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都靜悄悄的,八豔想起昨夜裏做的夢,心裏一顫,朝着錦繡道:“錦繡,你今兒要是有事就去忙吧,不用杵在這了。”
錦繡手腕裏搭着八豔昨天穿的衣服,打算拿到後院裏去洗,聽着八豔的話,笑着回過頭來,“你還不知道呢吧,我現在可是沾着你的光了,後廳裏的工作都叫她們做完了。”
八豔擡頭打趣道:“沾着我什麽光?曹媽媽要升我做頭牌啦!”
錦繡知道八豔在說笑,升誰做頭牌都不會升八豔,除非曹媽媽想關門。
“具體來說還是沾薛大少的光,要不是您現在跟着薛大少,這樓裏的人指不定怎麽排擠我們呢。”
八豔一想,好像是這樣,樓裏的人都是這樣的,今兒你得勢,明兒她得勢,兩邊做牆頭草,也不怕有個厲害的早晚定的死死的,叫你再也翻不了身,她倒想做這個人,把以前欺負她的人狠狠地踩在腳底下,也好出出氣。可是老天不給她這個機會,準确來說是薛良均不給她這個機會,瞧,昨兒不就惹惱了人家了麽?
“錦繡,你說要是薛大少來找我算賬,曹媽媽會不會把我們趕出去?”八豔小心翼翼的試探着問,錦繡比她來得早,肯定也知道的比她多。
錦繡一怔,轉過身來觑她臉色,想找出什麽端倪來,瞧着八豔的臉色,一眼就能瞧出來,她向來藏不住事,顫着聲兒問她,“你什麽意思?”寒着一張臉,叫八豔心裏怯怯的,不敢說話。錦繡見她這樣,知道定是出了事了,她早就知道八豔靠不住,單就那張嘴就知道靠不住,她該是瞎了眼,遇上八豔這樣一個人,好好的命不要,非要去地底下做鬼,她想她真是瘋了!
心裏再恨也沒有用了,她這會好像只有八豔可以依靠了,樓裏的規矩,姑娘得道,你自然升天。心底裏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問她昨日的情況,好好的替她分析琢磨,看看還有沒有轉圜的餘地。
八豔事無巨細的将昨日的情況都告訴錦繡,連薛良均的一個表情都沒放過。
錦繡問:“沒有了?”
八豔搖了搖頭,道了聲沒有了,忐忑的又問:“你說薛良均心裏是怎麽想的,他今兒還會不會來找我算賬?”
錦繡心頭松了一口氣,照她這些年來的見識,這倒還不是問題,朝她一笑,“八姑娘,我猜你要得道了。”
“什麽意思?”
“照我說,人家薛大少根本沒當回事,要是發怒生氣了,當場就能叫你死無葬身之地,再說了,人家堂堂一個大督軍,哪裏有閑情去管你死活,那麽多雙眼看着呢,他能做出什麽來。要說一個暴發戶屠夫的,要找你算賬我看還可能,越是這樣的大官,越不可能。”
八豔聽了她的話,心裏高興的要跳起來,晃了晃還在脖子上的腦袋,嘻嘻道:“我就說嘛,堂堂一個大督軍,不會這麽小氣的。”說着穿好衣裳,一身暗綠色紋枝旗袍,裹着颀長的身軀,披上一件呢子大衣,踩着高跟扭着腰肢就要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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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繡還沒反應過來,急急問道:“哎,你去哪兒?”
“我想我得要出去透透氣了,像從鬼門關走了一趟似的,出去逛逛,去去黴運!”說着就噠噠的出去了。
八豔是藏不住心思的人,高興的不高興的,全都寫在臉上。現在都倡導要做新女性,過時髦的生活,喝咖啡,住洋樓,出門要能說兩句英語就再好不過了,可八豔到底是舊社會的人,至少她此刻腦子裏想的是趕緊跨個火盆,燒去薛良均帶給她所有的黴運。
大督軍又怎麽樣呢?他不過是個大官罷了,閑情之下來妓院找樂子而已,八豔不知道她什麽地方吸引了他,叫他上了心,可都不重要了,薛良均不是已經都成了過去了麽,他再也不會找來了,她的生活似乎又開始恢複了原樣了,可是她又不想再回到那間灰蒙蒙的屋子裏頭去,她想她該見見太陽了。
現在是一九二八年,算起來,八豔似乎有四年沒出過門了,上一次好像出去幹什麽來着的,時間太久了,她好像不記得了,畢竟那裏的日子度日如年了,這樣一算,該有幾萬年了吧。
前幾年的時候,北平和法國要建電車,對了她想起來了,四年前她是要出去看那個什麽不用人拉就能跑的車子的,可是半道上她肚子疼,就沒了興致回去了,這一回去,就是四年。她像是一只被囚禁起來的小老鼠,現在終于見了天,她想她該要做一個時代的新女性的。
大街上的人好像都跟她不一樣了,她不知道到底是誰變了,他們穿着灰舊色的長衫,還有淡藍布條的旗袍,錦繡說過那是學校裏的校服,穿上這種衣服的人都是新時代的人,他們會彈梵婀玲,念德語法語還有英語,知道地球是圓的,世界的那頭還住着金頭發藍眼睛的洋人……八豔覺得她懂得還是很多的,畢竟繁樂門裏的形形□□不比外邊遜色。
這樣看來,到底是他們變了吧。身後叮叮當叮叮當的聲音傳來,八豔一回頭,瞧見一長條的車廂慢悠悠的朝她開着,前頭站着一個人,裏頭站着好多人,八豔想,那應該就是電車了。她也想去嘗試一下這個新時代的東西,是不是和汽車一樣令人驚奇。可是她好像不會坐電車,它會停下來麽?會同她談價錢麽?
就這麽想着,電車已然開到她面前了,到底還是沒停下來,身旁的人一個一個的跳上去,車開的很慢,自己小跑好像也能趕上,八豔跟着電車小跑起來,可穿着一雙高跟鞋似乎有些不便,可這車開的實在是太慢了,八豔這才想起來,昨日坐汽車的光景,那根本就不是兩步路的距離,是因為汽車開的太快了,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已經到了,可這電車不一樣,八豔伸腳一踏,縱身一躍就跳上了車,緊緊抓住車門,穩住了身形,門旁站了一個人,身上挎着一個包,兩只手裏一手抓錢,一手拿着小紙條朝她伸着。
八豔明白過來,這就是買票了,現在出去都時興買票,看電影也是這樣的。掏出包裏的銀元,八豔不知道票值多少錢,反正一個銀元肯定用不了,那賣票的人接過銀元朝着她看了一眼,怔了一下就往包裏掏着,掏了半天抓出一大把的銅元,八豔一只手抓不過來,得用兩只手捧才行。包裏裝的鼓鼓的,重重的,比帶着一個銀元還麻煩。
買完了票,八豔心裏覺得挺暢快,她也會做過電車了,坦坦然的往車裏面走去,雖然手上拎着一大袋的銅元似乎與她不大搭調。車上沒有太多人,許是工作的時辰,八豔對電車沒有過多的了解,她不知這車要開到那裏去,也不知自己該從哪裏下,就這麽晃悠悠的徐行着,就像她這輩子的人生似的,沒頭沒尾,走到哪裏就算哪裏,可她的人生,似乎要比這慢吞吞的電車快多了。
一路走,到了岔口人多的地方,電車上就叮叮當叮叮當的響,就這麽坐着,似乎也沒什麽趣味,不過是兜圈子罷了。趴在車窗上,外頭的洋樓,商行一樣一樣往後退去,忽然‘總督府’三個字印在她的眼簾裏,她心裏一噔,想起薛良均來,像是迷路的人突然找到家一樣,她心裏有些熟悉般的竊喜,收拾起東西就往車門快步走過去。
車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她想起來,上車是沖上來的,下車也應當是沖下去的,這麽一想就像是跳河一樣,身子一縱也不管下面有什麽,反正死路一條,哪管底下有石子還是鱷魚呢。
坐了許久的車,連人都有了慣性,身子急急的向前沖,撞到了一個人,抓着滿把銅元的手就直直的按在那人的胸膛上,那一袋子的銅元就嘩啦嘩啦的往下掉,和着電車叮叮當叮叮當當的聲音,撞出了不一樣的味道。
相遇總該有些特別,就像現在這樣,恐怕連她死了的時候也不會忘記,忘不了那人驚恐的面目,還有溫柔的笑。
☆、08
那人穿着一件對襟玄色麻布長衫,脖子上圍着一條棕色的長圍巾,長得斯斯文文的,第一眼看着就像是好人,因為他正朝着八豔笑,八豔覺得那溫柔的笑容,像是一束光打進心坎裏,照的裏頭一點黑暗也無,讓她二十幾年來所有的灰暗都被他吹走了。
他是好人,八豔這樣覺得,因為他和繁樂門裏的人都不一樣,而繁樂門裏的人全都是壞人,包括薛良均,有時候待着,她倒覺得自己也快變成壞人了。她想努力的跳出那個灰籠子,爬出來看看外邊的太陽。這一躍,算是攀到太陽了麽?
八豔雙手緊緊抓住他胸膛前的衣裳,像是找人打架挑釁的樣子,他的手因為驚吓輕輕地搭在她的肩頭,碰也不敢碰。他是第一次見過還有這樣下車的人,這是一個漂亮美麗的女人。想着他便沖着八豔笑起來,露出皓白的一排牙,想努力的緩解這尴尬的氣氛。
八豔這才察覺自己居然趴在了他的身上,可是人家沒有惱,也沒有罵她,而是沖着她笑,饒是八豔這樣愛笑的人,這一刻也笑不出來了,因為他的笑似乎比她的要真誠,就像是孫悟空和銀角大王的寶葫蘆,一個碰見另一個就不靈了,一個真一個假,怎麽還能管用呢?
“對,對不起。”八豔結着舌連忙賠罪,從前一副伶牙俐齒的模樣,如今也結巴起來了。
瞧着她的模樣,他笑的更開了,說了句不礙事,低身替她撿起地上的錢,可錢一落地,衆人都來搶,早就所剩無幾了,過了好一會,他就拾起了七八枚銅元,歉意的朝她攤了攤手,笑道:“就這麽多了。”
八豔低頭瞧見他伸出的手,骨骼分明,指甲修剪的極為整齊,連手也長的這樣讓人舒服。八豔蜷了蜷自己塗滿蔻丹的手,遮住那雙肮髒的手,不讓他瞧見,她有些惱意為什麽穿這樣一雙風塵的高跟鞋出來,她應該換一雙平底的布鞋。
遲遲不去接他手裏的銅元,他瞥眼見到她的小動作,彎起嘴角道:“蔻丹塗的很好看。”說着就将手裏的銅元直接放進她的小包裏,似乎兩人之間的距離有些近了,就像剛才一樣,可是剛才太過慌張沒有察覺,現在不一樣了,八豔覺得自己的心髒咚咚的跳着,怕被他瞧出來,拼命的屏住氣息不叫他發現,可私心裏卻想讓他察覺,她這樣緊張是因為他。
他說蔻丹塗的很好看,是在誇她麽?應該是的,這裏只有她塗了,漸漸地松開了手指。兩人就這麽對立站着,誰也不願先離開,似乎都在等着對方開口,好緩解這樣緊張的氣氛,也好繼續這突如其來的緣分。
“小姐叫什麽名字?”
第一次就問人名字?八豔覺得進展似乎快了些,可是時間不等人,沒準下一刻就彼此誰也不認識誰了,記住個名字也好,可八豔不想讓他知道她,她覺得她是繁樂門裏的人,上不得臺面,沖口道:“我姓八,叫八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