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限量供應
海泠說, 她當時真是吓慌了, 幾乎想都不想,拔腿調頭就跑。
我說,那之前你被影子追, 就不害怕嗎?
海泠說, 我不知道那些影子是什麽,會對我做什麽,但我知道小混混是什麽——還有他們會做什麽。
她拖着箱子跑了好久,跑得心髒都快從嗓子裏颠出來了;她根本顧不上看路牌, 反正什麽路都不認識。她只知道要朝着光跑,不能離開大路。
匆忙的喘息間,海泠隐約覺察到四周越來越安靜, 燈光漸漸稀落,只有自己一人的腳步聲在夜裏踏響。
鐘樓的報時聲又傳來了,“铛铛铛”,十下, 隔得很遠。
海泠停下來, 一邊喘氣一邊回頭看。
身後沒有人。
前後左右都沒有人。
自己似乎跑到一個居民區了——小馬路,小花壇, 還有零零落落亮着燈的住宅樓。海泠說,她當時的感覺就像誤入洗衣機的小貓,機器即将開動,而自己還惶惶不知所措。
海泠吸了一下鼻子,不能哭出來。她摸出剛剛買的烤番薯, 已經被一路的夜風吹涼了。
她一邊咽着烤番薯,一邊拖着箱子慢慢走;她路過一盞路燈,腳下的影子從身後跑到身前,變短又變長。
海泠想,這個城市的善意只限時供應八小時;現在天黑了,善意下班了。
她想起那個會搭帳篷的外國人,早知有這一天,她應該向他讨教一下野外過夜的經驗。
——地上的影子沖她揮了一下手。
海泠一愣,以為自己看錯了。她揉揉眼睛,然後舉起胳膊,放下,舉起,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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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沒有跟着她一起動,還又揮了一下手,好像在招呼。
海泠的烤番薯“啪嗒”掉地上了。
一秒的思考後,海泠冷靜下來,她知道面前的影子是什麽了。她彎腰撿起烤番薯,吹了吹,鎮定地又咬了一口。
影子一動不動地貼在地上,好像在等她。
海泠說,你是誰,有什麽事?
影子當然不會說話,它又舉起一只手,朝旁邊一指。
海泠跟着朝那兒看去——是一條亮着路燈的小路,橫穿過居民區,不知道通往哪裏。
影子指着方向的手重重揮了兩下。
海泠明白過來。她想反正現在也不認識路,就當它是來指路的吧。她又咬了一大口烤番薯,拉起箱子朝那條小路走去。
小路,左拐,小路,左拐,弄堂,右拐——海泠走動的時候,影子也跟着她一起走動;但只要她一停下,影子就像有了獨立的思想,立刻給她指出下一步的方向。
十幾分鐘的步行後,海泠再次看到了閃爍的霓虹燈,和電視幕牆上女明星的漂亮臉蛋。
深夜十點,市區還是車來車往,“滴滴叭叭”的喇叭聲卻比一片死寂讓人安心得多。
海泠松了一口氣,又低頭看看自己的影子。
現在影子的手正指着正東方——路牌顯示“江文路”。
海泠馬上拖着箱子朝前走去。
大鐘敲響11下之前,她終于在影子的指引下找到了一家有空房的旅館。前臺小姐說你運氣真好,本來這房間都訂出去了,那客人10分鐘前又臨時退房——現在阿姨還在打掃呢,你等等,馬上就好了。
馬上就好了,然後海泠洗澡,吃飽,在旅館的小床上躺下了。
她想,那個給她指路的影子是誰?或者說,誰借用了她的影子為她指路?
是電影的那個朋友嗎?
不然的話,難道除了飛将軍,還有誰在身邊悄悄保護她?
問題太多,她來不及一個個琢磨明白,就沉沉地睡着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是上午8點,對海泠來說,這已經是一個圓滿的懶覺。她拉開窗簾朝外望去,天氣晴好,昨晚的夜色被剝開,這個城市像橘子瓣一樣展現在她眼前。
海泠忘了昨天的驚吓,背着小包出門去了。
她不知道爸爸在哪兒,現在手上唯一的線索是電影說,半個月前他曾經出現在某商場。海泠今天就要去那兒。
不指望遇到,至少踩點。
作為國內第一大都市,M市當時已經與國際接軌,在許多方面都領先十八線小城鎮半個世紀。海泠透過公交車的窗戶,第一次看到櫃子似的爆米花機,五顏六色的冰淇淋車,還有路邊欄杆後,排隊等着的士的長龍。
一家商店門口還有小醜在做表演:大紅鼻子,爆炸假發,身上穿着花裏胡哨的連體衣,手裏甩着五六個瓶子,身邊圍滿小孩。
她還看到穿着白色婚紗的新娘子了,臉上畫着明豔的妝,纖細的胳膊提着裙擺,急急忙忙地穿過馬路,走進一扇石庫門裏。
這些都是從“門外”進來的東西。這些東西飛快地落地生根,在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 “噼噼啪啪”地發芽,争搶着要在新鮮的空氣裏開出花來。過去數百上千年的時光在這座城市裏留下的痕跡,正在一天天地剝落,好像被撕掉的牆皮。
這一對比之後,海泠覺得自己的家鄉,自己之前去過的古鎮,簡直就像冰封的凍土層。
她想,如果将來每個城市都會發展成這樣的話,那“裏面”和“外面”,好像也沒有區別。
整個世界也就“天下大同”了。
她覺得自己想得有點遠,但這樣的“天下大同”是好還是不好,她也不知道。
海泠說,那個時候M市都有KFC了,只不過要憑專門的餐券就餐,一般人吃不上。
我說那是給誰吃的?海泠說,外國游客呀。
她就在外面看了看白西裝白胡子的上校爺爺,然後信號燈轉綠,公交車繼續朝前開去。
電影說的那家商場在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段,緊挨着一座正在施工的電視塔——竣工後,它會成為M市的标志景觀。
海泠站在商場的電視幕牆前了。17天前,她的爸爸也是這樣站着,看着屏幕上的畫面。他站了大約5分鐘,然後轉身走進商場的人群。
海泠也站了五分鐘,看着一對少女組合唱完了一首歌,然後她也走了——去其他櫃臺,給奶奶、姑姑、表弟,買點特産禮物。
我說你才到第一天啊,這就急着買禮物,準備明天就走嗎?海泠說,她當時想,這麽大的商場來都來了,總不能空着手出去。
M市當地特産都是些甜甜酥酥的點心,海泠不知道買什麽好,又怕路上颠壞了,于是一種種挨個問,問完一遍,最後買了點不容易壞的薩其馬、茴香豆,讓營業員包好,包結實,準備寄回家。
營業員說你問了半天就買這麽點啊?海泠說我昨天剛來,先随便買點,以後幾天慢慢看了再買。
營業員隐蔽地翻了個白眼。
海泠又問她,M市除了吃的還有什麽能買的。營業員把她上下一看,先收了她的錢,開了票,才張嘴說,你這小姑娘真當不懂了,買特産哪能來這裏買呀——我們這裏什麽都貴,連橘紅糕都比外面貴十幾塊,喏,包好了,拿去。
她說都是有錢人才來我們這買東西的——你拎着我們商場的袋子,回去不會被家裏人罵吧?
海泠繞了個彎才懂她的意思——然後就有點氣,但沒氣幾秒又想開了。她“嘿嘿”笑笑說,除了吃的,還能買什麽特産呀?
營業員嘴角一扯說,喏,城東的農批市場,又便宜又大包,外地窮佬最喜歡去那裏買東西了。
海泠說,能有多便宜,比你這兒還便宜?
營業員一愣。
海泠又接着說,好好好,那我還是去那兒買吧——唉本來還想過兩天走的時候,把你這包圓了呢。
我說你可真能吹。海泠說,是你,你不吹嗎?
我想了想,是我,我也吹。
做人嘛,最重要的還是開心
。
海泠就開開心心地吹完牛,走了。
說是開心其實也沒多開心,也就是扳回一城的程度——也許還是單方面的。
她拎着那個很貴的商場的塑料袋走出門口,看到馬路邊圍着一群人,不知道在看什麽熱鬧。她聽見有人用方言叫罵,有人用方言譏諷,塗着大紅唇的漂亮姑娘掩着嘴“咯咯咯”地笑。
她就踮了腳擡起頭朝人群裏一望。
有輛小推車倒在人行道上,散架了,旁邊掉了一大堆磁帶盒,有幾個被碾得粉粉碎。
一個瘦男人站在推車邊上,低着頭不說話,身上的夾克衫皺巴巴的,比他的臉色還暗沉。
對面的胖阿姨口沫橫飛,手指頭都要戳到他臉上去。她的語速又快又急,又是用方言講的,海泠只聽得懂大概。
大概是這賣磁帶的小推車不長眼,把她的絲襪蹭破了。
海泠覺得有必要修改一下自己昨天的看法。
——這個城市的善意,也許不是限時供應的。
應該是限量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