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的唇角,勾起冰冷而嘲弄的笑意。“你現在清醒了麽?那個男人,只是在騙你罷了。”
回到雨霖宮之後,流蘇終日以淚洗面,然而最後還是不得不接受當初海誓山盟信誓旦旦的男人娶了別人這個事實,她抱着安如眉痛哭:“我現在只有娘娘了!”
安如眉撫着她的發:“你還有漓央,我之于你,不過是一個暫時的慰藉罷了。”
流蘇哭得說不出話來,只激動地用力搖頭,拽緊了安如眉的衣角。
産後幾個月,安心靜養的安如眉和流蘇都恢複得很不錯,流蘇甚至在産後不到半個月便(綠色補丁)嚴重。皇室子女,一旦離開母體,便不得再接受生母供養,無論生母(綠色補丁)如何,都一律由奶娘哺乳。
安如眉的情況還輕微些,她生産時生了幾場小病,生下女兒後并沒有怎麽(綠色補丁),倒是隔壁流蘇,生完孩子不一會兒就出了奶,等安如眉過去的時候,她連孩子的初乳都喂完了。後來奶娘把安如眉的女兒帶出宮之前,怕孩子餓着,還喝了流蘇的初乳。
再然後,孩子直接被宮裏的乳娘接走,流蘇的(綠色補丁)沒有孩子來吃,(綠色補丁)淤積,(綠色補丁)慢慢(綠色補丁)。頭幾天流蘇還忍着,只當過幾天就好了,但是随着時間的推移,(綠色補丁)越來越漲,微微一碰就開始疼,終于她疼得受不住,可又不敢讓宮裏別人知道,只得放下羞恥心,來找安如眉求救。
安如眉看着雙眼通紅,委屈得像只兔子一樣的流蘇,最終卻心軟:“過來我看看。”
流蘇哆哆嗦嗦地爬上床,整個人羞得要死。她羞怯地将頭撇向一旁,不敢看安如眉修長纖白的手指靈巧地解開了她的衣帶,她甚至可以聞到自己衣襟上的(綠色補丁)味。
……
年後開春,皇帝又一次翻了雨霖宮的牌子。
傳旨的公公一臉谄媚的笑:“陛下對貴妃娘娘可真好。”
安如眉不動聲色地笑着,賞了公公幾顆金锞子,淡淡道:“辛苦公公了。還請公公稍等片刻,待本宮梳妝罷,随你去常寧宮。”
不多時,安如眉換了一身素色衣衫出來,绛唇未點,胭脂未擦,素面朝天,一頭如瀑墨發松松挽着,只插了一支極為樸素的梨木簪子。
“公公,走吧。”
傳旨的公公看着面前不施粉黛的貴妃娘娘:“這……這……”他怔愣的當口,安如眉已經朝前走去,眉目平和恬淡,衣角上淡淡的檀香味飄散在傍晚的涼風裏。
就連皇帝看到前來侍寝的安如眉,都有片刻的愣怔,那樣樸素的打扮,着實不像是一個想取悅帝王的妃子。
“愛妃這是何意?”
“臣妾自從誕下漓兒,就時常做同一個夢。”安如眉向皇帝行了大禮,白皙的額頭貼在冰涼的黑濯石地磚上,未有起身之意。
皇帝垂頭看着跪在地上的貴妃片刻,似對安如眉做的夢起了些興趣:“哦?愛妃做了什麽夢,不妨與朕一說。”
“臣妾近日來,時常夢到一位鶴發童顏的仙人,他告知臣妾,人間在陛下治理之下,國泰民安,上天感知陛下的功績,特遣仙君下界,托生于臣妾腹中,保佑陛下國運昌隆。”
皇帝聽聞此言,雖然驚異,面上卻難免自喜。他自诩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明君,自己如此聖明賢德,功績已經感召了上天,得到了仙人的庇佑。
“哦?竟有這等匪夷所思的奇事?朕乃天子,上承天命。如今漓兒誕生,正是上天對朕的褒揚和恩賜,怪不得漓兒誕于迎神吉時,原來他便是朕迎下來的仙君,來佑我大兆的!這般講來,愛妃生下漓兒,居功至偉,該賞!”一時間,皇帝龍顏大悅,親自來扶安貴妃起身。
安如眉卻伏身不動:“臣妾非但不敢居功,還要與陛下告罪,請陛下恕臣妾無法侍奉之罪。”
皇帝不解其意,但聽安如眉娓娓道來:“臣妾身為漓兒生母,已與仙家結下了因果,仙人在夢中指示于臣妾,告誡我再不可沾惹紅塵俗事,以免壞了漓兒的仙根。今日臣妾正是想請陛下開恩,允許臣妾為漓兒潛心修行,陛下的恩澤,臣妾無法承受了。”
皇帝聽聞後,默默不語。在龍案前踱了幾回,慎思良久,才道:“愛妃有心了,朕自應準卿之言,即日封你為居士,就在雨霖宮中帶發修行,免了你的定省,讓後宮之人,不去打擾你清修的。”
拜服在地的安如眉心中大喜過望,面上卻未動半分聲色,只淡然道:“謝陛下。”
貴妃安如眉深夜從皇帝的寝宮中出來,回到雨霖宮,緊閉了宮門,這一閉,就是整整十六年。
作者有話要說: 滿腦子綠色補丁_(:зゝ∠)_
☆、第 4 章
诏安二十八年,北方大旱,饑民遍地。年僅十六的九皇子恩寵極重,代天子北巡,體恤民情,協理災情。
臨行前,漓央與雨霖宮中的如眉居士辭行。他尋着忙于治學的由頭,已有月餘未入這雨霖宮了。只短短幾日,再見滿目熟悉的場景,竟有一種物是人非,恍如隔世之感。
來迎他的,依舊是如眉居士身邊最親近的婢子,從小照看他長大的流蘇姑姑。
她眉眼秀美,見是他,神色更溫柔了幾分。拾階而下,流蘇略彎着腰身,行了禮:“九殿下來了?娘娘前些天還念叨着,說想你了……”
以往聽到流蘇這般說,漓央只是微颔首,雖然面上不形于色,但心裏終究是高興歡喜的。而如今,自知道了那件事後,再聽流蘇這般說辭,心情便微妙了起來。
到底還是個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未學得安如眉八分淡定,漓央忍不住道:“怕不是母妃想我罷……”
忽聽漓央這樣說,流蘇愣了一瞬。漓央見她頓在當下愣神,也微有些惱,雙眉如風吹柳葉拂皺的水面,輕蹙了一瞬,又展開,低聲重開了話頭,将心底莫名的不痛快壓了下去:“您……和母妃,近日身體可好?”
流蘇的臉上浮現出受寵若驚的表情,驚愣着,好似有些回不過神來:“啊……娘娘很好,我……我也很好。”她讷讷地應着,複又低下頭去,只覺今日的漓央與往日大有不同,奇怪極了。又想到自己與安如眉的關系,在漓央面前,她總歸是心虛擡不起頭來的,便僵白了一張臉。
流蘇的臉上向來藏不住事,漓央今日又看得仔細,便将她心中所想猜了七八分,又想起月前在雨霖宮中所見所聞,神色也是一僵,表情迅速冷了下去,微微捏緊了袖口下的手指。
兩人這般各懷鬼胎進了西殿,殿中偏角處供着幾座神龛,冷香熏然,有極淡的煙火氣飄過來,沾人衣袂,好似聞着這香,就可神清氣平,清心禁欲,脫離了這紅塵紛擾。
漓央微抿着薄紅的唇,擡眼看了斜倚在榻上的安如眉一眼,只見對方斂眉垂目,神色平和無欲仿若菩薩。若非親眼所見,他便是死也不敢相信,就在這龛堂,她竟對流蘇姑姑做出那樣的事……
榻上的安如眉撐起身子,免了漓央的問安:“漓兒前幾日宿在太學,我知你求學心切,可也莫累壞了身體。”她的神情語氣,和平日裏沒有半點不同,自漓央有記憶以來,他的母妃,都是這樣一幅淡然平和的樣子,既不過分關切,卻也毫不冷落,如同溫水一般。
她當然是關切自己的,但是這種關切,從來不會宣諸于口,和她相比,倒是流蘇對他無微不至的關切,讓漓央有時候覺得,流蘇更像這後宮之中,那些疼寵子嗣的妃嫔們。
小時候因為背不出策論,被母妃罰站在殿外三個時辰,頂着火辣辣的太陽,流蘇陪着自己一起,站在旁邊心疼得直掉眼淚。那時候,漓央就想,如果流蘇姑姑才是自己的母妃就好了。
但是那一天晚上,安如眉把他叫進書房,說了很多話,他到現在都記得。
他是安如眉一手教導大的,性格心性,到處都能看得到安如眉的影子。
他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安如眉,他的母妃,教給他,賦予他的。
“……今日,父皇在朝堂上下旨,命我去北方處理災情,想來有幾個月不能在身前侍奉母妃了,還望母妃多多保重身體,流蘇姑姑……”漓央一頓,似喉間的話即将脫口,卻生硬止住,只道,“勞煩替我照顧好母妃。”
安如眉端詳了他片刻,神情欣慰許多:“你父皇将這般重任委任與你,自說明你在他心中分量不輕,能當得起這般大任,你莫要辜負了你父皇對你的信任。”
“兒子曉得。”
“用過午膳之後,便讓流蘇替你收拾東西,你的東西在哪裏,用得上什麽,她比旁人知道的清楚。”
流蘇先前聽漓央要遠游,心中憂慮,正要央着安如眉在皇帝面前求個情,漓兒這般年幼,去的又是饑民遍野的北地。他們為了活下去,聽說還有食人兒女的,這般窮兇極惡,她如何放心。
但聽了安如眉這般說後,也知曉了皇帝對漓央的看重,這後宮之人,無論妃嫔皇子,全靠皇帝一人的愛憎恩寵活着。漓央能得到皇帝這樣的信任,撫赈饑民這種事,怕是推脫不得。
三人正用着膳,外面的宮人突然進來禀報,說右相府的相爺夫人求見,說是昨日做夢夢到了娘娘小時候,想念娘娘了,便進宮來看看。
宮人剛說完,漓央就忽聽見“啪”地一聲,一向鎮靜的母妃将手裏的碗摔在了地上,一雙漆黑如凝墨的美目如同失了魂般,臉色也敗如死灰。
漓央捏緊了手中的銀筷,坐在安如眉身旁的流蘇神色看起來焦急不安極了,她忙從座上站起來:“相爺夫人呢?快請……”
“流蘇!”一聲低喝,将流蘇的話止住。
流蘇的手被安如眉猛地抓住,漓央偏過頭,看到安如眉的手指攥得泛白,甚至有些發抖。
好像察覺到了漓央的視線,流蘇迅速偏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落回安如眉臉上,眼中掩飾不住擔憂關切。
安如眉心思要比流蘇深許多,在漓央面前,很快便鎮定了下來:“我們出去見母親,讓漓兒留在這裏用膳吧,他下午就要動身,臨行前吃得好我才放心。”
漓央站起身來,流蘇卻也反應過來似的,忙安撫他坐下:“不礙你事,你先吃飯吧。”
他垂了眸,覺得看着兩人,突然沒了胃口,扯了扯唇:“外祖母進宮來,我這個做外孫的沒有自己吃飯卻不去見一面的道理。”
流蘇臉上明顯一慌,倒是安如眉卻不急:“你外祖母是想了我,我們母女說些體己話,你若想見,就來與你外祖母問個安吧。”
漓央面上一讪,複又重新坐下:“兒子還是不打擾娘和外祖母了,你們說完話我再去問安也是一樣的。”
流蘇扶着安如眉出了用膳的偏廳,身後的漓央垂着頭,眸光晦朔。
想了……女兒嗎?
他捂住了自己的臉,唇角彎起陰郁而神經質的弧度——他根本,就不是她的兒子吧。
……
西殿南角的小會客廳,兩人進來之後,流蘇轉身關上了房門。來的不止相爺夫人,安如眉的親娘身後還跟着另一位老婦人。
那老婦人流蘇認得,正是十六年前,與她接生的安如眉的奶娘。見了這老婦人,流蘇的心在胸腔裏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十六年前的那個孩子……是到了該她來還債的時候了嗎?
相爺夫人臉上帶着明顯的焦慮之色,見安如眉進來,馬上便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有千言萬語想要問自己的親生女兒,問她安敢做下這等大逆不道誅滅九族的事,卻又急又氣,一時間說不出半句話來。
若不是奶娘慌慌張張從北地遠赴京城來求她,這事她怕是要被蒙在鼓裏一輩子——她生養的好女兒啊!
奶娘一見安如眉,噗通一下就跪跌在地上,渾濁的老淚瞬間湧出了眼眶:“娘娘——老奴對不住你!”
聽聞此言,安如眉氣血直沖上腦門,雙眼發黑,極力忍着,低聲問“出了什麽事?當年我不是告訴你,無事不要回京來了?”
其實她心中已經大抵知曉怕是“她”出了什麽事,奶娘這忠心耿耿的老仆實在沒有辦法,才被逼得千裏迢迢回京城來求她。
奶娘見安如眉眼眸通紅幾欲崩裂而出,卻還礙着深宮之中隔牆耳目,極力克制,也不敢再大放悲聲,只湧着淚,斷斷續續将事情告知了安如眉。
十六年前,奶娘抱着小公主出了皇宮之後,連相府都未敢回去複命,直接帶着安如眉給她的金銀細軟,出了城門,回了自己北方的老家。奶娘在老家的鄉下兢兢業業撫育着從宮裏帶出來的小孩兒,開了個小點心鋪子補貼家用。
女孩是天生的石芯,自小性子也比普通人家的女兒更烈一些,奶娘便随了她的性子,把她當個男孩兒來養的,君子六藝,也像普通男孩子一般,跟着教書先生一門不落地學着。
只不過奶娘謹記着她家的孩兒,到底是個姑娘,男女有別,自小便提點過,小姑娘倒也知事,曉得自己與普通女兒身體不大相同,平日裏也留心着,未出過什麽岔子。
奶娘這十幾年也頗攢了些銀錢,離京時安如眉也給了不少細軟,家底還算殷實,尋思着若是有好男子老實可靠,不介意她家女兒,倒是可以招婿入贅,即便日後無子,二人相伴卻也不致過分清冷。如若沒有這般的人,那這些錢財也夠得小主子安身立命,當一輩子富足的普通人了。
眨眼間女孩已經長到十五歲,眼看着已經到了說媒的年紀,雖然女孩調皮搗蛋如同稚子,不過想說媒的卻不在少數,皆因女兒生得俊,十裏八街的姑婆見了都要交口稱贊一句的。
奶娘不免操碎了心,不敢草率,還沒來得及考核過說親的人品性情,百年難得一遇的大旱就發生了。
饑荒開始蔓延,點心鋪子開不下去,很多良民被逼着落草為寇,燒殺搶掠只為吃上一口飽飯。天天都有人在逃荒,奶娘收拾了細軟,帶着姑娘四處流亡,路上又遇上了流寇,不止搶了她們的盤纏,還将當時為趕路方便,扮作男裝的姑娘擄了去,說是土匪寨子裏缺幾個伺候頭領的喽啰,而且還說,像姑娘這樣細皮嫩肉的小後生,餓得頂不住的時候,還正好煮肉下酒吃哩。
奶娘聽了這話,吓得半死,眼睜睜看着這群流寇搜刮完口糧錢財,揚長而去,他們這群身無寸鐵的流民才得以脫身。
沒了盤纏,奶娘一路乞讨着,終于進了京城,又幾經波折,才見到了相爺夫人,來回兩月餘的時間,便過去了。
此刻,北方災情更加嚴重,那被流寇擄去的孩子,不知是死是活。
“求娘娘派人去救救公主吧!”奶娘不住地磕着頭,畢竟是她親自喂大的孩子,就算沒有血緣關系,但哺育之誼,已勝過血濃于水了。
安如眉扶着太師椅,頭昏腦脹,像是回到了十六年前,她辛辛苦苦生下孩子的那一天,卻得知她是個天生的石女那一刻一樣的心情。
“娘娘,小公主長得和您小時候一模一樣,很好認的……求您救救她啊!”
奶娘還在禱求着。可她哪裏知道,安如眉久居深宮十六年,如今根本沒有指派得上的人……
“娘娘……”似知安如眉所想,流蘇開口道,“漓兒馬上便要動身去北地了……不若,讓他去把……去把公主尋回來吧。”
安如眉側目,見流蘇咬着下唇,眸中盡是糾結之色,卻還是說出了這番話來。
相爺夫人便壓着嗓子叫起來:“你們是瘋了不成?這事,就連相爺我都不敢讓他知道,你們怎麽敢叫漓兒知曉……”
安如眉揉了揉眉心,迅速将事情梳理了一遍,閉着眼:“這事,合該他知道的……”
一旁的流蘇霎時白了臉。
安如眉将手搭在流蘇手背上,聊做安撫:“只不過,到底讓他知曉什麽,還是我們說了算的……”
作者有話要說: 千裏尋妻(不)
☆、第 5 章
這邊南角小廳中,安如眉與奶娘和母親商議畢,流蘇出去尋了支使宮婢,将漓央請過來。
偏廳裏,漓央看着桌上的佳肴,卻倒盡了胃口。拿了桌上的絲帕細細擦拭着白如玉刻的手指,腦中思緒轉過千萬。
她們……在商議些什麽呢?
周圍靜悄悄的,宮人知節懂禮,規規矩矩立在一旁,伺候着身份尊貴的皇子貴妃。玉屏刺繡薄紗後,幾只含着瑞腦的金獸吞吐出絲絲縷縷的幽氣,熏得袅袅半室生香。
漓央垂着頭,瞥見身上淡雅色澤的錦綢華緞,暗銀色的雲紋隐沒在衣襟之間,貴氣逼人。
他突然感覺到了一種莫名的恐懼和不安,如同冥冥之中有一雙巨手,扼住了他,頭上懸着一柄巨斧,随時都可能會落下來,把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砍殺成碎末。
那個真正的皇族,要回來,拿走他所擁有的一切了嗎?
白皙的手指,被擦得通紅。他從小長在這最尊榮的地方,又是皇帝最寵愛的子嗣,未曾沾過半絲紅塵苦楚,就連手指都是嬌嫩金貴的。
漓央輕輕閉了眼,仰起頭。
那就來啊。
母妃的寵愛,流蘇姑姑的寵愛,父皇的寵愛,有本事的話,就都來搶走啊。
你以為,我會給你這個機會嗎?
冰冷的笑意漫上來,浸得眼底一片寒潭冷色。
“殿下,娘娘請您過去……”
思緒被打斷,他睜開眼,眸底洶湧的暗流迅速隐去,重新恢複了一片淺淡之色。
一進內殿,漓央先見到的便是相爺夫人陳氏。從小陳氏就疼他,每每進宮來,都會給他帶些民間的奇趣玩意兒,還有她親手做的糕點。陳氏是把他這個外孫兒,當作心肝兒來疼寵的。
漓央看着将自己從小疼到大的外祖母,不自覺就要笑。但是兩人視線甫一相交,陳氏卻迅速将目光從漓央臉上移開,滿臉難掩的別扭不自在。
親昵的稱呼頓在嘴邊,被生生咽下,長密如扇的眼睫垂下,遮住了漓央眼底受傷的神色,他捏緊了手指,臉上很快恢複了清霁之色,與往日一般,同陳氏見禮。
滿室沉悶而壓抑的氣氛中,安如眉指着坐在陳氏身側的奶娘:“這是我的姨母,你外祖母的遠方表妹,你得叫她一聲姨姥姥的。”
被介紹的奶娘在太師椅上坐立難安,連忙站起身來,向漓央行了一禮:“民婦見過九殿下。”
“夫人不必多禮。”隔座的漓央虛扶了一下,“論輩分,您是長輩呢。”
“殿下擡舉了……民婦此番進京,實則有事相求于相爺夫人。我與相爺夫人雖是同宗本家,但是多年未曾走動,若不是如今情勢緊迫,老婦凄苦伶仃無人可求,也恬不下這張臉來,麻煩相爺夫人……”
陳氏忙道:“妹妹這是哪裏的話,我們本是同宗親人,親人有難,哪有不相幫的道理。只是我多年深居後院,也不懂這世情艱苦,實在有心無力,特來求見娘娘幫襯一把,可趕了個巧,聽娘娘說,漓兒正要去北地,想着他也許能幫上什麽忙的……”
漓央坐在一旁,已将兩人推攘之間話中之意猜測到七八分,再不接茬,怕是讓陳氏下不來臺,便乖巧道:“不知姨姥姥有什麽為難的事情,如若能幫襯一二,我自當盡力。”
奶娘想起不知生死的小公主,情真意切,真真是悲不自禁,直言自己命苦。說她獨女早喪,單留下一個外孫女,十六年來與她相依為命,不想老家遭了天災大旱,她那外孫女逃荒途經渡州地界武威山時,被流寇所擄去,至今下落不明。
漓央這幾日在朝堂上,也多聽聞北地之亂,一揣度,便知那裏官府自顧不暇,根本無力去整治山寇。更何況,這老婦人官府內無人疏通,官差們對于這種費力之事,多半也不會理睬。
說來也巧,他此番代天子北巡,所去就是災情最重的渡州,渡州地處北川要塞,朝廷也極為重視那裏的安定。而自從鬧起了饑荒,渡州的流寇山賊也與日俱增,直接威脅着百姓的安全。
“您且安心,我正要去渡州處理災情,剿滅那裏的匪賊,如若姨妹還尚在人世,我必能将她尋回來的……不知姨妹芳名怎麽稱呼,相貌如何,尋人之時,也好有個依憑。”
“我那女子,乳名兒喚作木蘇,是她……她娘起的,長相……說來也奇,和娘娘小時候長得極像的……”
漓央眉目微動。
陳氏故作驚奇道:“你那個女兒,小時候長得便同我的眉眉最像,如今她的女兒也像眉眉麽?”
奶娘擦了擦眼角的殘淚:“是啊,只是她沒有娘娘這般好的命……”
……
安如眉請了宮裏畫工最好的畫師,以她為形,畫了一幅少女像。畫中女子十五六歲的年紀,青春活潑,稚嫩鮮活如三月的春花,隔着畫紙,都透着一股逼人的明豔來。
就連看過畫像的奶娘,都連連點頭,說正是她家的姑娘,不過要更畫做男兒裝扮。
漓央拿了修過的畫像,随行數百人,押送着赈濟的糧草物資,沿着官道,星夜兼程三天四夜之後,終于抵達了北方重鎮渡州,一路所見,哀鴻遍野,饑民遍地。
離渡州城門還有數十裏,便有大批流民尾随着糧車亦步亦趨。漓央挑開車簾朝後望去,滿眼都是面黃肌瘦的難民,若不是押送糧車的士兵看起來威嚴孔武,漓央毫不懷疑,他們會一擁而上,瞬間将數百輛糧車瘋搶光。他甚至在他們像饑狼般的目光裏,看到了他們好像要把人都生吞下去的欲望。
為首的押運官,護衛韓隊正驅策着馬疾走幾步,來到了皇子的車駕旁,低低禀告了一聲,準備加快行軍速度,他有些擔憂,這些饑民越聚越多,發生什麽無法掌控的亂子。
這樣的擔憂,漓央也頗為認同。他們面對的一大群即将被饑餓逼得理智崩潰的難民,他們已經整整餓了好幾個月,甚至更久。俗話說鳥為食亡,為了這一口糧,誰也無法保證,這群快餓瘋的人們會幹出什麽。
略一點頭,漓央放下了車簾,重新回到車中。
外面傳來了隊正催促的吆喝聲,隊前打着明黃禦旗開路的四人揚鞭,驅着座下的馬開始緊走,整條隊伍的行進速度突然加快,卻更刺激了跟随的災民們,漓央聽到外面突然喧鬧起來的嚷叫聲,有人在不住哀求着。
“官老爺賞些糧吧……家裏老小都要餓死了……”
不少人甚至不管不顧,追着行進中的糧車,用指甲劃挖着上面的糧袋,試圖弄破口袋,撿一些漏下來的米粒。
押解糧食的士兵們受了漓央的命令,對這群饑民也不敢下手太重,只持着槍柄去驅趕。
這般不痛不癢,更讓饑民們得寸進尺,場面很快就失控了。
漓央第一次直接與底層市井百姓打交道,完全沒有處理此類事情的經驗。他有些頭疼地按住了太陽穴,想起朝堂之中,一些大人私下裏說起市井坊間之事,痛罵刁民的情景。
當時漓央還未感同身受,只是聖賢書治國策上說,要愛民如子,對于某些大人口中的刁民,他完全無法認同,刁民之刁,大抵是苛政所逼出來的。
如今親歷這樣的事,他才心有戚戚然,無論人禍還是天災,只要是實在威脅到生存的事情,逼得人不得不刁,哪有天生的刁民呢,都是生活和情勢所迫罷了。
正是能體諒這些饑民的苦處,漓央無法做出冷血的決斷,傷害這些手無寸鐵的災民。
押糧的軍士艱辛地護着糧車,趨步快行,而災民們見得不到糧,一邊緊追不舍,一邊破口大罵起來。
漓央活了十六年,從未聽到過這等市井粗鄙不堪入耳之言,一張俊雅的臉不由逐漸沉沉如夜。正當他束手無策時,遠處有響馬聲漸漸逼近,“噠噠”而來,快馬的嘶鳴在混亂的吵鬧聲中格外清晰。
有災民往聲源處一望,塵土飛揚裏,幾面簡陋的黑旗插在馬背上,随風獵獵。
不知誰驚慌失措地喊了一聲:“山上的賊寇來啦!”
剛剛還與士兵們撕扯的災民們,聽到賊寇來了,哪裏還有方才那般張牙舞爪咄咄逼人的氣焰,都忙往後跑,躲到整隊迎敵的押糧士兵們後面去了。
這般場景,倒讓人想起放羊人養的羊群,欺負着忠厚老實的家狗,卻在遇上狼的時候,驚惶四散。
蹙着眉,漓央看向車外,韓隊正在馬車旁勒着馬,壓低了聲音:“殿下無須驚慌,這些烏合之衆,處理了便是。”
漓央知這些禁軍護衛的本事,對上一群蟊賊,倒無甚心憂,只遠遠向來人方向瞥了一眼,待看到那山賊頭領身後的一個少年喽啰時,猛地睜大了眼。
是畫上的,那個他名義上的“姨妹”。此刻她正是少年打扮,一雙凝黑的眼珠四處打量着,大約是意識到了此刻形勢的險峻,眉頭微蹙着。看她的位置,靠近頭領,像是山賊頭領那粗野漢子的親信,在一群人裏也頗有些地位。
漓央打量她片刻,似察覺到了他的目光,馬背上的人飛快轉頭掠了一眼,看到馬車裏坐了個膚色雪白的玉人,當下也是一愣,随即便大大方方看着漓央。
在那直白得毫不掩飾的目光裏,漓央有種自己被冒犯了錯覺。他甩下了車簾,阻隔了過分熾熱的眼神。隔了一層簾,漓央微微勾起唇,吩咐道:“将這些膽大包天的賊人,全部殺掉。”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聽說我老婆(?)想neng死我?
渣作者挂了兩天吊瓶回來惹
按這個慢悠悠的進度估計還有四五章才能直接上壘
哇,心累Orz
☆、第 6 章
殺伐的命令已經下達,生活所迫落草為寇的災民,和裝備精良訓練有度的正規軍隊的對沖厮殺,結果根本毫無懸念。
兇名在外的武威山土匪大頭領,英勇地沖殺在最前面。
然後,毫無懸念地,被砍掉了頭顱。
漓央聽着外面驚慌的哭喊聲,還有斑斑點點濺落在玄重車簾上的血色鏽跡,內心平靜如廟堂裏無悲無喜的佛陀,直到——
“你們還在等什麽!等着餓死嗎?”彌漫着血腥味的風裏,有人在大聲喊叫,如同沉悶天空炸響的一道驚雷,如同深淵黑海對岸上一座點亮的燈塔,如同……陷落進網中頭破血流的絕望野獸,要拼個魚死網破,沖出來咬死收網的獵人。
女子特有的尖厲,清晰的聲線,一下就吸引了整個局勢的注意力。
“這些糧食,都會運到渡州的縣衙,你們以為,到了沈仲那狗官手裏,你們還能分到幾升幾鬥嗎?”
在這聲音的煽動下,已經安靜得像是羔羊的災民,再次騷動了起來。
“搶糧啊!不想餓死就搶啊!”魔鬼煽動起了人類的本能。
不知是誰射破了裝糧的米袋,白花花的大米,一下從口子裏湧出來,撒了一地。
餓狼群裏,丢進去一塊散發着血腥香甜味的肉。
一擁而上的饑民,将護衛糧草的士兵們的陣型,沖得七零八落,他們跪在泥土裏,将大把的米和泥,一起塞進嘴裏,囫囵吞咽下去,即使脖頸處青筋畢露,雙眼噎得通紅,也不絕不停止。
他們瘋狂地爬上了糧車,發瘋般去撕扯車上的米袋,匪賊們騎着馬,來回穿梭踐踏,将場面變得更混亂。
兩聲響哨過後,零零散散數十個還活着的匪賊騎着馬沖出來,跟着那少年裝扮的女子,重新消失在綠林之中。
漓央望着那個人逃走的方向,沉了眸子。身後糧食像水一樣,嘩啦啦流在地上的聲音,哄搶的聲音,吞咽的聲音,一瞬間,都在漓央的感官中放大,放大……
躁郁。
因為這些愚蠢的,卑微的人,讓她逃掉了。
被饑民纏住的士兵,要優先保住糧食,根本無暇去追逐那幾個零散的賊寇。漓央甚至看到,那個帶頭逃跑的人,在狼狽和慌亂中,還不忘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又淩冽,又鋒利,如同一場橫穿山谷的疾風。
漓央有種自己幾乎要被吹落山澗,被咆哮奔騰的山洪吞沒的錯覺。
那一雙眉眼,真是像極了他的母妃。
……
山裏的賊寇逃竄之後,護送糧草的士兵用雷霆手段,懲處了幾個帶頭哄搶的災民,場面得以控制,天子派遣至災區的赈災使,終于進入了受災最嚴重的渡州。
三月未落一滴雨的渡州,已經是盛夏時節,炎熱,幹燥,連呼出來的氣,都像炭火堆裏燃起來的熱焰。
城裏眼巴巴的災民們夾在進城必經的主幹道上,翹首以盼,他們的皮膚沉黑暗黃,如同失去了水分的橘皮。
漓央出了馬車,擡頭望了一眼黑壓壓的人群。目之所及處,都是一張張相似的枯槁的臉,唯獨中央大道上,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