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嘎——吱——”一聲沉悶的重響,随着朝陽升起,鹹陽城北門守門的官兵們打着哈欠緩緩開啓了城門。不等他們轉頭呼喝城門內外的百姓們安靜排隊,就見一主一仆,分別騎着一匹綠骢馬和一頭雜毛驢子,對他們視若不見地小跑着出了城門。

待守門的官兵想起還沒有查看他們的出城路引,想要把他們叫回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他們有沒有路引倒是并不相幹,可惜的是少讨要了兩枚過路的銅錢,讓官兵一想起來就後悔不疊。

“主子,咱們明明有路引,為什麽您剛剛還要沖出城門去?”那一主一仆雖然已經走出一段路了,但是身後那守門官兵往外追了幾步的動作卻并沒有瞞過這對主仆,騎在雜毛驢子上的仆人生得一張圓臉很是白淨,若不是那一身書僮打扮,遠遠看去倒像是城裏某大戶人家的小少爺似的。

前面騎在綠骢馬上的那位“主子”年紀也不甚大,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穿着一襲竹青色的直綴,馬鞍後面挂着兩個書箱,明眼人一看即知:這定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少年公子帶着書僮出來上學來了。聽到後面仆人的話,他稍微拉了拉手中的缰繩,放緩了骢馬的速度,回頭教育小書僮,“怎麽走了這麽多天,你還是不懂?那些守城門的根本就無所謂你有沒有路引,扣下要過路費才是真的。”

“那也不過才兩枚銅錢,主子……”那書僮似乎也是從小富養着長大的,不懂得錢的好處,又或許是平日裏大手大腳慣了,真心不把那幾文錢放在眼裏。言語間,比起一般中等人家的當家人還要更輕狂些。

騎在馬上的人對着這樣的小書僮也有些無語,不過,他卻沒有對小書僮說出什麽重話來,只無奈一笑:小書僮雖然生性天真、不谙世事,但是對自己的忠心卻是沒得說。也因此,自己才敢——也只敢把他帶到這西安府來。

“兩枚銅錢确實沒什麽要緊。”他按捺着性子給小書僮解釋,“就怕他們貪心不足,欺負我年少,把咱倆扣在那裏糾纏不清——這鹹陽城距離泾陽縣不過大半日的路程,咱們一大早出城,就是為了能盡快趕到泾陽,下面的事才好進行下去,又哪有那麽多的閑功夫和這群城門守兵葳蕤?”

“他們還敢把主子您給扣下?”小書僮顯然對這世間的龌龊黑暗了解的還不如他的主子多,他瞪大了一雙圓眼,既不敢相信,又有些憤恨,“如果他們敢攔下主子您,那咱們就去把知府大人請來,看看還有沒有人敢攔您!”

不只無語,那少爺簡直是要頭疼起來,他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腦門,不知低多少次在腦海裏反思自己把這小仆從帶出來究竟是不是一個正确的選擇。但是——他不知想到了什麽,略顯幼嫩的眼底露出一絲不符合年紀的狠厲,下一瞬,這些又被盡數遮掩起來,只剩下滿臉的縱容。

“好了,昨天那是沒有辦法我才去找知府的,今天可不想再去找他了,免得他真的派一對兵官送我去泾陽……不說在鹹陽的事了,你可要記着,等到了泾陽,你可千萬遮掩好了,別吐露出我的身份來。”

“知道了,主子!”小書僮這一路上已經被叮囑過很多次了,他不敢真的那白眼去翻自己主子,卻也不經意地露出了一絲不耐,“主子,您就放心吧,我什麽時候搞砸過您交代給我的差事?”

那少爺微微一笑,不再争辯,“那就好,咱們快些走吧,或許趕得及到崇明書院吃午飯!”他朗聲一笑,擡手揮了一下馬鞭。

“唉,也不知道這崇明書院到底哪裏好,少爺放着……”小書僮一邊小聲嘟囔,一邊催着身下的雜毛驢子,疾追着前面的主子。

日光下塵土飛揚的黃土路上,一主一仆、一馬一驢歡騰地向前奔跑着。

***

不只這一對主仆,他們兩個的目的地——崇明書院的早晨,也早已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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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板門連着被敲響了兩、三聲,茴娘才睜開眼睛,她伸着胳膊打了個小哈欠,這才掀開被子下床。敲門的人聽到屋內的動靜之後就已經離開了,茴娘聽着動靜,猜測着應該是去對面西廂敲表妹珊娘的門了,不禁微微一笑,穿好衣裳,快手快腳地對着桌上的銅鏡把頭發紮在頭頂,挽了個男童似的發髻,輕悄悄地開門去耳房拎洗漱用的熱水去了。

崇明書院背靠泾陽縣秦家村,在天下學子心中也頗負盛名——若是再早一、二十年,這裏也算得上是江北數一數二的大書院裏,每一科從書院裏走出去的進士舉子,少則十數人,多則數十人,甚至有一年殿試,狀元、探花還有二甲傳廬皆出自崇明書院,讓崇明書院在士林弟子之中風頭一時無兩。

近十幾年雖然再也沒有那樣的盛況,卻也不至于就堕了先祖的名頭,每科總能出來幾個進士,讓世人不至于忘記這座書院。茴娘的表舅秦孟章家世代為崇明書院的執牛耳者,秦孟章本人作為崇明書院的現任院長,可以稱得上是當代大儒,但是表舅家向來家風嚴謹淳樸,不講究吃穿住用,因此雖然馳名天下,全家人卻只住在書院後的一座二進小院內,和書院一前一後,建在秦家村與北仲山之間。

好在秦家這二進小院內居住的人并不多,秦孟章的兄弟們早就分出去另外居住,他雖是名仕,卻并不風流,只有一房妻子鄒氏,夫妻兩個感情甚篤,共育有兩男一女三個孩子,另外還養在家中的,就只有茴娘了。

說道茴娘和秦孟章之間的關系,也頗為複雜。秦孟章和茴娘的生母是兩姨表兄妹,同時又與茴娘的生父是同族兄弟,雖然房頭隔得遠,但是若以家譜論,茴娘還是應該喊秦孟章一聲“堂叔”的——在外人面前,茴娘确實一向都喊“堂叔”,但是在私下裏,兩家人向來論的都是茴娘生母那邊的關系。

一邊理着腦海中雜七雜八的念頭,一邊往水壺裏舀水,很快就舀了大半壺。茴娘見約莫夠自己洗漱使用了,就把水舀子重新放在了竈臺邊上,雙手拎着銅水壺,往外走去。

剛走出耳房,一擡頭,就見表妹珊娘一邊整理衫裙,一邊甩着兩條粗黑的大辮子走了進來,“表姐。”見到茴娘,珊娘搶着招呼一聲,上下打量着茴娘的打扮——視線尤其在她頭頂的發髻上停留了片刻,不無羨慕地開口,“表姐,你今兒就要去書院,跟着哥哥他們一起上學了呀?”

茴娘笑着點了點頭,又叮囑表妹,“珊娘,鍋裏熱水還有許多,你舀水的時候小心些,別燙了手。”

“多謝表姐。”珊娘眨了眨眼,目光依然流連在茴娘身上。

盡過自己身為姐姐的本分之後,茴娘就不再多理會珊娘,而是拎着水壺繼續往前走——其實珊娘也沒有多少時間能耽誤在看自己上了,她走了兩步,感覺那道帶着羨慕、卻沒有嫉妒的目光依舊盯在自己背上,才扭過頭提醒珊娘,“我剛看到張嬸往那邊走了,想來是去準備早飯……你若是不動作快些,等下遲了又要被舅母責罵了。”

“啊!”珊娘這才醒過味來,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又帶着感激地看了茴娘一眼,三兩步進了耳房,往另一個銅壺裏舀水準備洗漱了。

茴娘又是一笑,拎着水壺回了東廂自己的屋子。

秦孟章這座二進小院雖然不大,但是因為家中人口少,除了一對幫工的夫妻之外也沒有別的仆傭,卻也将将夠住。秦孟章的書房在前院,除此之外秦孟章的長子秦嘉琋和幼子秦嘉玳也住在外院。內院就由鄒氏帶着兩個姑娘居住,除了鄒氏占了正房之外,茴娘年紀稍長住東廂,珊娘住西廂,倒也并不擁擠。

把水倒進屋角的盆內,試了試水溫,先轉身用架子上的柳枝和青鹽擦牙漱口,才又轉回身來,用清水仔細地潔面,最後用手巾擦幹,抹上面脂,又站到銅鏡前最後整理了一下發髻和身上的袍子——她今天就要到書院去和男孩子們一起讀書了,女裝頗為不便,也怕外人知道了置喙,于是鄒氏連夜改了一件長子秦嘉琋穿小了的直綴給茴娘,讓她方便到書院裏去。

她的手指微微摩挲着袖口,感受着上面細密的針腳——女扮男裝到書院裏念書,這個要求在她自己看來都有些非分,但是表舅和表舅母不禁當場就答應下來,還費盡心思幫她想辦法遮掩,這樣關心她的親人,她上一世為什麽會聽信讒言而與他們疏遠呢?

雙眼一眯,銅鏡雖然顯不清楚她的面容,但是茴娘自己卻知道,此時自己臉上的神情,應當是帶着幾分憤恨的。

上一世……上一世……

“那些都已經過去了。”她看着銅鏡中的自己,輕聲呢喃。

現在最重要的,是重活一世,她要活得與前世的自己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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