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首都
我說, 你沒問曾外公, 為什麽要把那幾頁書帶出來嗎?
我說既然是特地撕下來,還粘好書背,又到處找人修補, 肯定是有原因的吧?
難道上面記錄的東西對他來說有特別重要的意義?
海泠說, 有什麽好問的,就算知道又怎樣。
她說,爸爸望着她的時候她就有種感覺——他的世界裏發生的事,只有他自己才看得到。
好吧, 也許我還缺少一個能讓我有這樣的感觸的契機。不過再想想,這樣的感觸,不要也罷。
海泠說, 一開始她完全沒想到,J會主動提出讓她也跟着一起去。她還以為是自己理解錯了,或者這只是他随口說着糊弄爸爸的噱頭。
但是J又對她說了——“你回去準備一下,我們這兩天就走”。
這話是他第二天, 到海泠住的旅館門口, 自己對她說的。
非常認真,很當一回事。
海泠當然立刻跑回去收拾行李了。
她還給小高打了個電話, 宿舍的號碼,接電話的是個北方口音的漢子。她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含含糊糊好一會兒,才說,我找小高。
然後小高的聲音響起來了, 背景裏還有些“嘻嘻哈哈”的聲音。兩人在電話線兩頭打了招呼,不知為何,各自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最後小高說,你找到書了?
海泠說找到了,但情況不太好。
J這一趟來,也把那幾頁書交給她了,她仔細看了才發現,書的損傷不只是蟲蛀那麽簡單。
Advertisement
那幾頁也許被打濕過,字跡都化開了,紙張也變得很脆;蛀洞密密麻麻,那些破孔附近的紙薄得根本不敢去碰。
海泠相信爸爸是不會故意損壞這些紙的,那大概是之前就保存不當——偏偏就正好是這幾頁。
又是偏偏,總是偏偏。
小高說,那可怎麽辦?
海泠說,所以我現在就要去看看,有沒有辦法修補起來。
小高說,去哪兒?
海泠也問過J同樣的問題。當時他說,去你們國家藏書最多最豐富的城市。
在過去,書籍和閱讀都是一定階級以上的社會群體的消遣;雖然時代越往前發展,書籍的受衆面越廣,閱讀也變得越來越平民化——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閱讀者能接觸到的書籍種類和數量,依然受制于社會階級。
所以J指的那個城市,是曾經被皇權統治的地方。
海泠說,要去首都。
小高“啊”了一聲,他說那麽遠啊,現在馬上要走?
海泠說,嗯。
小高說,那你……那你路上小心。
他停了停又說,到時候我能去看看書嗎?
海泠說,可以啊。
說完她又補充了一句,她說不過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把書修複好。
雖然只有薄薄幾頁紙,但這種程度的損壞,不是說修就能修好的。
何況在修複之前,還要先找到那位神靈。
海泠想了想說,下個月應該能好吧——我也只請了一個月的假。
小高說,那我到時候去圖書館找你。
海泠說,好啊。
然後話題中止,兩人又各自握着話筒,微妙地不好意思起來。
我說有啥不好意思的。海泠說,還不就是他喜歡我。
哦。
然後就到了和J約定的時間,該出發了。
當時,從M市到首都,坐火車要将近20個小時,第一天中午走,第二天上午才能到。坐在兩人對面的是一對母子,母親戴着誇張的大耳環,燙着蓬松的波浪;兒子才四五歲大,穿了一條簇新的背帶褲,一上車就盯着J看個不停。
J把帽兜拉起來,靠在椅背上閉眼打盹了。
那個媽媽小聲說你別盯着人家看,不禮貌。兒子噘嘴“哦”了一聲,轉頭去看海泠。
海泠起先還能假裝看窗外,但車窗玻璃反光,她還是能感覺到小男孩直愣愣的視線——實在是不自在。于是她掏出上車前買的雜志,支起書,低下頭,把臉半遮起來。
那個媽媽又小聲教訓他了。
小男孩說,那個姐姐好看。
海泠臉上一紅。
小男孩說,頭發金燦燦的,皮膚好白,像動畫片裏的花仙子。
海泠眼神一沉。
對面的媽媽說了句“又胡說八道”,然後從包裏掏出一本小人書,一包“大白兔”,讓兒子閉嘴了。
海泠偷偷瞧了旁邊的人一眼。他還是蓋着帽兜,緊抿嘴唇,不知道是不是裝睡。
她突然想到,夜游神說,J也在尋找死神——會不會跟他的妻子有關?
讓死神把去世的妻子還魂?
難道他妻子是在這個國家去世的?
但按照章老師的讀書筆記記錄,死神只負責收割,之後的接引、審判,全都另有發落;就算他找到了死神,對方也還不出什麽。
海泠想了一會兒,只覺得頭昏腦漲。這趟火車太颠了,她腦內的小老鼠都不高興再跑。
對面的小男孩吃着糖看着書,很快就被火車晃悠得睡着了。他媽媽又拿了一條毯子給他蓋上,自己也合眼打起盹來。
海泠揉揉腦門,把雜志攤在桌上又翻了一頁。她想總得有個人醒着,不然這一桌全睡着了,丢了東西可怎麽辦——
雜志的後一頁是空白,只在中間用最醒目的黑體字寫着一句話。
——“你累也去睡吧,看行李這點小事,我還是能幹的”。
海泠立刻清醒了。她四下看看——母子倆睡着了,J的眼睛被帽兜蓋着,呼吸平順,似乎也睡着了。
過道那一邊的乘客或者看書,或者打盹,沒人注意她。
海泠把聲音壓到最小,她說又是你?
又是那個不由分說給她布置任務的幸運神?
——“他在,我肯定在”。
——“你可以不用說出聲,用想的我也能知道”。
海泠馬上閉嘴,然後翻過下一頁。
——“所以不許想我的壞話”。
海泠翻了個白眼。
她在心裏說,這次又是什麽事?
——“謝謝你跟他一起走”。
海泠有些奇怪——為啥要謝?這本來也是她家的書啊。
而且書也在她這兒,她應該算是運送。
海泠又往下翻了一頁。
——“我最近才發現,他一次次和要找的東西失之交臂,并不是他刻意避開我的指引”。
海泠腦裏冒了個問號。
——“有人故意幹擾,阻止他找到目标”。
海泠一愣,飛快地翻頁。
——“如果他在遇到你父親的時候,就主動提出要看書,完全有機會看到真本”。
——“他本來都要說出口了,然而話到嘴邊又放棄,最後教你父親抽了一下午陀螺”。
——“也害得我又要多照看他40年”。
然後空白的紙面上飛快地鋪開一句又一句——“氣死我了”,直到填滿整個畫面。
海泠一邊翻頁一邊在心裏問,那會是誰?為什麽要阻止?
——“我不知道”。
海泠腦裏冒了一串省略號,像金魚吐泡泡。
——“我只能确定,影響他做出決定的那個人,在他意識中占的比重很大,比我還大;我想方設法安排的情形,全被回避,一個不剩”。
紙面上又開始冒出一句接一句的“氣死我了”,海泠趕緊翻到下一頁。
——“但這一次,你和他在一起,請你千萬看着他,別再讓他又幹蠢事”。
這是幸運神留下的最後一句話,雜志翻到底了。他消失的下一秒,封底上顯示出原來的圖案——一碟色澤誘人的京味點心,金黃的,雪白的,酥脆的,軟糯的……旁邊印着一個老字號點心鋪的名字。
海泠多看了一眼,覺得有些餓,她就把雜志合上了。她想等到了那兒,一定要去嘗嘗這家的點心。
20小時的颠簸後,火車到站了。
J從上車到下車,始終蓋着帽兜,靠着椅背,甚至沒有動過一下。直到列車員的播音響起,他才打了個呵欠,掀下帽子,從椅子上站起來,替海泠從行李架上拿了皮箱,提在手裏。
對面的小男孩還是盯着他看,但沒看上幾眼,馬上就被他媽媽抱下車去了。
海泠也下車了,迎面就被冷風凍了個激靈。她看看車站裏來來去去的人都裹得嚴嚴實實,連臉上都用圍巾裹好,也趕緊拉起衣領,把自己的臉遮上。
兩人跟着人群走出車站,耳邊盡是洪亮利落的京腔。海泠聽慣了南方的吳侬軟語,頭一次聽見這種句尾字末要拐上三拐的調子。她想這些人的舌頭一定又薄又軟,說不定能卷得比鉛筆還細。
J走在她旁邊說,這裏的神靈都是上了年紀的,頑固得吓人,少跟他們打交道為妙。
海泠縮在領子裏甕聲甕氣地說,那你要找的不也是這裏的神靈嗎,你要麻煩人家幫忙,還要說人家壞話。
J不說話了。
海泠說你知道對方在哪兒嗎?
J想了想說,我上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住在皇宮裏。
海泠想,看來得先去買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