方嗎,我下車晚了,找不到旅館了。

老爺爺還沒說話,海泠聽到身後響起一聲長長的呼哨,像用指甲劃過十米大黑板,又尖又難聽。

她回頭一看,是三五個小青年,晃悠晃悠地從幾步外過來。

她這一看的工夫裏,賣番薯的推車一溜煙就走了。

帶頭的一個小青年說,這麽晚了是迷路了嗎?

海泠說不是迷路,就是找不到能住的旅館了。

帶頭的人“哈哈”一笑,馬上又浮誇地嘆了口氣說,那不是沒地方住啦?這可咋辦辦啊?

海泠說,總有辦法的吧……你們知道附近哪兒有旅館嗎?

那群人哄笑起來。

我忍不住打斷了,我說你怎麽這麽傻,這要是電視劇,你可就只能等男主角來救了。

海泠敲了一下我的腦袋。她說這不是傻,這是心地單純——而且那時候,也沒這麽多亂七八糟的電視劇。

但就算再“心地單純”,海泠也察覺出不對勁了。這時候已經快要九點過半,小馬路上來往的車輛行人都不多了,附近的小商鋪也一家一家地打了烊。海泠就着路燈的光把面前的人打量了一遍:四個人,有高有矮,都是二十歲上下,都是中分頭,像腦袋上頂了一本攤開的書。

海泠朝旁邊挪了一步,準備過馬路,回到主人行道上。

——立刻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海泠下意識猛地一掙,掙不脫。旁邊的人說,跑什麽呀,我們帶你找旅館。

海泠說你放手,不然我就叫了。

她這一說完,對方不但沒松手,反而哈哈大笑。剩下的三人也一邊笑着一邊把她圍了起來。

抓着她的人說,你初來乍到,我們幫你帶路,你怎麽還——

他的半句話在嘴裏剎車了。

海泠沒留神聽他說話,只覺得腕上一松,她把胳膊猛地一甩,輕輕松松就從他手裏抽了出來。

旁邊三人也是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那人說,什麽情況,我的手僵了?

他伸出的右臂就保持着空握的姿勢,擡不高,收不回。他試着用左手去拽,發現左手也沒有知覺了。

其他三人哪見過這種場面,慌慌張張地對他又拍又打,問他有感覺沒有。沒人顧得上旁邊的海泠了。

海泠下意識地瞥眼朝地上一看。

路燈把四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們的站位正好讓彼此的影子重疊在一起。相交的影子的旁邊,一個武将手執寶劍的剪影落在燈下,劍鋒從四人的影子中穿透。

有人在她耳邊說——“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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