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那數十幾位鄉紳官員,卻面目白淨,衣食無憂的模樣。尤其站在人前,為首那位渡州知府沈仲,身材臃腫肥胖,一臉氣虛之相,酷暑炙熱的烤曬下,出了一身大汗,滿臉油光。
漓央神色未變,只是看着沈仲,倒像是看了一頭腦滿腸肥,即将被宰殺的豬。
都說渡州旱災最重,饑民遍地,白骨鋪道,野有餓殍。要他看來,數百萬人受餓,獨沒有餓到這渡州的父母官呢。
眼底劃過一絲冷意,漓央下了馬車。銀線繡織的雲靴踏在黃塵揚蕩的沙土路上,黛青色的錦繡衣裳沾了塵埃。那樣嬌貴的璧人,實在與這苦難深重的紅塵,太格格不入了。
“下官見過九殿下,殿下千歲……”沈仲帶着當地的鄉紳迎上來,滿臉堆笑。
漓央眉梢都未動一動,淡漠地應了:“沈大人多禮了。”
身後的護衛隊正将天子的禦诏拿出來,當衆宣讀畢。沈仲不敢怠慢,恭恭敬敬接了聖旨,忙不疊應聲道:“下官自當竭力協助殿下……殿下遠道而來,還請屈身前往府衙小憩片刻,赈災之事,須從長計議……”
“沈大人盛情。”漓央低垂眉目,“只是災情刻不容緩,我歇得,百姓的肚子歇不得了。”
沈仲瞥了一眼源源不斷入城來的糧車:“殿下的意思?”
“勞煩沈大人尋幾口大鍋來,就在來往城門這邊,搭起粥棚,張貼布告,通知城內城外的百姓,來領糧吧。”
沈仲臉上一閃而過一絲詫異之色,就連他身後那些州府裏的鄉紳們,也訝異地看着前來赈災的九皇子漓央。他們之中,有人偷眼瞥向漓央身後的蜿蜒糧草車隊,眼中盡是貪婪不舍。
漓央見沈仲未動,神色更涼薄幾分:“沈大人有何疑問?”
沈仲俯首作輯:“這……怕是不妥……”他心底已對這天家貴子有了輕看之意,只道九皇子漓央從未體察過人間疾苦,并不懂赈濟之事。
“有何不妥?”漓央橫了眉,臉上不悅。
“赈災出納,都須按規章行事,災區特設了粥廠,朝廷赈下的糧食,理應運到粥廠,一則方便管制,二則也不壞了災區的條理。”
“哦?那粥廠負責分派糧食的官員何在?”
沈仲身後,一個身矮虛肥的官僚應聲而出:“回禀殿下,正是下官許繼文。”
漓央打量此人幾眼,突然問道:“城中存糧還有多少?”
許繼文一愣:“這……下官……估摸有數百石。”
“估摸?”冷冷一笑,漓央道:“人命關天的大事,荀大人就是這麽估摸的?”
許繼文頭上的冷汗瞬間傾額而下:“殿下明鑒,糧食都集中在商戶手裏,粥廠供應的赈濟之糧,都是從商賈手中購得,為讓災民們天天喝上一碗熱粥,我渡州府衙已經入不敷出,負債累累了……”
“許大人此言,倒是說渡州府內,有奸商乘機擡價,發難民財了?”
“這……”許繼文啞口,低着頭悄悄往身後的沈仲身上看。沈仲也面有難色,沖他微微搖頭擺手。
漓央将兩人的小動作看在眼裏,眯起了眼睛,心裏也有七八分明了。只怕是這渡州府衙裏的人勾結供應糧食的奸商,欺上瞞下,诓騙朝廷的赈災錢銀。
他倒是又想起來路上他那“姨妹”之言,痛罵沈仲狗官。
許繼文已然招架不住漓央的問責,沈仲慌忙上前:“殿下容禀,非是奸商趁亂發財,而是我渡州實乃重旱之地,十州八府的糧食難以運送至此,商賈手中也沒有多少存糧。百姓為多吃一口飽飯,才以重金訖糧,争相哄擡,難以遏止……”
“那便是你渡州府衙無能。”沈仲還待狡辯,卻被漓央冷冷打斷,“古來饑荒亂世,就有地方府衙打壓哄擡物價,怎麽到了你沈知府這裏,就難以遏止了?”
他聲音不高,但天家威嚴盡顯,慌得沈仲連忙跪地:“是下官無能。”此刻他倒消了幾分輕視之心,也明白赈濟之事,只怕不是這個小皇子不懂,而是他故意發難,摸查這渡州府的底細了。
沈仲才知這只有十六歲的九殿下不好糊弄,他戰戰兢兢等着漓央的下文,不想漓央輕飄飄一句:“既然赈災自有調度,我也不好壞了體統,許大人帶路,先将這些糧食運送到就近粥廠吧。”
“是,是。”許繼文諾諾應聲,渡州府衙數百號人,并與押解糧草數百軍士,不多時來到了城東的粥廠。
粥廠外領粥的災民還排着長隊,見一隊人馬浩蕩而來,還有些不明就裏。前有士兵開道,漓央被拱衛着,驅開災民,好不容易才進到裏面來,瞥見架起的大鍋裏和着糠菜熬着湯,鍋裏熱湯翻湧起髒污的土色,半天也不見一粒米。即使這樣,外面那群食不果腹的災民卻還在翹首以盼着。
“許大人。”漓央将許繼文叫來,指着正在滾沸的湯鍋:“一鍋湯中放幾升米,分多少人吃?”
許繼文嗫嗫,他又不時刻監督,哪裏知曉這些,并不能回答。但這個問題,他又必須回得上來,身為督辦分派災糧的官吏,若連這種事都不清楚,可以說是玩忽職守,非常渎職了。
“許大人答不上來,那我便替你算一算。”漓央身後跟着的隊正接了掌勺,将鍋裏的湯攪勻,一勺一勺舀給災民,很快一鍋見底,分了個幹淨。
隊正拿了最後一碗,澄了片刻,拿布蒙在碗口,濾了上層清湯,端至漓央面前:“回禀殿下,剛才那一鍋,分了四十二碗,每一碗裏,糠菜和米,加起來,淨重不足一兩。”
以沈仲為首,渡州府一幹官員鄉紳,有人背上已經冷汗涔涔。誰也沒想到,這對赈濟沒有任何經驗的九皇子,竟和他們算這麽細的一筆賬。
“那便按一兩算。”漓央勾起唇,眼底的流光恍若冰封的劍芒。
來路上,他已經向沈仲要了災民冊和戶籍簿,上頭明明白白記錄在冊的災民,多達兩萬。
“……兩萬災民,一日三餐,剛剛屬下已派人去查問過數百災民,他們都稱,三個多月來,從粥廠領到的救濟粥都是這麽稀稠的,有時甚至連今日的都不如……”韓隊正禀道。
漓央依舊是那一句話:“按一兩算。”
“是。”韓隊正翻了災民冊子,“兩萬災民一日三餐,人均三兩糧,四月旱災初顯,渡州六月十二開倉放糧,至今日七月廿三,四十一天,應耗糧一千二百三十石。以京城貨價最貴一斤糧食十文錢算,一千二百三十石糧花銷白銀兩千四百六十兩……”
漓央輕笑了一聲,白玉似的修長手指夾着賬冊薄紙,來回翻動比照:“韓将軍,你可莫不是算錯了吧,許大人的賬目上,可記着迄今為止,災糧一項,就花費了三萬八千六百二十一兩呢。”
許繼文早已僵白着一張臉,面無人色。
“許大人。”
聽得九皇子忽然點他的名,許繼文一下撲倒在地,嘴唇顫抖:“殿……殿下……”
那眉目俊美的皇子,只淡淡看着他:“不如許大人說說看,那三萬六千多兩真金白銀,哪兒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漓央:說!我的老婆本!誰貪污了!
男主和女主之間,大概就要有那種“你是無意穿堂風,偏偏孤倨引山洪”那種感覺
對,就是你!引山洪小寶貝!
有幾個角色名字寫錯了,修一下orz
☆、第 7 章
許繼文被拖了出去,拉到了菜市口,身首異處。
九皇子臨走之時,回頭淡淡瞥望向自己的那一眼,讓沈仲明白,許繼文的死,只不過是個開端,殺雞儆猴而已。
渡州城的災民們在某一天,突然驚奇地發現,日日從粥廠中領出來的粥湯,濃稠了好些,渡州府衙裏,發出了征調更多民夫開鑿旱井和河渠的布告,很多尚有力氣的青壯流民,為了那每日的十文錢,都去應了征。
與此同時,更多從京城來的押糧隊伍,每隔數日,便能看到他們的身影出現在渡州城。漓央所帶的數百人,只是先遣,挾糧數千石,急行軍前來先救一救急,争取三五日的時間,後續還有幾千人的赈災隊伍,會陸續到達。
暫落腳在渡州城的災民裏,逐漸少了很多罵官府昏碌不作為的聲音,取而代之的,是贊譽前來施赈救災的九皇子的聲音。而這些災民的口碑,都将成為九皇子的政績和功德,上抵天聽。
遠在京城中的皇帝,聽到了北方災區在九皇子漓央的治理下,災情逐漸好轉的消息,龍顏大悅,在漓央還未回宮時,就又恩賜了雨霖宮好些珍奇,還抽空親自去了雨霖宮一趟,看望九皇子的生母安貴妃,直言漓央是上天賜予護佑大兆的福氣。
這在後宮這樣只憑着皇帝一人喜好恩寵的地方,無疑傳達出了一些特別的信息——大兆久不立儲,太子之位空懸,外朝內廷對此已經頗有微詞。九皇子未降生時,大皇子漣喻因是頭子,獨得聖上疼寵偏愛。後來九皇子降生于吉瑞之時,他的誕生,對深信天命之說的皇帝有着更特殊的意義。因着這層含義,從小皇帝就給了漓央遠勝于其他皇子的關愛。而這在有心人眼裏,便成了不得不提防忌憚的事情。
京城剛落了一場宿雨,地上積水未幹,雨霖宮外的白玉欄杆上還還泛着潮氣。穿過深宮朱牆黃瓦外,極目處魇着一片灰蒙蒙的雲團。
流蘇回殿裏取了外衣,輕輕披在矗立檐下眺着天邊的宮裝美婦身上。
安如眉怔了怔,回過頭看了流蘇一眼,滿眼荒蕪的風沙,唯将視線落在流蘇臉上,才似沙漠裏湧出一絲絲潤澤的泉來。
“娘娘不必憂慮,漓兒……必會将公……木蘇平安帶回來的。”她說完,微微咬了咬唇,想起剛剛安如眉和皇上那番話……
“……漓兒此番在北地赈災幹得很好,待他回朝,你說朕該賞賜他些什麽好?”皇帝說這番話的時候,略略側目看着斂眸靜儀的貴妃,好似在揣度她的心思。
流蘇的心髒跳得異常厲害,她何嘗聽不出皇帝口中的試探之意,這意味着,皇帝有了立漓央為儲君的念頭。
她的兒子,有機會坐上那個位置嗎?
流蘇攥緊了手指,有些緊張不安地看向安如眉。
卻見安如眉淡然笑着:“漓兒年紀尚幼,陛下不必費心賞賜,能為陛下分憂,是他分內的事。更何況,比起他的哥哥們,漓兒還差得遠,遭受陛下如此眷寵,怕是辜負了聖恩。”
又是這般類似的說辭。流蘇在心底輕輕嘆了口氣。她本就不應該奢求原本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何必再心懷妄念呢?
漓央,終究不是真正的皇室血脈。
皇帝臨走時意味深長的眼神,似有所指的話語。他說:“漓兒有個好母親。”
流蘇看着安如眉淡漠卻掩不住豔色的眉眼,不由自主伸手撫摸她的臉。
這個護了她半輩子的人,自然是最好的。
扯出一個笑:“回去吧,要起風了。”
安如眉愣了一下,訝異于她突如其來的異樣動作,但卻未出聲戳破,只默默回握了流蘇的手,牽了她入內殿。似乎自十六年前,與親生骨肉分離之後,安如眉便漸漸成了這般寡言溫淡的樣子,時常凝着一處出神,大約,是在思念她那個天生苦命的女兒吧。
盛夏時節的北方,夜色也舒朗。旱了三個月的渡州,天上不見一絲雲,月亮垂挂在楊柳樹梢頭,照着渡州府衙後院一片幹裂的慘白。
兩個黑影躲在回廊角落裏,隐約交頭接耳說着幾個消融在夜色裏的斷句殘聲。
大皇子的人……有來無回……
來北方赈濟的九皇子在兩日前策馬出了渡州城地界,往更北的宣州去視察災情,至今未歸。
因着宣州與渡州并不遠,僅四十餘裏,來回不過半日腳程,緊挨着渡州的宣州旱情也較為嚴重,當地流民亂象,須得漓央親自前去看查一番。料想路近也出不了什麽岔子,故而漓央輕車簡從,所帶人馬僅十幾人。
去宣州之前,漓央估計他逗留不會出兩日,歸期就在今時。然而如今夜已過半,他所率十幾人,仍然未能歸還。
原因無它,只不過路途之中,又遇了悍匪而已。
漓央久居中庭,十六年來從未見過什麽粗野之人,況乎匪類。沒想到初來北地短短幾日,便見了兩撥流寇匪賊。若說第一次是自不量力妄圖劫道的匪賊時運不濟的話,那這第二次便是只帶了十幾人的漓央命途多舛了。
來者不善,更何況他們是早有準備,漓央率領的隊伍之中,便有策應者。當時漓央點人的時候,只挑了幾個時常跟在自己身邊的侍衛,此時見其中有人反水,瞬間也便明白了,怕是自己身邊早已被人安插好了奸細。
至于他們是誰的人,漓央也能知道個大概。無非就是将自己視為眼中釘,想置自己于死地的那幾位皇子。
忠心護主的侍衛已經全部被殺死,漓央被從馬背上用力扯了下來。竹青色的雲袍錦衣重重地跌落在塵埃裏,而這些野蠻愚昧的人,又哪裏知曉明珠蒙塵的悲哀。
柔順如墨緞的黑發逶迤墜地,精巧絕倫的束發羊脂玉簪摔作兩截。漓央從小便無甚舞刀弄槍的天賦,皇帝又憐他聰慧,即使騎射駕禦極差,卻也因着禮樂書數這四藝出挑,未曾苛責過他一句。
就連朝中的老翰林都說,九殿下的手,是天生提筆而非握劍的。劍者戈者,都帶殺伐戾重之氣,九皇子托生祥瑞,自然斷不可與這些東西沾惹上的。
這樣的說辭,自然更讓皇帝心悅,便也再不苛求漓央的武藝。
此刻遭逢變故,在這些身強力壯的匪賊面前,漓央更是毫無反抗之力。
孱弱的身軀摔在地上,磕得膝蓋生疼,腿骨瞬間如斷掉一般,嬌嫩的手掌心磨破了,瞬間滲出鮮紅的血來。
一時間漓央連站都站不起來,更不要說趁機甩脫逃走了。
因着心中驚懼,漓央的整個身子都是發僵的,視線所及,就見一雙漆黑官靴踏着飛揚起來的塵埃,逐漸逼近。
漓央擡起頭來,淩亂的散發間,看到了他那個護衛荀東汝的臉。
這個荀東汝,年前調入禁軍中來,因着是安樂郡馬,寧遠将軍荀勉的親侄子,有着康郡王這一層關系,分了個好差事,調到了他身邊來。
此刻荀東汝提着他賜予的利劍,步步緊逼而來,眼中全然是兇狠的精光,想要奪取他的性命。
飼狼為患。不知此事是荀東汝一人所當,還是在背後牽涉着安樂郡主府和康郡王府。若有牽涉,康郡王已經站在哪位皇子陣營之中?
濡潤了唇,強壓下心驚,漓央啓聲:“我自問平日裏未苛待過你半分,何至于你今日竟棄忠義于不顧,要來殺我?。”
荀東汝緊繃的臉上,咬肌狠狠跳動了一下:“殿下是個聰明人,我為什麽殺您,您心裏也有數,只盼您黃泉路上好走,冤有頭債有主,下輩子投個好人家,再莫入帝王門。”
他口風嚴緊,并不想節外生枝,說完便要提劍來刺。
“荀東汝!”漓央驚懼幾乎失聲大叫,“謀殺皇嗣可是誅滅九族的重罪!你若今日殺了我,來日事發,不止你荀家,安樂郡主府和康郡王府也難逃一死!”
“殿下只管安心上路,此事後,定沒有半個人知曉……”
寒鋒劍芒越逼越近,死亡的恐懼籠罩在漓央的頭頂,此刻的他将腹中經綸尋遍,搜腸刮肚,竟未尋得一個能免一死的理由。
生死時刻,腦中靈光乍現,腦海中最後出現的,居然是那個女子的聲音。
“死人才什麽都不知道,你殺了我之後,只有把看到這件事的所有人滅口,才不會有人知曉!你想殺了這裏所有的人嗎!”
被誤打誤撞戳中了計劃,荀東汝的臉色瞬間變了,他暗咬着牙,高舉起手中之劍,咬牙切齒道:“殿下,您的話太多了!”
漓央下意識将身體瑟縮團起。
“噗!”利刃被刺進血肉的聲音。
恐懼蔓延到四肢百骸,知覺似乎都消失了。漓央的身體在發着抖,腦子裏是全然的空白,根本什麽都想不起來,就連他剛剛說了什麽,也沒有意識到。
“咚。”沉重的身軀倒在地上,發出悶響。
一瞬間的寂靜,好像只能聽到血液在奔湧的聲音,從某個出口決堤,噴發,耳膜上的鼓噪震顫得讓人心悸。
疼痛也好,聽覺也好,嗅覺也好,視覺也好……一切的感覺,都消失了。
好久之後,漓央的神魂,才重新回歸到人間。
身邊倒下的荀東汝,胸口插着一把刀,從後心捅穿的時候,他還無知無覺,臉上的表情維持着死前一刻的猙獰,宛如厲鬼。
殺掉他的,看起來是這群流寇的首領,一個尖嘴猴腮,滿臉狼顧之相的男人。
一時間,就連和他同夥的那些賊寇們,也沒回過神來,他們的老大剛剛幹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
“當……當家的……這……”
男人瞥了躺在地上的荀東汝的屍體一眼,又看了看滿臉愕然驚愣的漓央:“他說的對,這個人跟我們不一樣,他是朝廷的人,我們看到他殺了皇子龍孫,最後只會被他滅口。老子可不想死。”
“那……這個……”湊上來的喽啰指了指漓央,“怎麽辦?現在要殺了他嗎?”
“這……他可是皇子,殺了之後朝廷更不會放過我們了。”有人說。
頭目樣的男人眯起眼,眼中淨是多疑警惕之色。他已拿定了主意,皇子不能死在他們手裏,他手裏的這群人,有些還是前些日子從武威山上歸順而來。武威山匪寨的大頭領一死,這些烏合之衆來投順了他,繼續幹些打家劫舍的買賣。
他帶的這些人,除了同生共死的兄弟,新來的人,未必靠得住。
皇子不能死在他們手裏,但是他也不能活下去。
略略思索,頭目心裏已有了計議。
“先把他綁回寨子裏再說。”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的殿下,弱小,可憐,又無助
吓得人設都崩掉了哈哈哈哈哈
☆、第 8 章
直到被綁好,頭朝下扔上馬背,路途颠簸,胃被擠迫着,馬身上濃烈難聞的臭氣不時沖進鼻腔裏,一時間漓央頭昏腦脹,惡心的感覺像是要從胸腔裏翻湧而出。
他又受了一場驚吓,渾身脫力,只能任由歹徒縛着,穿過羊腸小路,翻過土丘,趟過一條水勢湍急的河流,到了一處外圍都是削尖木欄的山寨。
山寨占地并不大,窩居在深山裏,只木欄外圍作門處,上面挂了個破木板子,只寫了“水”、“木”二字,大抵是這寨子的名字。取這名字的人,其實也并非仰慕水木清華的風韻,只不過出身鄉野,唯識得“水木”二字,江湖上走動傳聲,也不至連個名頭都沒有罷了。
這水木寨,地處渡州與宣州之間,偏靠宣州,曾是方圓百裏之內數一數二的大賊窩。如今渡州府界內的武威寨群龍無首,二當家領了殘餘喽啰,幹脆投奔了水木寨,兩寨合二為一,已變成了渡宣二州地方一霸,為害鄉裏。
漓央本欲待災情緩和些,再清算這些為禍一方的賊寇,如今他還未動手,自己倒先折了進來。
落了寨,那頭領樣貌的男人吩咐喽啰,将漓央關進後院的柴房裏,好生看待,等捱過這幾日風頭,他自有計量。
漓央也未知他心中做何計較,但想來對他也不是什麽好事。這些人已經犯下了冒犯皇族的死罪,而知情的荀東汝已經被這個頭領殺死,現在最好的選擇就是把他這個皇子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掉,從此對此事守口如瓶再也不提,方可保住這一寨人的周全。
無論如何,漓央是決計不能在這群人手裏活下來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們并沒有當場誅殺他,而是把他綁回了這裏。而現在,如果能說服這個匪賊的頭領,或許他還有一絲生機。
顧不上自己被從馬上扯落狼狽的樣子,漓央見那頭領模樣的男人欲走,急忙叫了他一聲:“頭領且留步……”
滿臉兇橫野蠻尖酸刻薄之相的男人瞪着眼睛回過頭,目露兇光,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剝了一樣。
漓央駭然,不禁倒退了半步,穩住心神,聲嘶如啞:“你……你們可知,我是皇帝的兒子,大兆的九皇子,如果你們能護送我回到渡州,我……我不僅可以赦你們無罪,而且可以保你們下半輩子錦衣玉食,榮華富貴……”
他是頭次與這種窮兇極惡的賊匪談判,覺得這些人所求,不過這些衣食金銀而已,給他們便是了。但是沒想到那頭領樣子的男人反手劈來,一下将他打翻在地上:“少拿這套鬼話來哄你爺爺!你以為爺爺我是叫你們這些朝廷的狗騙大的?”
他突如其來的動手漓央避不開,腦袋撞在地上,耳內轟鳴一時間聽不到外界的半分聲音,自然也沒有聽到頭領身後嘈嘈切切,七嘴八舌講着什麽不能信官府的話,他們以自己的親身實例證明着,府衙裏的朝廷命官沒有一個真正的好東西,是比他們土匪還要殺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
無力感再一次湧上來,漓央覺得自己面對的,根本不是一群能遞進話的人,而是一群,覺得任何靠近,任何舉動都是別有用心的,會傷害他們的野獸。
他被拖着,丢進了後院的柴房裏。柴草垛裏蹿出幾只驚慌失措的老鼠,在陽光下慌不擇路地亂竄游走着,撞到了牆,然後沿着牆壁,消失在了陰影裏。
大把揚蕩起來的塵埃,嗆得漓央不住地咳嗽。他勉強撐在幾株細弱硌手的幹草上,聽着柴門落鎖,兩個看守的喽啰哈哈笑着相約去吃酒,咳得像是要把肺都吐出來。
咳嗽似會傳染,他這邊半死不活地咳着,柴房另一頭的草垛上,也發出了幾聲細細的低咳。他如受驚的鳥一樣擡頭看向聲源,那裏正躺着一個蓬頭垢面的人,身上裹了一層沾滿血鏽跡的衣服。這件血衣像是已經長在了那人身上,隔着緊貼在身上的破爛血衣,還能看到衣服之下,皮開肉綻的血肉。甚至有些地方,都腐爛化膿,散發出難以忍受的腐壞氣味。
躺在柴草垛上的人并沒有起身的意思,應該是身上的傷太重了,動不得身,只微微側了側頭。漓央也只看到如亂草覆面的腦袋轉了過來,根本看不清對方的臉。
漸漸止了咳聲,四周都靜下來,漓央能清楚地聽到自己脆弱的呼吸聲。破屋頂上漏下來的光束已經随着時間轉動了不短的距離,那個躺着的人,依舊保持着同一個姿勢,蓬亂的頭發下,一雙漆黑的眼睛,凝視同一個方向。
“喂,你還活着嗎?”長久聽不到對方的動靜,漓央輕聲喊了一句,人也慢慢向那個方向移動,想看看對方究竟是死是活。
待他走近了,才看到,這個躺在草垛上的人,是被扒了外衣,只着一件單薄的裏衫,全身上下都受了鞭笞重刑,浸出的血,将薄衫都染透了。
“啊!”漓央驚異于所見慘狀,目光掃向對方下腹,突然一愣,臉上登時一熱,忙背轉過身,緊緊閉上了眼睛:“姑娘勿怪,我不知你是……”
他剛剛并沒有看出來,渾身是血,躺在那裏的是個姑娘,只心裏默念了一句非禮勿視,可眼前好似怎麽也逃不開剛剛看到的那慘象。他今歲也十年有六,宮裏對男嗣教事得早,他的七皇兄年前剛過了十七,七皇兄的母妃就張羅着給七皇兄尋側室了,故而這些男女合宜之事,漓央自然也是懂得的。
料想一個姑娘,在這賊窩裏會遭受多少侮辱,可能她只是山下的無辜災民,被這些強盜看中姿色,擄上山來,供一群禽獸尋樂……
不知怎的,漓央又想起那個他名義上的“姨妹”來,他在幾日前甚至還見過她,漂亮又機敏,打扮得和男兒無甚不同,可能正在哪座山頭上的哪處賊窩,和一群匪類稱兄道弟,喝酒快活吧。
可是……如果她,不是生長在民間,在這個發生了旱災的地方呢?如果她從小,就在她本應該在的地方長大,一切,是不是又不一樣了呢?她不用去當山賊,不用去做土匪,只要,像那些王府貴胄養出來的大家小姐一樣,坐在繡樓裏,小幾上放着精致可口的糕點和茶,縫繡着漂亮的衣服,閑來無事,看看樓下盛開的牡丹花……這樣,就好了吧。
那自己呢?自己原本,該在什麽地方呢?
漓央突然自嘲地笑了笑,如今他死到臨頭,沒用的想法,倒是這麽多。
“快死的人了,還這樣講規矩……”身後的人似乎輕聲笑了笑,笑裏不無輕嘲。她的聲音極低,嘶啞,壓抑,細細的,像虛浮在空中的一根,馬上就會斷掉的線。
“你便是九皇子吧?”
漓央一愣,回過頭看她的臉,不知道身處在匪寨裏的這個姑娘,如何認得他。
“我見過你。”那人低低咳了幾聲,喉嚨裏發出輕微的氣音。
莫非是他進渡州城的那一天,搶糧的饑民?那天的饑民實在是太多了,天又昏暗,他只讓護衛去處理,并沒有太多關注那些饑民——他的心緒,全被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的那一張臉給打亂了。
但是女子并不再多說什麽。她費力地将手伸到身下的柴草中摸索了一會兒,拿出一個生了鏽的小鐵楔子。楔子上還沾着半幹的血跡和某種動物髒兮兮的皮毛碎屑。
這個鏽跡斑斑的楔子已經被打磨過一面,雖然簡陋,但是已經有了些鋒利的形狀。
女子把鐵楔子遞過去:“把另一頭磨得鋒利一點,今晚我們才能靠它逃出去。”
漓央看着髒兮兮的鐵楔子,蹙了蹙眉頭,暫時忍下不适,勉強接過來。但他從來沒做過磨刀這種粗活,哪裏會?女子又指導了一番,他這才上手。
看着他笨拙地磨着楔子的樣子,那女子道:“怎麽教你比我自己動手還費勁?若不是我身上的傷,還得留着力氣,就自己動手了……”
漓央聽她說起傷,下意識又朝她腰腹處看了一眼,想她一個和自己年歲相差無幾的女兒家,遭逢這樣慘無人道之事,日後不知該怎樣過活,想着便同情起她來,生硬地安慰道:“你……如果今夜你我逃出去,我一定會替你讨回公道……你也,也不要再想那,那件事了。”他小聲說,“都過去了。”
如果這一次能活下來,他一定會帶着禁軍,踏平這個寨子,将寨裏所有的人都殺掉。他會給這個姑娘一大筆錢,給她找最好的太醫治傷,甚至可以保她錦衣玉食一輩子,作為她救了自己的報答。
聽了漓央別扭又生硬的話,躺在那裏的女子似愣了愣,随即也将視線投轉向自己的身下,看了片刻,直言道:“你以為我被他們奸口污了?”
漓央聽到她直白的話語,神思一散,手中滑了一下,按着磨石的手便被滑來的楔子尖頭割了一道口子,血珠一下汩汩冒了出來。
“唔!”漓央叫了一聲,他自小連手指頭都沒割傷過,最受不了疼,突逢此遭,眼圈一下就痛得紅了,手裏的楔子也掉在了地上。
那邊蓬草般的腦袋歪過來,女子的口吻帶着不可思議:“皇子都像你這麽笨蛋的嗎?磨個刀都會割傷自己?”她還待要說什麽,擡頭瞥見漓央蹲在那裏,抱着手淚眼汪汪的樣子,突然就沒了聲息。
真奇怪啊,她想,我竟然希望看到他哭出來的樣子,抱着手,請我給他包紮,求我輕一點。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我求求你了寶貝別在我面前露出可憐兮兮的樣子,我真的是會想吃你的啊喂!
↑同時,這也是渣作者的心聲Orz
想把可愛的皇子醬醬釀釀嗷QAQ!
☆、第 9 章
想讓他哭的想法,蠢蠢欲動。
她還記得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他尊貴,優雅,高高在上。像是無暇的美玉雕琢而成的璧人。
美麗的人,哭起來,一定特別好看吧。
柴房外傳來了幾聲粗野的吆五喝六的聲音,夾雜混合着腳步聲,越來越近。
漓央也注意到了外頭的聲響,忙從自我傷感中回神,扯過一把柴草,将磨石和楔子一并掩蓋了,然後靠了上去。堅硬的石塊抵在他背上,硌得人痛苦難受,手上的傷口還流着血,漓央胡亂地用袖子掩住,藏在身後。
看守的兩個人尋歡作樂回來,在門外透過縫隙往破敗的柴房裏望了一眼,見一人半死不活地躺在原處一動不動,另一個也乖巧地窩在柴垛上,好似孵着一窩蛋的老母雞。
一個看守罵罵咧咧地說:“得虧前幾日那姓荀的短命,他送咱當家的十來片金葉子,才能讓咱們今兒大吃大喝個痛快!這下讓姓荀的跟閻王去讨債吧!”
另一個嘿嘿笑了兩聲,打了個酒嗝,拍拍肚皮:“好久沒吃過飽飯啦,剛剛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