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造神·二
我說哇哇哇, 他回來了嗎!
海泠說, 我當時也是這麽以為的。
她看到劍光劃開黑霧,就像割裂一塊漆黑的玻璃。影子的碎片紛紛落下,夜游神站在陰影之後, 臉上橫過一條血痕。
她又聽到有人長長地嘆息, 然後是“當啷”一聲铮響。
好像有一把劍從倦手中松脫,落地了。
夜游神又挑起嘴角大笑起來。他說你瞧瞧你這小寶寶,你的守護神自己都半死不活了,還要分心過來照顧你——你怎麽這麽讓人操心?
他說, 不過也不會有下一次了。
話音落地,接下去的所有情景都在海泠一呼一吸的瞬間裏發生。
她看到夜游神的指縫間爆綻出濃稠的黑影。她又看到烏鴉從半空落下,迅烈得像一支漆黑的長矛。
然後夜游神潑出掌上的影子, 同一瞬間,烏鴉的利喙貫穿了他的額頭。
更多影子像漿水一樣從他額頭的裂口裏噴濺迸發出來。
夜游神嘶吼起來,他奮力捂住鳥嘴擊穿的破洞,猛地轉身面對J。他龇着牙說我以為我們的目的是一樣的, 為什麽不能與我合作?
J劃亮火柴, 點了一支煙。他說,誰和你一樣。
夜游神說, 你不是在找死神?
他說你到處尋找死神,難道不是為了殺死神?
J長吸了一口煙,然後盡力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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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殺死你這樣的小神,我現在也行啊。
說完, 他把手中的煙頭一彈,小小的紅色光點在空中劃過舒展的弧線,穩穩落在夜游神眉心。
兇烈的火焰燃燒起來了。
海泠看着面前的神靈在火光中漸漸佝偻,漸漸蜷縮成小小一團。眨眼間,火焰熄滅了,地上只留下一灘淡淡的水跡。
有風從旁吹來,那塊水跡也很快蒸發不見。
J說,這只是個小神,不要緊。
他說只是在下一個夜游神被派來之前,這裏的夜晚可能會比較危險了。
海泠又擡頭看他。J正收起煙盒,把火柴揣進口袋。她看到他左手背上的烏鴉刺青了,她記得他的右手上似乎也紋着什麽,但圖案十分複雜,匆匆一瞥的工夫裏,來不及看清。
海泠說,你到底是誰?
J看了她一眼。他說,只是個活得比較久的人。
海泠說你真的是在找死神?你要幹嘛?
J似乎不準備回答。他轉身的瞬間,旁邊的住宅樓上傳來腳步聲。
海泠擡頭一看,爸爸正站在樓梯間的窗口,朝兩人望來。
爸爸說,是你?
但那句話不是對海泠說的。
我說等等等等,這又是什麽情況?難道曾外公也認識J嗎?
海泠說,我也沒有想到,但好像就是這麽一回事。
她和J被爸爸喊到家裏去了。
确切地說,是她跟着J被喊去了。
爸爸像變了個人,眼裏閃閃發光。他在窄小的一居室裏來回打轉,泡茶,端椅子,爬高摸低地在櫃子裏翻找東西。
他說我上次看到你,都是三十幾年前的事了吧?
被他詢問的當事人面無表情,只是眼中蒙着一層淡淡的困惑。
爸爸說你忘了嗎,抽陀螺也是你教我的,後來班上同學鬥陀螺,沒人能贏得了我。
他說我後來跟人講,是一個路過的外國人教我的,他們都不信,沒人信。
他說這麽多年你真是一點都沒變,我看着都比你老了。
海泠偷偷看了J一眼。他的眼神告訴她,他還沒想起來爸爸是誰。
J打斷了爸爸單方面的敘舊。他說,我在找一些東西,線索引着我到你這裏——你是不是帶了什麽東西?
他說話的時候,爸爸一字一句認真地聽着,比第一天上學的孩子更虔誠。J說完之後,爸爸點了點頭。
他說,不知道你說的是不是那個。
他轉身去了房間的另一邊,打開櫃子,取出一個薄薄的文件袋。
牛皮紙的文件袋,用蠟繩纏了好幾圈。解開之後,爸爸把袋子一斜,小心翼翼地取出幾張紙。
那個大小,形狀,紙質……海泠差點叫出聲了。
J也非常意外地瞪大了眼睛。他說原來這幾頁書是被你撕了?
爸爸說,那書不是真品,是我以前練字抄着玩的。
他說只是因為這樣比較方便攜帶,才撕下來的。
J立刻拿過他手裏的書頁,一張張攤開在桌面上。
海泠也湊過去看。
那确實是《行筆拾遺》丢失的最後幾頁,一樣的紙張和筆跡。但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能作為判斷依據的東西。
——那幾頁紙都被蛀得千瘡百孔了。
J又長長地嘆了口氣。
爸爸說,就是為了找人修書,我才把它們帶在身上。
他說一開始聽說S城有會修書的老師傅,但去了那裏之後才發現,老師傅都去世的去世,轉業的轉業了。
然後他又輾轉來了這裏,但這裏的情況也是一樣。
他轉念一想,與其找人修補自己的抄本,不如去舊書店碰碰運氣,說不定能收到其他人的抄本——甚至碰上真品也不是不可能。
爸爸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他說的每件事,都不曾對海泠吐露半個字。
J又看了看那幾頁舊紙。他說,我知道誰能修複。
爸爸一愣。
J說,你願意的話,就把這些交給我,我帶去找人修。
然後他看了看旁邊的海泠,說,結束之後,讓你女兒替你帶回來。
爸爸順着他的視線望向海泠,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似乎是剛剛才發現,她也在這裏。
那一刻,海泠有種感覺——爸爸在內心還是個抽陀螺的男伢兒。
就算有了家庭,他也是飄飄蕩蕩,不曾落地。
爸爸說,你怎麽會認識我女兒的?
J說,我怎麽會認識你的?
爸爸愣了一下,“哈哈”笑了,然後把文件袋給了J。
海泠說,那你還要照片嗎?
爸爸說,當然要啊,有幾張照片我找了好久沒找到,還以為丢在路上了。
海泠說,嗯,那我明天帶來給你。
她想,她和媽媽只是他在天空俯瞰的風景,對他來說,有照片就夠了。
她不知怎麽想到了J胸口的項墜。
藏在項墜裏的那個女人,對他來說,會不會也僅僅是俯瞰的風景?
從爸爸家裏出來的時候,J非常難得地主動開口了。他說你別不高興。
海泠等了半天沒有下文,只好接話說,沒有不高興。
她說,爸爸這個樣子,我早就習慣了。
J說,他自己的世界太多彩,他陷在裏面,出不來了。
海泠說,嗯。
她看着J在前面慢慢地走,和她夢中的背影,只有衣裝的差別。她說,你要去哪兒找人修書啊?
J說,去你們國家藏書最多的城市。
海泠想,那是哪兒?
J說,那裏有一位神靈,能幫我修好這些東西。
海泠說你不是也能修房子嗎?
J說,我的能力需要素材,而且并不是修複,是完全重新制作。
他用舊的房梁制作出全新的房梁,用舊的瓦片制作出全新的瓦片——所以就算有舊書作為素材,他也只能做出全新的,空白的手抄本。
海泠說,那那位神靈會幫我們嗎?
J想了想,他說,一定會的。
他說,就像你遇到危險的時候,你的守護神一定會來保護你一樣。
——但沒有下次了,海泠想起夜游神剛才的話。
她說,那現在呢?現在他還會來嗎?
她說你不是說只要我記得他,他就永遠都在嗎?
J說,只要你記得他,他就永遠都在——你心裏。
然後他摸了摸胸口的項墜。
海泠跑了幾步沖到他面前,攔住他的去路。
她說,現在這個時代,還有可能創造出神靈嗎?
J看了她一眼。他說這個時代的神靈,來得快去得也快;今天誕生,明天就被忘記,從這方面來講,造神的人,簡直就是神的神。
海泠說,就是可以咯?
她說那我呢?我也可以創造神靈嗎?
J認認真真地看她了。他翡翠色的眼睛深處像有一片森林。
他說,你的奶奶為了你創造出了守護神,你能像她愛你一樣去愛別人的話,也是可以的吧。
他說,你寫下守護神的名字,想象他的樣子,然後對他許下願望——說不定就能成功。
我說,這後面幾句完全是動畫片哄小孩的語氣啊,敷衍得也太明顯了吧?
海泠說,我信了。
她在旅館的房間裏展開筆墨紙硯,腦中響起奶奶映着燭光為她唱的皮影戲。她想起那個英武的剪影,或騎馬,或佩劍,在搖曳的光芒裏長身鶴立。她從未真正見過他,但他始終沒有離開她。
海泠蘸了一筆墨水,在紙上寫下一折奶奶為她唱過的戲詞。
百戰還,志不滅,
看我氣雄雄跨馬征番邦;
斬奸逆,剿匪寇,
誰人敢在我面前逞猖狂;
人只道一将功成萬骨枯,
我偏要護得我兒郎周全還家鄉——
她又蘸了一筆,換紙,寫下“飛将軍”。
筆勢收盡。
她腦中突然睜開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瞳仁裏有龍一樣的鱗光。她沒有見過這雙眼睛,但這眼神熟悉得恍如故交。
海泠對着那雙眼睛喃喃地念——“請你守着我爸爸”。
眼睛閉上了,像是應允。
我說,那你呢?你就不想繼續留下他嗎?
海泠說,那是我已經18歲了,該自己保護自己了。
她說,但爸爸他也許會在外漂泊很久,也許他會忘記回來——應該有人守着他。
第二天,海泠把照片和自己寫的戲詞一起帶去給了爸爸。
爸爸說,喲,飛将軍啊,我小時候也很喜歡聽。
他又把戲詞來回看了幾遍,說,你的字寫得不錯。
海泠笑了笑。
爸爸把紙合上了。他說你要和他一起走了嗎?
海泠說,嗯,我本來也請了一個月的假,順便去長見識了。
見識過了,才能叫選擇。
爸爸也笑了。他又望進了海泠的眼裏,像月光落入井水。
他說,那你注意安全。
海泠說,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