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就差跳個舞了,可八豔不會跳舞,腳上有傷,腳尖不能轉,平日裏穿鞋還要大一碼勒。
八豔九歲那年,她娘突然心血來潮,要給她裹腳,本來那個時候已經不時興裹腳了,可她娘說那都是城裏的人,村下裏哪個不裹呢,不裹将來找不到好丈夫,就因此給她裹了半年的腳。那個時候啊,路都不能走,要扶着牆才能走,後來,南邊打起仗來,家都散了,人也被拐到北平來了,這腳也就不裹了,可到底還是受了傷,一逢陰雨天就鑽到骨子裏疼。
回來的晚,西院裏各屋燈都滅了,沒回來的就全都在前廳二樓上翻雲覆雨賺銀元呢。拐了兩個走廊,瞧見自己屋裏還亮着燈,就猜想是錦繡在屋裏,平時她晚回來的時候,錦繡都會等她回來安置好了才走,有幾晚沒回來,她就等了一夜。錦繡這人平日裏性子寡淡,同人說話一副愛搭理不搭理的模樣,她剛開始的時候,還以為是故意的趾高氣昂,後來處了幾年,才發現她就是那樣的人,伺候她也是盡心盡力沒有偷懶的。
傍晚那會,她本來打算是找錦繡,剛好在後廳裏撞見她和甄小蓮的那一幕,因此才有了在前廳裏的桂花糕一說。
順順當當推開門,門沒有上鎖,一進屋就暖洋洋的,八豔搓了搓自己露在外邊的胳膊,看見桌上用紙包着的東西,八豔拿起來一聞,甜甜膩膩的,是桂花糕,暗道了句動作真是快!
瞥眼見錦繡支手坐在裏間睡着了,八豔腳底踩着高跟鞋,噠噠的進來早把她吵醒了,睡眼惺忪的站起來,迷糊糊的說了句回來了,就起身往旁邊找臉盆找手巾給她梳洗,“八姑娘,桌上有桂花糕,你要是餓了就吃點吧。”
八豔聽她又叫了八姑娘,也不計較了,一面脫鞋一面道:“那是人家送給你的,你不是喜歡桂花糕麽?”
“我幾時說喜歡桂花糕了,有股酸膩味,我吃了就要惡心。我愛吃綠豆糕。”錦繡遞了塊熱手巾給她擦臉,今兒小蓮也不知發了什麽癫,跑來送了塊桂花糕就走了。
八豔一怔,她不但沒學問,記性還不好,綠豆糕和桂花糕也能弄錯,搭道:“我也不愛吃,那就扔了吧。”說着坐在床沿上,摸出床裏邊的小罐子,裏面咣當咣當響,掏出懷裏的八塊大洋,一個一個送進去,臨了落了兩塊,朝着錦繡,“今兒進項足,這兩塊就給你,平日裏你受了不少冤枉,我心裏都清楚,攢些錢能走就走吧,自己找個好人家,在這裏待着沒什麽出路,免不得像我一樣,蹚進陰溝裏翻不了身。”
兩塊冰涼涼的大洋捂在手裏,錦繡低頭瞧着,一句話也沒說,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自己得了八塊,還分出兩塊來給她,她知道八豔是個愛貪財的人,平日裏見着好處就要撈,可她卻不小氣,至少待她不小氣,錦繡不喜歡說那些天花亂墜的好話,就算攤上這麽個好事,連一個謝字也說不出口。
握緊手,她歪頭一笑,“今兒聽說來了薛良均薛大督軍,還專點了你,看來這大洋也是他賞的麽?倒是個闊氣的主兒。”
“我一般也不出去,不知道這薛良均是什麽來路,名字起得倒是氣派。”八豔有特殊的癖好,看人先看姓再看名,一個人在世走一遭,臨了能落得下什麽呢?還不就是一個名字罷了,這年頭,姓又是一等一的重要,人人朝你稱呼陳先生王小姐的,像她就氣派,姓佟,一聽就能叫人記住,可錦繡總也記不住,老是八姑娘八姑娘的亂叫。
“他原也不是北平城裏人,聽說是天津人,天津薛老督軍才死了兩年,說來也奇怪,薛老督軍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就是你今兒見的這位,還有個二少,叫薛良什麽來着的,我給忘了。傳聞說這薛二少才是老督軍的嫡兒子,那大少不過是私生子,不讨喜的。”錦繡噠噠的說着,今兒話不知為何突然多了起來。
八豔最喜聽故事,聽了便就不依不饒,追着錦繡問:“我瞧你平日裏也不愛八卦的,怎的了解的這麽多?”
錦繡以為八豔在誇她,笑嘻嘻的說,“我是天津人。”
八豔怪道了聲,接着問:“既然不讨喜,怎麽接了老督主的班兒?那那個薛二少呢?心裏甘願被人擠掉大官麽?要是我,我心裏就不甘願。當督主多好啊,大把大把的錢盡着用。”不愧是貪財鬼,心裏想得只有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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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繡拿被子替她掩上,自己坐在床邊,“心裏自然是不樂意的,換了誰,誰也不得勁。可有什麽法子呢?那薛二少手裏無權無勢的,老督軍一病,整個天津衛就全都掌握在大少手裏了,他要想翻盤兒,哪那麽容易呢。”
“倒也真是個苦命的人嘞!哎,有錢人家到底不一樣,連故事也稀奇。”別人家的驚天大事,她倒拿故事聽,八豔打了個哈欠,嗚嗚道:“算了,天兒也不早了,熄了燈你也早些睡吧,明兒又有一大堆事兒呢。”說着抱着自己的錢罐子朝裏睡了。
錦繡應了一聲,擡眼看見八豔那副模樣,不免好笑,有時候覺着八姑娘也是挺可愛的人,不想那些個矯揉做作的,瞧着就烏煙瘴氣。
說是睡覺,其實折騰了一會,馬上天也就要亮了,白日裏繁樂門沒什麽人,打打雜拾掇拾掇。西院裏全都熄了燈,此刻外頭是白天,這兒卻是晚上。
對于後廳那班人,哪管白天黑夜的,挨到你就是白天,偌大的繁樂門,雜七雜八的事情還是很多的,全靠後廳那班人。錦繡也一樣,今兒挨到她打掃前廳,同八豔說了話就眯了一會子,誰知一眯眯到大天亮,吓得她趕緊就往前廳裏跑,一開大門,頓時傻了眼,裏面清清亮亮整整齊齊的,早有人打掃過了的,算了下日子,今兒初五,的确輪到她打掃前廳,難不成改了規矩?也沒聽人說啊。
錦繡一進門,三三兩兩的人就聚來了。不管世道怎麽變,奉承巴結落井下石那一套也還總不變,瞧,平日裏那些看不上她的今兒都送上門來了。
“錦繡姐,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這兒橫豎有我們呢,你再去睡會子也不礙事的。”說這話的是金巧的丫鬟喜鵲,所有人裏頭數她最看不上她,今兒怎麽了,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第一個湊上來,不就是昨兒八豔陪着薛良均得了二十塊大洋麽,至于這樣?她瞧八豔也沒她們這樣貪財。
“就是,錦繡姐,昨兒佟姑娘得了二十塊大洋,分給你幾塊吶?”
終于沉不住氣了,錦繡冷笑着,“樓裏的規矩你們還不知道麽?我能分幾塊,佟姑娘全給我了,你信麽?”錦繡翻了個白眼,掉頭就走了,她可不想同她們為伍,以前的那些仇她可記着呢?掃個大廳就想收買她,門兒都沒有!
身後一幫人,見她這副姿态,憤恨地呸了一口,“什麽玩意兒!她以為人家大督主能瞧得上她?真是往自己臉上貼金!不要臉的下作東西,等着瞧好了,我看她是怎麽死的!”
罵別人不要臉下作,可她們自己又是好人呢!落井下石踩低捧高的事兒她們幹的還少麽?誰也不比誰好到哪裏去。
有句話怎麽說來着,別人越是瞧你不順眼,這世道它就非得反着來,瞧,這大督主跟掉了魂兒似的,又來找佟八豔了,可這次不一樣,人家下了帖子約了出去了,繁樂門裏還是頭一回,衆人心裏都嫉妒的緊,說八豔真是好命,攤上個這麽個正主兒,連疼人都有一套,還學人家洋人出去喝咖啡嘞。
八豔白日裏睡得朦朦胧胧,被曹媽媽砸開了門吵醒了,火急火燎的叫着八豔道:“我的小祖宗哎,怎麽還睡着呢?都火燒屁股啦!”
八豔最喜歡睡懶覺,所以被人吵醒是很火大的一件事,迷糊着就罵道:“去你媽媽的,我屁股好着呢,不許咒我!”
“薛——大督軍來找你啦!”一句話吼的八豔愣了神,半晌才反應過來薛大督軍是薛良均,一下子坐起來,驚道:“他這麽早來幹嘛?”
這下曹媽媽可高興壞了,忙問她:“他跟你說要來找你了?你們到了哪步了?我瞧着昨日你們也沒進屋啊。”
八豔說:“她臨走的時候說了句‘回見’。”
那不是客套話麽?曹媽媽同她講話簡直是費勁兒,打發道:“算了算了不管了,錦繡你替她拾掇拾掇,趕緊送了去吧,當心大少發脾氣。”
錦繡一聽趕緊忙活起來,替她化了妝,找了件露大腿的暗綠色交領旗袍給她穿上,八豔對着鏡子道:“你把我那件灰白大衣拿來。”錦繡剛要去找,曹媽媽立馬喝道:“我的祖宗哎,還穿什麽大衣,捂得嚴嚴實實的,男人看見了能喜歡麽?”
“那你是想要凍死我啊,外邊那麽冷!”八豔回過身來,朝着她道。
曹媽媽無奈只好松口,“行了行了,找件坎肩兒穿上吧,外邊都等着了,晚了可是要挨槍子的。”也不知曹媽媽是打哪兒聽來的消息,說人薛良均就愛拿槍崩腦門兒麽?八豔瞧着他,挺紳士的人呀,瞧,一出手就是二十塊大洋!
作者有話要說: 祝大家國慶愉快~
☆、05
八豔穿好衣裳,踩着高跟鞋,手裏拎了個時興的小包,風姿搖曳的就出了繁樂門。
約摸有兩個月不曾出門了,外邊的太陽晃得人眼暈,一輛黑色汽車停在門口,氣派的很,八豔還從沒坐過汽車,壓低了身子朝裏兒看,瞅了半晌也沒瞧見薛良均,回頭就朝曹媽媽問:“媽媽,你說薛大督軍來接我,人呢?”
“人家大督軍哪裏有空來接你!他早上只派人告訴我個地點兒,叫我将你送過去。”
八豔狐疑,瞥了一樣身旁的黑色轎車,問:“那這汽車是……”
“自然是媽媽我……租的。”她故意拖着長音,她也納悶,堂堂大督軍要約會,也不整氣派些,還叫她派人送去。
原是租的,八豔還以為是薛良均派來親自接她的呢?一聽這話,心裏頓時涼了半截。女人都有虛榮心,不管她是什麽樣的女人,斂財的,小氣的,還是溫柔大度的,凡是女人就沒有不希望有這麽一個場景:堂堂北平大督軍專門派了車來接你,前前後後的人擁簇着你,想想也覺得心裏暢快。
“別發愣了,趕緊上車吧。”曹媽媽就怕八豔出了亂子,趕忙将她塞進車裏,遠遠地送走,可又怕她一個人去了應付不來,惹惱了那位,依着八豔那張不饒人的嘴,她今兒的腦袋就挂在她的嘴皮子上了。
汽車開動,嗚嗚的響聲冒青煙兒,八豔被帶走了。
曹媽媽還站在原地,愣愣的目送着早已開走的汽車,心裏忐忑着。八豔不了解這薛大少的脾氣,可她見過,早年她去天津的時候,正趕上天津老督軍病逝,她跟着老姊妹進督軍府做法事,按理兒新時代不時興這些舊規矩,可老督軍一向迷信,咽氣的時候,就吩咐好了後事。
那日在靈堂上,她親眼瞧見那薛大少拿槍指着他兄弟,也就是薛二少薛良時,在自己老父親面前拿槍指着親弟弟,要有多大不敬就有多大不敬,親兄弟都能做到這份兒上,還管別人什麽死活呢?
後來那槍聲一響,濺的滿屋子的血,就飄在她臉上,血淋淋的一片看不清視線,那是她頭一回聽見槍聲,立馬就吓得暈了過去。不過後來也聽人說,那日死的不是薛二少,是他身旁的一個軍官,錯手一偏,誰知是不是故意示的下馬威呢?具體什麽情況,她雖在現場,可當時就吓暈過去了,哪裏還記得呢。
到現在她對那槍聲都有陰影,一聽見大點的聲音,心肝兒都要顫兩顫,她膽小的毛病就是那回染上的。都說冤家聚頭,那日瞧見薛良均,簡直沒吓死。別瞧着表面上雲淡風輕儒雅紳士的,背地裏比誰都狠!
此刻她倒替八豔捏了把汗,叫誰看上不好,偏偏被他瞧上,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
八豔兩個多月沒出門,就算是平日裏,她也很少出門,有什麽需要買的,錦繡就能替她置辦來。坐在汽車裏,身子兩邊晃來晃去,她偷偷瞥了眼前頭開車的師傅,穿的一身黑西服,瞧着人模狗樣的,開車的技術也不咋樣。
到底是外國的車,沒人拉自己就突突的跑,沒一瞬兒就到了,八豔下了車,一擡頭,‘戲雲樓’三個大字撞進眼眸裏,這不是唱戲的地方麽?帶她來這兒作甚?
剛要擡腳走,身後有人叫住了她,紳士的叫了聲小姐,說她還沒給錢。八豔愣住了,問道:“不是……租的麽?”
小師傅依舊低聲細語的,“是租的,還沒付賬,小姐。”
八豔心裏搗騰過來,這個曹媽媽,比她還要摳門兒,看她回去怎麽讨回來,摳門摳到她頭上來了,一面拿着小包,一面問多少錢。
“兩塊大洋。”
“你說什麽?!”八豔簡直不敢相信,這兩步路遠的地,居然要兩塊大洋,他是不知道兩塊大洋能買些什麽麽?夠平常人奢侈的過活兩個月了,八豔越想心裏越來氣,這坐的是金子麽,“你怎麽不去搶呢?”說着拉着那小師傅,擡手指着對面的陳氏銀行,喏了一聲,“你上那裏面去搶,去吧,你去吧!”便說着便推搡着他。
小師傅臉皮薄,沒曾想能遇上這樣的人,平常凡是能用得上汽車出行的,也沒誰在意這兩塊大洋,今兒遇上奇葩了。聲音一大,這麽多人看着,八豔臉上一點兒沒不好意思,倒是小師傅覺得難堪,放低了語氣,“算了,就一塊大洋吧!就算我今兒晦氣!”
“什麽叫算你晦氣?遇上你我才叫晦氣,小師傅,瞧你年紀輕輕的,做什麽不好,怎的幹騙人的勾當呢?我說你這兒只值二十銅錢,不能再多了。”八豔幾乎沒出來買過東西,可這讨價還價的本事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明明是她坐了霸王車,還不給錢,把人小師傅唬得一愣一愣的。
所以說同誰接話,千萬別同八豔接話,管教你治的噎噎的說不出話來,八豔掏了掏小包,發現她就帶了五塊大洋出來,心裏懊惱的緊,早該朝曹媽媽要些的,依着她那樣怕薛良均,她要十塊大洋估計她也能給。正想着,身後傳來皮革達達的聲音,八豔還沒回頭,腰上已然多了一只手,不用想也知道是誰。
“怎麽還不進去?”薛良均瞧見她掏着小包,自以為找錢,摸出自己懷裏的皮夾子,扔了兩塊銀元給那小師傅,就要拉着八豔往裏面去。
八豔還沒反應過來,哎了一聲,眼看着那兩塊大洋進了小師傅的口袋,把她給疼的喲,比她自己的錢還疼,這麽昧良心的要錢簡直要遭天譴的嘞!
薛良均沒在意八豔臉上的表情,一進裏間,黑黢黢一片,只見着戲臺上一片亮堂,一個戲子咿咿呀呀的唱着,與這大北平的風光一點兒也不符,安逸快活的江南哝語調子,勾起了八豔多少情懷來。
原來那些一點也沒忘記,這一唱,秦淮八豔的調子她全記起來了,她娘是個地道的姑蘇人,愛聽戲也愛唱戲,就像這臺上的戲子一樣,秦淮八豔裏故事她打小就聽了個遍,沒人比她更清楚了,原來她沒忘記那些傷感的回憶,原來她是故意的。
這會子人活的好好的,還提前事作甚呢?既然他薛大督軍就愛這些酥人調子,她又何必去感懷往事惹人不高興呢。燈火下黑裏,她苦笑着獨自扭着要朝前走,一條細窄的走道,她走的小心翼翼,坐在最前排一聲不吭的盯着臺上的嬌人戲子。薛良均自嘲一笑,他那日見她極感懷在姑蘇的日子,就特意找來一個會唱玉京道人的姑蘇人。倒不是故意去讨好她,不過見了一面的人,他又費什麽心思呢?
人有趣,他看中的是她的有趣!
擡步跟上她,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輕笑道:“怎麽?想起往日來,心裏高興麽?”
八豔一愣,轉過頭來,細細的拿眼描摹他,的确長得好看英峻,八豔腦瓜子不聰明,只知錢是好的,但風塵裏打滾了這麽多年,看人的本事還是有的,這樣的人,最是無情!
撇嘴一笑,眼眸彎成一條小船,聲音裏帶着些顫,笑道:“高興,大少這番費盡心思為我,我怎的不高興呢。”
薛良均被她打量的怵怵地,感到心裏一陣惡寒,随即勾唇一笑,什麽樣的場面沒見過,這些他何曾放在心上過,溫柔道:“八豔不是不會跳舞麽?我教你。”說完不等她拒絕,牽起她的手,三步并兩步就輾轉到了戲臺上。
伶人戲子會意退到邊上,聲樂還在繼續,八豔踉踉跄跄,她今兒穿的是細高跟,本來腳跟就不穩,要不是薛良均托着她,早就摔個狗吃屎了,手裏緊緊箍住他的胳膊,因為天冷的緣故,手指頭攥緊的發青發白,她急需找個依靠,可臨到邊上,她只能拉根荊棘繩子做救命稻草,哪怕知道這根繩子能把自己割的鮮血淋漓。
督軍面前,無論如何都要忍,這點分寸道理她還是懂的,你當曹媽媽嘴裏左一個槍子又一個槍子是說着玩兒的麽?迎上笑臉朝着他,傻乎乎的笑着,“瞧我這笨手笨腳的,叫大少見笑了。”她帶了些故意讨好的意味。
“你的确是挺好笑的,還很有趣。”他抿着嘴,連說話嘴皮子也不見得張開的多大。
八豔忽然反應過來,問:“大少怎麽知道我不會跳舞呢?”按道理說,在繁樂門裏做姑娘,說不會跳舞也簡直叫人不能相信。
他會心一笑,“你那麽貪財,難道還不知道大洋的好處麽?有錢能使鬼推磨,又何況人呢?”薛良均和別的男人不一樣,他不介意女人愛貪財,愛使小性子,若是沒有這些,女人哪裏有趣呢?
八豔一聽就知道指的是曹媽媽,除了她還有誰呢?容不得細究考量,眼下就有一件棘手的事,她是真不會跳舞,一跳腳就疼,何況還是這樣的洋人舞,她連洋人都沒見過,哪裏還會跳洋人舞呢?
本來冰涼涼的手,現在出了一手的汗,連背上也沁出汗珠子,生怕一不小心踩了他一腳,低頭瞧見他腳上的黑色皮革鞋,锃亮锃亮的,應該值不少錢吧,也不知她兜裏的五塊大洋夠不夠賠,想着想着越發不敢擡腳,随後又轉念一想,不過一雙皮鞋罷了,就算是皇帝也不至于穿個金皮鞋出來,索性又理直氣壯起來,直直的擡起頭,對上他的胸膛。
薛良均循循的教她,自然不知道不過一會兒,她心裏就掙紮了好一番,可跳了好半天,她也沒學會,她心裏滿是敬畏,沒有用心!低頭瞧她,薛良均個頭高,比八豔高出了一個頭,正好看見她的額上細細密密的汗珠子,老見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原來也有緊張的時候。
所以說呢,這世道上,哪裏有什麽天不怕地不怕的神仙,都是一幫烏合之衆!
☆、06
跳了好一會,饒是八豔再極力隐瞞,也沒能逃過薛良均的眼。八豔再怎麽學也學不會,他有些不耐煩,錯亂了步子,一不小心踩到她的腳,他心裏一驚,等着她給他驚喜的反應。
可是……沒有反應?
順着身形低頭,眸光瞥見她的腳,不知何時她的腳已經麻木了,似乎是被他拖着走的,腳背上隐隐約約沁出血跡來。他心裏有些惱,這是做什麽?怕他發怒麽?
腳下頓住,停在原地,薛良均依舊握着她的手,八豔因為慣性,身子急急朝前打去,撞在他的胸膛上,這才反應過來,猛的擡頭觑他臉色。那小心翼翼的模樣,薛良均徹底生氣了,手掌離開她汗津津的手指,愣怔在原地,“八豔真是笨,我不願教了。”說完轉身就離開出了戲院。
薛良均似乎頂厭惡這樣的感覺,她寧願腳破了,殘了,也不願冒險同他說麽?這般隐忍做什麽,誰要她去當個頂天立地的擎柱子呢?要是那樣,她與別的女人又有什麽區別,他也不願費這些心思與她在這風花雪月。
八豔心裏忐忐的,瞧着他走的雷厲風行,沒有一點猶豫,他這是惱怒于她了麽?回頭他會不會來找她算賬,把她關起來,或者是拉到菜市場槍斃?八豔猛的一激靈,似乎能感受到腦袋在頭頂上搖搖晃晃的涼意,下意識的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泱泱的自己租了汽車回到繁樂門,不過兩步路的距離,可是她的腳已經走不動了,花了兩塊大洋,八豔再沒精力同人讨價還價了,來了一趟,一分錢沒撈着,還倒貼了兩塊大洋,八豔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倒不是完全心疼錢,只覺哪裏怪怪的,心像是被吊在半空中,一層一層的灰塵打在身上,叫人喘不過氣來。
本來出來的就晚,折騰了一下子,天也暗了下來,繁樂門外面燈光照的讓人刺眼,在黑暗裏尤為明顯,就像是趕屍隊前引着的陰燈似的,八豔還是頭一回這樣的光景下瞧繁樂門的正大門。傍晚依舊客流紛紛,衆人都忙遭遭的,沒人瞧見她回來,她也沒了心思再跑到前廳裏去與那一幫子女人周旋,偷偷摸摸的摸回了西院裏,像是一只鬥敗的母雞,還是一只等着被宰的母雞!
推開門,裏頭黑布隆冬的,八豔松了一口氣,還好錦繡不在,要是她在的話,少不得要問東問西,雖然八豔平常不在意面子裏子,可今兒她倒不想同人提起這件事。也沒上燈,輕車熟駕的摸到了自己的床邊,拖了高跟鞋就跳上了床,攤在床中央,呈大字形。
伸手拿過枕頭,捂在眼睛上,黑暗遮住了黑暗,沒什麽區別,可八豔心裏覺得好像比原先踏實了不少,白日裏那些場景一件一件在腦子裏過着,她弄不清楚,到底是那個環節出了岔,叫他薛大少不痛快了,難道就是因為她不會跳舞麽?可這有什麽好生氣的,他要實在喜歡跳舞,随便找個人陪他跳就是了,憑什麽甩臉子給人看呢?
八豔越想越委屈,她覺得自己沒有錯,錯的是他,他不能因為自己是督軍,就随便給人加罪,想起那白天的眼神,就叫人害怕,她看的出來他毫無隐瞞的厭惡,那樣的明目張膽的厭惡,也叫她心裏厭惡,她心底裏壓根兒瞧不上這樣的男人,除了一個督軍的頭銜,還有什麽呢?
到底是她自欺欺人,人家只要有了一個督軍的頭銜,又要什麽沒有呢?長長的籲了一口氣,肚子扁扁平平的攤着,饑餓的感覺燒到胃裏去,從昨天晚上,她就沒吃過東西。
“八姑娘餓了麽?”
突然傳來的聲音吓得八豔坐了起來,駭道:“誰!”
“是我,錦繡。”屋裏點了燈,漸漸亮堂起來,煤油燈下,昏昏暗暗照出錦繡的輪廓來,青暗的臉色像是鬼一樣,八豔提着的心落下來,惱着聲罵道:“你個小娼蹄子的,不出聲是想吓死我麽?”
錦繡一直待在屋裏,她坐在床榻側面腳踏上,下午沒事她就回來了,坐着坐着就睡着了,才剛聽見床榻上肚子叫的聲音,就知道是她回來了,上前問道:“你今兒出去了怎麽樣?”
八豔輕笑,“怎麽樣?沒什麽要緊的,一毛錢沒落着,還貼了兩塊大洋。我要去找曹媽媽要,她人呢?”說着她就爬起來開門要出去,錦繡剛想說要她吃些東西,她就已經跑走了。
下了兩場雨,天兒越發的冷起來,出去了牙都要打顫,八豔瞧着自己的狼狽模樣,坎肩沒穿,連鞋也沒穿光腳就跑出來了,真是要凍死人了!她往西院的後面走,那裏平常沒人過去,有一口枯井,她就坐在這口枯井上,兩條腿凍得發紫。她沒想去找曹媽媽要什麽兩塊大洋,她怕錦繡問東問西,一股腦兒的就跑了出來,她不想她看出端倪來,她要大難臨頭了。
也許就在明天,也許就在明天,她就要活不下去了,屁股底下硌着井邊,涼涼的似乎還有些濕意。她甚至想,索性不如一腦門子栽在這井裏,也好過明天被人看笑話。轉過頭朝井裏瞧,黑洞洞的望不到底,八豔苦笑,死來死去還是這一口井麽?
她想起剛來那會,她就從這裏跳下去了,被人撈上來沒死成,後來她還慶幸幸虧沒死成,好死還不如賴活着,有什麽比命還重要的呢,清白?尊嚴?在她看來都已經不重要了,沒人看重的東西自己拼死命的護着有什麽意思,可連她最後僅有的一條命,過了明天也要沒有了。
這一切都是薛良均造成的,他為什麽要來招惹她,她一點也不稀罕他的錢,要是再看見他,她一定把那二十塊大洋還給他,跟他一刀兩斷。她順着井溜下去,坐在地上背靠着井,雙手捂着臉,嗚嗚聲的哭起來,哭她怎麽這樣命苦,前半生沒過上好日子,後半生也要命喪黃泉,甕聲透着委屈和埋怨,“真是不想活了!”
“不活了?那那些攢着的錢給誰用?”
男人的聲音,薛良均的聲音!
八豔猛的擡起頭來,一晚上被吓了兩次,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他是從哪裏來的!她仰高了頭看他,覺得他很高,連後面的牆頭都沒他高,西院靠着最邊上,枯井外頭就是繁樂門的外頭。他是從牆頭翻進來的麽,她竟不知道,堂堂督軍還會翻妓院的牆頭。八豔心裏正埋怨他的緊,正好又撞上了,沒膽沒魂的就沖出了口,“你是不是要來找我算賬的!是要秘密槍決我麽?”
薛良均覺得很不可思議,她的腦子構造似乎和別人不大一樣,借着月光看着她哭花了的臉,有點波光潋滟的味道,揚起邪魅的嘴角,說着駭死人的話來,“我愛你。”
說着自己也蹲了下來,和她持平,雙手捧着她的臉,濕濕的,眼睛裏像是有揉碎了的銀光,讓人看不透,對着八豔唬住的臉又道:“我愛你,你愛我麽?”
說了兩遍,八豔才覺得自己沒有聽錯,可她還是不敢相信,随即反應過來他是在诓她,苦着臉朝着他,“大督軍,你喜歡抓住我不放,愛耍人麽?”
薛良均道:“你以為我大半夜的翻牆頭,是為着耍你麽?那倒不如是在耍我自己。”
八豔被迫看着他的臉,她慶幸此刻是晚上,沒人看得清楚她的表情,她也好奇,此刻的她到底是什麽樣的臉,故意歪着頭問:“那你是什麽意思呢?”
“我愛你。”薛良均又說了一遍,八豔覺得他每說一次,她的心裏像被電流擊過似的,他的手好像很暖和,比她的臉要暖和,捂得她渾身燥熱起來,顫着聲兒笑道:“那你會娶我麽?”
“那你愛我麽?你若是不愛我,我憑什麽要娶一個不愛我的人回去,不是太遭罪了。”他細心的像是在盤算着這段愛情的等量交換,見她猶豫似乎極為苦惱,皺了一下眉頭道:“算了,是我自作多情。”說着就要站起來離開。
八豔下意識拉住他的手,怔了一下才道:“你怎麽知道我心裏沒有你呢?”
“你心裏有的不是我的錢和我的勢麽?你根本不愛我,你怕我,不然也不會哭,不是麽?八豔,你怎麽能騙我呢?”說着他不知從哪裏拿出一把槍來,指着她的腦門,聲音轟隆的炸開,吓得她心要跳出來。
她似乎聽到了扣扳機的聲音,砰——
“薛良均,你等等,不要!”身子猛的怔起,一頭的汗心裏忐忑着望着床頂上的青色床幔。
床邊上坐着錦繡,疑惑打量她,“八姑娘,做噩夢了麽?”八豔腦子裏泱泱的,回想着剛剛的一切,就像真的一樣,難道是夢麽?擡頭朝着錦繡,急忙問:“你昨晚來的?”
錦繡搖了搖頭,道:“我天亮時候來的,見你就這麽躺在床上,連衣服都沒換就睡着了。”
八豔這才歇了一口氣,還好都是夢,只是她為什麽會做這樣的夢,回想着薛良均的那些話,她忽然悲涼起來,他為什麽單單找上她,那一句又一句的‘我愛你’真的是假的麽?
☆、07
錦繡端着臉盆和毛巾,背着她問道:“八姑娘做什麽夢了,嘴裏一直喊着薛良均,薛良均的,昨兒個和薛大少出去幹什麽了?”
八豔腦子裏悶悶的,只覺得異常冷,拉過被子捂住,直接略過錦繡的話,瞧着灰蒙蒙的窗子,有意無意道:“外頭下雨了麽,怎麽天這樣冷?”說着又裹了裹緊被子。
錦繡朝着外頭看了一眼,遞過手巾給她,“昨兒夜裏就下了,下了一夜,現下已經停了,這天是下一場雨冷一場了,眼一眨,就又到冬天了。”八豔接過手巾,仰頭直直捂在臉上,愣怔了好一會,隔着手帕子嗡嗡聲道:“是啊,又到冬天了,夏天不好受,冬天又好受到哪裏去呢。”
現在是白日裏,外邊的人都睡下了,到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