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章老師

我說, 不過就是個小碰小擦, 道個歉也就完事了,有什麽好吵的。

海泠說,人人都像你這麽想, 世界可就簡單多了。

她說, 很多時候,“門”打開了,心沒有打開。

我說什麽意思?

海泠說,這座城市能歡迎地球那一頭的人, 卻不一定能容得下版圖那一頭——甚至街道那一頭的人。

我說你能用我也聽得懂的話解釋一下嗎?海泠說沒事,反正她也是後來才明白的。

在事發的當時,她也就是站在路邊看了一會兒。

她還沒看上幾眼, 胖女人罵完了,人群也散了,剩下那個男人蹲在地上,收拾掉出來的磁帶。

海泠覺得他雖然臉色不好, 但似乎并不生氣——他一盒一盒撿起磁帶的樣子, 慢條斯理的,仿佛是撿起滾落在地的橘子。

但他的慢條斯理只持續了不到半分鐘, 馬路那一頭,有人遠遠地喊了一聲——“城管來了”。話音響起的瞬間,附近的小販紛紛有攤的收攤,有車的上車,動作快得像趕潮的螃蟹。轉眼間, 半條街就空了。

男人也立刻把手裏的磁帶往推車上一撂,慌慌張張地推了車就要走。

然而他胳膊一提,車鬥一斜,剛堆上去的磁帶又“嘩啦”撒了一地。他趕緊彎腰去撿——然後手上一松,推車又倒了,剛才沒掉的磁帶也全甩了出來。

海泠本來要走,看看他“稀裏嘩啦”的樣子,停下來說,我幫你收拾吧。

說完,她也沒等男人應聲,直接蹲下來撿磁帶。男人連聲說不用不用。他說到第四個不用的時候,海泠把磁帶撿完了。

她剛要把磁帶放回推車上,旁邊又傳來一聲——“走啊!都到了!”

男人二話不說,直接推了車跑。海泠手裏抓着滿把的磁帶,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她轉頭朝身後看看,三五個戴着大蓋帽,穿着制服的中年男人正從十幾米外的街角小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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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還沒發現海泠——不,已經發現了,帶頭的一個大蓋帽伸出食指來戳她了。

半秒的考慮後,海泠把手裏的磁帶通通丢進那個很貴的商場的塑料袋,兜起來就跑。

朝男人逃跑的方向跑。

海泠說,她這輩子也算體驗過被城管追的感覺了——還不止被城管追,她還得追前面的男人,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她們在馬路上跑成一條貪食蛇。

終于,海泠聽不到身後追趕的腳步聲了。前面的男人也邊跑邊回頭,發現看不見城管了,他猛地剎住腳步,把推車朝旁邊一靠,撐着牆插着腰,又擡手抹了抹汗,喘得比狗還急。

海泠也總算停下來,一邊喘氣一邊四下打量——M市常見的小弄堂,過道就兩個半人寬,兩邊的小陽臺上晾滿花花綠綠的衣服,把陽光都遮擋了。

男人說謝,謝,謝,謝,謝你啊。

海泠說你,你,你,你把車扶起來,我把磁帶放回去。

男人喘着氣“哈,哈,哈”地笑,扶起推車,讓海泠放東西。

他看到塑料袋上的标志,說你怎麽去商場裏買特産,太貴,不劃算,專宰外地人的。海泠又一次聽見“外地人”三個字,她皺皺眉頭說沒事,也沒買多少。

她還以為這小販也不是本地人呢。

男人說,你是不是B市那兒的人?

海泠一愣,說你怎麽知道?

她想她難道真在臉上寫了“外地人”三個字?

男人笑笑說,你說話有口音。

海泠的眉頭剛要皺起來。男人又說了——他說你們那兒方言的發音還保留了一點古時吳語的特點,很有雅趣。

這話可不像是一個路邊小攤販會說的。海泠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

大概三十出頭的年紀,眉毛很細,眼睛很小,五官清淡斯文;海泠覺得他身上那件又髒又舊的夾克衫一點都不襯他。

她的視線落在拖車車鬥裏的一個公文包上。

公文包的口子半開着,裏面似乎放着兩三本書;從側邊看,書頁都被翻得很舊了。

海泠想,這說不定是個備考多年的學生?不過他看起來已經不年輕了……成人高考?這麽多年都沒考上?

男人看她盯着公文包看,有點不好意思地把包收起來,丢到旁邊。海泠也不好意思了,她随便扯了點話題,說你這兒有什麽磁帶啊,新歌嗎?

男人說,別買,我這都是盜版磁帶,翻錄的,音質不好。

他說你要想聽的話,我送你幾盒,你随便挑,就當今天謝謝了。

海泠當然沒要,她趕緊退了兩步說,我要去郵局了,得給家裏寄東西。

男人就給她指了去最近的郵局的路。然後兩人道了別,海泠提着她的袋子,走出弄堂了。

她聽見手推車的輪子“吱吱”滾動的聲音,大概男人也走了。

最近的郵局也在一個街區外。海泠在路上花了一個小時,又在櫃臺前花了半個小時。她從郵局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她想時間不早了,今天可得早點回去旅館,不能再在外面逗留了。

她照着路牌和地圖走,大路兩旁是曲折陰暗的小路和弄堂,天幕下挂滿衣物,拐角裏堆起雜物的高塔。

海泠想,這些弄堂就像城市的血管一樣,運輸血液,以及代謝廢物。

又路過一條弄堂的時候,海泠下意識地一探頭——她看到一輛眼熟的小推車被架在弄堂口。

明星海報挂起來了,小音箱放起來了,“哇啦哇啦”地唱着最新的港臺歌曲——果然是盜版的,音質很劈。

海泠沒看到那個男人,她停下來又朝裏望了望。

她看到弄堂裏站着兩個人,正好一個面朝她一個背對她。兩人似乎在說話,男人皺着眉頭,小眼睛擠得更小了。

他連連搖頭擺手,然後伸手去推面前的人,想從他身邊擠開。

海泠看到背對她的那個人轉過身了——是小高。

(我說媽耶這都能遇上?海泠說反正是遇上了。)

男人走出弄堂來了,小高兩步追上,一邊追一邊還在說什麽,表情很急切。

海泠還沒來得及撤步,兩人就從弄堂裏出來了。措不及防的迎面相遇後,兩個男人都是一愣,然後用不同的短句同時表達了“你怎麽在”的意思。

海泠說,我剛從郵局裏出來……就是路過的。

小高說那正好。他走到海泠旁邊,介紹似的對她說,這是我在學校的老師,對我很好,我的書單上一半的書目都是他給我開的。

男人馬上打斷了他的話。他說我不是你老師,我只是個助教,不要亂叫老師。

他停了停又說,而且我現在早就不在學校了……連助教都不是了。

海泠忍不住又朝旁邊的推車看了一眼。

小高說,那個事是學校處理有問題,我覺得不是章老師你的錯——

章老師擺擺手,示意他不必說。他自己也走到推車上坐下,繼續看一本打開的書。

就是剛才海泠在公文包裏看見的書,封面上的書名是行草,海泠勉強認出一個“物”字。不管怎樣,他這幅樣子,都是不準備繼續對話了。

小高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

他說,他覺得章老師既然能給他開書單,肯定看過書單上的書——所以他會不會知道,被撕掉的那幾頁寫了什麽內容?

海泠一愣:有道理。

小高看她神情一動,馬上接着對章老師介紹海泠了。他說這是我之前借書的圖書館的管理員,人很好,那兩本書都是她家的私藏,她也拿出來讓我看——

章老師又擺擺手打斷他,然後看着海泠說,那兩本書,是你家的?

海泠說是啊,是我爺爺的。

章老師看着她的眼睛,過了一會兒,合上手裏的書,塞回公文包裏。

然後他站起來,關了音箱,收起磁帶。

他說,要不,你們倆來我家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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