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回,她不想要人連名帶姓的記住她

八豔,他放在嘴裏來回的嚼着,似乎要嚼出什麽味道來,對上她眉眸的目光仿佛越來越溫柔,甕聲笑着道:“還有人姓八麽?”

八豔心裏一噔,有人姓八麽?她不知道,此刻也不想去細究了,擡頭對上他溫柔的目光,問他;“你叫什麽?”

他想了一會,道:“我姓良,叫良時。”

糧食?她也輕聲順着他的話呢喃了一聲,頓時便笑起來,脫口就道:“你們家很窮麽?”笑歸笑,八豔立馬反應過來,這樣明目張膽的嘲笑人家似乎是不對的,晾着臉覺得有些不太好。良時也察覺出來她口中的諧音,不免覺得好笑,“是燕婉及良時的良時,良時吉日的良時。”

前一句沒聽過,可後一句她聽過,從前有人結婚的時候,媒婆嘴裏都會說的喜話。她有同他考慮一樣的問題,“難不成也有姓良的?”

“既能有姓八的,為什麽沒有姓良的。”他依舊笑得春風滿面,八豔從沒見過這樣純粹幹淨的笑容,這怕是她人生中見過最好的人了,沒有咄咄逼人,沒有戾氣,渾身透着讓人沐浴春風的暖意,即使天這樣冷也渾然不覺得。

這是一句沒有邏輯的話,可八豔覺得這樣的人說出來的話,一定是比真理聖經還要對的話了,仿佛她姓八,人家就一定是姓良一樣,真真假假又有何妨呢?

一瞬寂靜下來,似乎都沒有可以接下去的話題了,可是再這樣沉默下去,八豔就再也見不到這樣的人了,總該要說些什麽。她又開始緊張起來,雙手漸漸濕潤,連後背她都感覺到細細密密的汗珠子粘在衣服上,嘴唇輕啓,生怕他走了一樣,急急道:“你知道這是哪裏麽?”

良時以為她迷路了,問她:“你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去吧。”

可以一路作伴自然好,可是八豔千萬不能叫他發現她的秘密,更不能回繁樂門,可怎麽樣呢?這樣好的機會就白白的浪費掉了,心裏似乎有些不甘情願,遂一狠心,扮作可憐相,道:“我沒有家了,我有四年沒有來過這裏了,我沒有住的地方,我一天沒有吃過東西了。”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麽模樣,風塵的小醜?還是不知檢點的騙子?就這樣随随便便朝一個陌生男子求救,似乎沒有言語來形容她這樣的人了,因為離開這裏已經四年了,她快趕不上這裏的腳步了,她要被時代淘汰了。

她也是如花的年紀,經歷了風雨的摧殘,她也想要那樣羅曼蒂克的愛情。脫去高跟鞋,刮掉手上的蔻丹,抹去嘴上的口紅……她還會不會回到從前?

誰知道呢?

良時的眼裏顯然是驚訝的,遇上一個奇怪的人,有着奇怪的名字,說着奇怪的話……樣樣都是奇怪,似乎是上天故意派來的,要給他一段不一樣的緣分,他該不該抓住她呢?可若是太過直接,她會不會覺得是個自己太過随便的人。可是遇上這樣一個人簡直叫他狂喜,錯過了豈不可惜?

“我租的房子對面正好有一間出租單間,你要是不介意……”

八豔自然會意,壓制不住內心的悸動,這是可以接下去的一切源泉。房子對面,那可以朝夕相對,算是鄰居,擡頭不見低頭見,總會有接觸。良時這樣毫無顧忌的幫她,是出于什麽樣的心意,還是打算默許了這緣分的開始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內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打算與八豔談一場戀愛麽?似乎有些荒唐,只是大路上撞上的人,才說了三兩句話,就可以定終身了?

可是就這麽錯過了,似乎又有些不甘心,如果上天真的就這樣安排一個人遇見你,你卻沒有抓住她,那真的是很窩心的。八豔長得頂漂亮,和北平城內的女孩都不一樣,應該說和他認識的所有女孩子都不一樣。人總是這樣,對那些獨特的總是格外上心。愛情是什麽?沒人能說的清楚,說到底不就是一種感覺麽?因着感覺相遇,順着感覺繼續,感覺沒了,也就稱不上愛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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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與八豔這樣的相遇,算是愛情麽?

他不大明白,只是單純的不想讓這樣特別的人和他擦肩而過,他還沒有了解她,像是只看得見一段的彩虹,只那一小段已經叫他驚豔,若是看不到全部,那他是不甘心的。

八豔沒有再坐電車,而是走在良時的旁邊,正午的太陽還是有些熱的,照的兩人的影子并排着,斜斷在電車軌道上,被叮叮當叮叮當的電車慢慢吞噬了去,随而又呈現它原來的面貌。

一路向前走着,沒走多久,拐進了一個胡同,裏面幾乎照不到太陽,三三兩兩的人走着,門旁還停了輛自行車,八豔認得那應該是一件頂稀罕的東西,一般人是買不起的,牌子好像叫‘鳳頭’還是‘藍牌’來着,她這樣的記憶力,關鍵時刻總掉鏈子。

“這是你的自行車麽?”八豔問。

“我平時也不大騎,這是我爸爸生前留給我的。”一句話也能知曉很多信息,看來他沒有父親,一個人在北平獨居,碰碰撞撞也總免不了,八豔不再問他。拐進胡同的西南角上,一間屋子緊緊閉着大門,那木門上斑斑跡跡,貼着招租條子,看來也是老房子。良時帶着八豔上前敲門,裏頭出來一個中年婦人,看見良時笑嘻嘻的,問了句,“今天下班的早了麽?”

良時朝她點點頭,笑道:“今天單位裏早開了會,所以就回來了。我聽說你這裏有間房子要出租,我有個朋友想租。”

那婦人将門都放開,從裏面走出來,一眼就看着八豔,有些愣怔地細細打量着,穿着倒好,有些不好意思問。“是這位小姐麽?我這房子有些年頭了,我那口子死得早,就留下這幾件平房,我平時裏也就一個人,就有個女兒結婚了,有空就回來小住幾天。薛先生就住在對面,絕對可靠的。”

八豔被常人打量,有些不自在,她不介意房子是什麽樣的,既是為了良時來的,也不在意什麽。可這會她突然聽見那婦人叫他薛先生,原來他不姓‘良’,心底裏有些稍稍的失落,覺得他騙了她,可是她卻也是不光明的,不也騙他說自己姓‘八’麽?這樣一想,心裏似乎也稍稍平等了點。

“我不介意的,你們這裏的租錢大概是多少?我先付一個月的。”

“先兩塊錢吧,前面人家都要兩塊半,我這屋子沒人家新,你不要嫌棄。”婦人說話倒是很誠懇,将情況一五一十的說清楚。這年頭動蕩,經濟也不穩定,這會子兩塊錢沒準下個月就要十塊錢了,八豔出來只帶了十塊錢,先前坐電車已經用掉了一塊,也不知剩下的錢還能撐多久,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就先湊合着一個月吧。從包裏掏出兩塊錢來,遞給那婦人,“我先暫住一個月。”

婦人笑嘻嘻的接過錢,哎了一聲,問:“是今兒就搬過來麽?”

良時看着八豔,見她只帶了一個小包,問:“你有什麽行李要搬的,我騎車幫你。”

八豔搖搖頭,她哪裏有什麽行李,出來匆忙,連錦繡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要是在這裏住一個月,曹媽媽會不會以為她跑了?以前總想着離開繁樂門,去過尋常人的日子,可真正有離開的機會了,她卻猶豫起來,總歸是住慣了的地方,乍一離開倒有些不适應,她沒什麽學問,也沒什麽本事,外面的生活像豺狼虎豹,她怕是連一桶水也提不起來。

☆、09

東拉西扯,外面的‘家’也算是置起來了,一個小胡同裏,連她也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只依稀記得那日下電車的時候,瞥見‘總督府’三個字,便一道兒想起薛良均來,可似乎那是很久遠的人和事了,她在這裏已經住了十日了。

已經十日了,她沒有出過這個胡同,又給了房東兩塊錢做夥食錢,日子過的不能再平淡了。十天來,良時只來過一次,請她出去吃了一頓飯,她也順便去逛了衣服店,買了兩件冬衣和棉鞋,又買了本時下流行的書,名字叫做《春明外史》。書是良時推薦的,可她認得的字實在是少的可憐,磕磕絆絆讀了幾頁,就仍在床頭上。

可良時再沒來過了,她抛棄一切去換幻想中的愛情,等來的下場看起來并不好,至少沒有她在繁樂門裏那樣的得意。

吱——

窗戶又開了,這小平房實在是不大好,窗戶上連塊玻璃都沒有,就用紙糊了一層。這幾日也不知是怎麽了,外頭的風很大,吹的門口那棵大梧桐樹嘩啦啦的響,這窗戶一開,那響聲更大了。八豔合起手裏的書,起身朝窗戶走去,外面鋪了一地的梧桐葉,黃棕色的,上面還有梧桐子。想起小時候,娘常帶她一起去拾梧桐子,回家來放在炒鍋裏炒香,抓一把放在嘴裏嚼,那滋味不知是香還是苦,她好像已經不記得了。

窗子對面就是良時的屋子,木門緊緊閉着,那輛腳踏車還鎖在門口,這樣重要的東西就這麽放在外邊,看來也是粗心慣了的。想起良時的模樣,八豔倒有些模糊了,只記得第一回見面他沖着她笑的模樣,不過才幾日,她的記性果真差到這種地步了?

“外面風大,站在窗戶邊上做什麽?”

突然傳來良時的聲音,八豔猛的怔住,四下裏望去,可哪裏有他的身影,這才發現原來他竟躲在窗戶後面了。她伸出腦袋,偏過身子朝他笑着,“你怎麽躲在這裏了?下班了麽?”問完也不等他回答,自己趕忙從屋子裏出來。

良時道:“你最近住的還好麽?還有什麽缺的,明天我放假,同你一塊上街去。”八豔一聽他放假的消息,心裏頓時閃過一絲高興,他在這裏沒有家人朋友的,放假了也沒什麽人作伴,那他一定會和她一起的。

“反正有個落腳的地方已經很好了,明天你也難得放假,不如我們去郊外騎車好不好?”八豔心裏滿是雀躍,擡手指着他門口的那輛腳踏車,提議道。

他們并不算特別熟絡的人,說到底才見了幾回面,可兩人之間總有一種特別的情愫。良時順着她的手看過去,那輛腳踏車停在那已經好久了,上面的黑漆也還完好無損,到底是德國的東西,質量還是很好的。

八豔瞧見良時只盯着那輛腳踏車看,以為他是不情願,剛想拒絕卻聽得良時說道:“好的呀,我也好久沒騎了。對了,八豔,你會騎腳踏車麽?不會的話,我教你。”

“真的嗎?那太好了。你還沒吃飯吧,今兒我請你吃飯。”八豔實在是高興,她從沒覺得一個人待着是多麽孤單的事情,哪怕有個人同你說說話也好,這麽待着幾日,她覺得自己快要變成地上的灰塵了。

天還很早,八豔高高興興的回去好好打扮了一番,穿上呢子大衣,也圍了一條圍巾,這樣嚴嚴實實的穿着已經好久不曾見過了,她想她該要變成一個正常人的。差不多六點半的時候,良時來敲她的門,兩人一見面,相視一笑。

良時也換了一件衣服,和他剛剛穿的衣服不一樣,裏面穿了一件棕灰色的針織背心,外邊搭了一件純黑色大衣,脖子上依舊圍着那條圍巾,整個人看起來儒雅不少,像謙謙的公子。他起初還有些猶豫,這樣的打扮是不是太刻意了點,八豔瞧見了會不會以為他是個不太正經的人,可猶猶豫豫之下,還是穿成了這樣。

兩人出了胡同,到了大街上,許是明天放假的緣故,街上的人比平常多了起來。八豔不知道哪一家好吃,詢問了良時,良時指了街頭的一家,兩人進去點了三四個菜,價錢倒也還不貴,八豔覺得一定是良時為她省錢才帶她來的,既是她請客,也不能讓她花費太多才是。一頓飯吃下來,其實是有些拘束的,八豔也不知道到底是好吃還是不好吃,正應了那句食之無味。

出了小館子,外面照例刮起大風,許是屋裏太過悶熱的緣故,八豔倒覺得涼快起來,呢子大衣沒扣起來,兩手插兜裏,兩人并排的走着,從吃飯到出來,統共也沒說幾句話。

“你應該不是北平人罷,家裏都沒什麽人了麽?”旁邊的良時突然問起來。八豔一怔,剛剛還覺得太過沉默壓抑,沒有話題,可一開口必定是要問來歷的,可偏偏八豔最怕的就是這個了。

八豔沒法,也只得如實說:“我是姑蘇人,家裏打仗,爹媽都不在了,我一個人輾轉到北平謀生活的。”

良時唔了一聲,才想起來南方是不大太平,尤其是蘇州,淪陷的最早,驚覺起來自己問了別人的傷心事,心下覺得有些難為情起來,一瞬又恢複了沉默。

再往前,就要到胡同了,拐進胡同裏,就要各奔東西了。八豔有些舍不得這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風越刮越大,一點也不涼快了,倒有些冷起來,八豔縮了縮脖子,才發現脖子上空空的。呀了一聲,擡手捂住領口道:“我的圍巾落在小飯館裏了。”

良時也停了下來,道:“出來匆匆忙忙的,應該看一下的,你先回家,我替你去取。”說着就要回過身去。八豔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朝着身後看了一眼,道:“算了,那麽長的路呢,眼看要到家了,一條圍巾罷了,我那還有一條呢。”

八豔堅持不要回去,良時也就作罷,要是非要回去取,人家還以為他刻意挂在心上呢。

兩人心裏都好似有千言萬語似的,可一直走到家門口也沒再說一句話,良時看着八豔回了屋,說了聲‘晚安’,目送着她一直關上門才作罷。自己在院子裏踱着步,來回的走着,踩在梧桐葉上吱吱的響,索性外面風大,聽不大出來。瞥見鎖在那的腳踏車,回想起來他離開家已經有兩年了,父親死了也兩年了,而那人,霸占着他的一切也兩年了……

從懷裏掏出一根煙來,叼在嘴裏,風太大了,火怎麽也擦不着,良時擡眼看了看,屋子裏的燈已經熄下了,扔掉好不容易點燃的眼,擡腳踏了一下,随即出了胡同。

天越發的深了,風也越來越大了,像是要将一切都吹的幹幹淨淨似的,可這風沒有方向,倒是吹的一團糟。

八豔回了屋子,腦子裏也一團漿糊,她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些什麽,她好像失眠了,怎麽也睡不着,外面轟隆隆的聲音很大,窗戶也不頂風,關了就被吹開,來來回回很多次,八豔都懶得下床去關窗了。屋子裏黑乎乎的,八豔的眼睛也黑乎乎的,窗戶震來震去的聲音實在是大,八豔終于受不了了,靸着鞋就氣沖沖的朝着窗邊去,仿佛那窗戶就是她今晚的冤家。

走的有些急,腳下不知踩到了什麽東西,低頭一看,居然伸出一只手來,八豔吓得簡直要暈過去,心提到了嗓子眼,卻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掉頭就往床上跑,将被子緊緊的蒙在頭上。

“八豔,是我。”

八豔吓得早沒了膽,心裏忐忑也沒聽出來:是我?你是誰?

“是我,良時。”

聽見熟悉的名字,才反應過來是熟悉的聲音,透過被子露出的縫隙,光亮照了進來,外面點上了燈,八豔這才從被子裏逃出來。臉色有些煞白,果真是吓到了,頭發也揉弄的一團糟,本來就是燙的卷發,現在看來,像頂了一團稻草。她小心翼翼的擡眼往上打量着,一寸一寸的将良時整個人掃進眼中,瞧見那熟悉的面容,心才稍稍定了下來。

八豔仍舊說不出話來,倒不是被吓得,而是真的不知該說些什麽,要問他為什麽三更半夜出現在她的屋子裏麽?良時應該會告訴她,索性睜着兩只黑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良時看。

良時見着八豔那呆滞的模樣,傻乎乎的像一個不谙世事的小胖丫,樣子有些滑稽,伸出手有些難為情道:“這個給你。”八豔朝着他手上看去,是一條圍巾,不是新的,是她昨晚在小館子落下的那條。

他又回去了?

大半夜的跑來她的屋子,從窗戶翻進來,就是為了把圍巾還給她?

八豔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心裏卻還是有些感動。良時也同樣的覺得不可思議,他像是不聽使喚的傀儡,不聽使喚的跑到小館子去替她找圍巾,為着找圍巾和店家大吵了一架,又不聽使喚的翻進她的屋子裏,聽着她翻來覆去的一聲又一聲的嘆息……他想他不是不可思議,他大概是瘋了。他大可以将這條圍巾占據己有留作念想,這樣也不會讓她覺得自己的太過刻意,就算非要這樣,也大可以等明天天亮了再還給她,可他偏偏選了一條最荒唐的道,他想看見她,看見她因為他所做的一切而感動的面容。

也許不就是面子問題麽?他心裏有她,不算是難為情的事情,既然這樣,那他又有什麽顧忌的呢?就這樣讓她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知道他的心意,效果來的是不是要快得多?

☆、10

“八豔,我心底裏有你。”

話終于說了出來,這樣的話,八豔以前在繁樂門不知道聽過多少回,可從良時嘴裏說出來的,卻覺得珍貴無比。她沒有過多的驚訝,好像老早就知道良時心裏有她似的。窗戶依舊啪嗒的摔着牆,震的她心裏砰砰的,她該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因良時而起。就像戲文裏寫的那樣,英俊潇灑的公子撞上了美貌傾城的女妓,他不顧一切的說要娶她為妻,為了她寧願放棄生命,她也該理所應當的去相信,他對她是真心的。

可算來算去,八豔算錯了一點,良時根本不知道她是繁樂門裏的人。

八豔接過他手裏的圍巾,踮起腳将圍巾挂在他的脖頸上,良時長得很高,她看他時要仰着頭才行,帶着烈焰的笑,“良時,我心裏也有你,從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愛上你了。我本是生在地獄之人,成魔成佛我都不在意,可我心裏是想着好好的生活的,你相信麽?”她對他打了一針鎮靜劑,不管以後如何,如果他願意相信她,她也會不顧一切的和他生生世世來生來世。

良時看出她的決心,握住她冰涼的手,放在心口上鄭重道:“我相信,我相信你。”那是脆弱惹人憐的八豔,透着滿身的絕望,仿佛一松手就立刻化為灰燼了,他想牢牢地抓住她,護在懷裏。他不了解八豔的過去,但他大概也能感受到她過去的悲慘,既然遇到,便是緣分,是上天注定的。

“八豔,你願意相信我麽?我是想同你一輩子的,也許你聽來覺得荒唐,我們不過見了幾回面,可總有見了幾輩子似的感覺,我對你一見如故。”

八豔眼淚早已掉下來,她從不輕易哭,小時候已經那麽苦了,眼淚早就那時就已經流光了,可現在這眼淚是為良時流的,她何其奢望過還有這樣一個人溫柔的待她。從小到大,她見過的男人不少了,可他們都不是真心的,這樣的亂世,真心哪裏去找?如今她遇到了,她一定不會放手,哪怕傾其所有!

她不知該如何回應他的深情,從來說的都是違心的話,真心話似乎已經不會說了,她怕一開口會破壞這樣的真心。索性便撲到他的懷裏,說的永遠不如做的,她想用她的行動來回應他的真心,那是她拿得出手最誠摯的感情。

八豔這樣的人,許是經歷薄情慣了的,心裏總帶着一層薄膜,一旦戳破了,鮮血淋漓。可是現在,她寧願為了良時,不顧一切。

屋內的深情,已經讓人不冷了。可外邊的大風還在肆意的刮着,似乎要将屋頂掀了才罷休。天要亮了,可這天似乎亮不了了,天要下雨,烏雲密布。

八豔獨自縮在被窩裏,剛剛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夢一樣,哦不,夢也沒有這樣的讓人高興,她高興的睡不着,心裏還在砰砰的跳,她不知道是原來就這樣,還是今天格外注意這心跳聲,總之她像是要心悸到天上去。外邊車轱辘壓着樹葉沙沙的聲音,夫子沒睡醒的叫喊聲,卻仍舊響亮而震撼。八豔聽過這聲音,那是一個做了錯事的小夥子,被逼着拉糞車,在街道上吆喝着,走到哪家的門口,大家就出來倒馬桶。她聽見外邊大門的吱呀聲,那是房東爬起來倒馬桶了。

八豔從沒覺得自己的腦子這樣清楚,恨不得将外邊梧桐樹上的鳥窩裏的覓食聲也聽的一清二楚,好清清楚楚的記得這一刻的興奮。糞車的車轱辘聲,吆喝聲……漸走漸遠,八豔在一片沉寂聲,終于睡着了。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北平下了大雨,號稱是百年來最大的雨,八豔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那麽一回事,因為她還沒活到那麽久。她只知道,良時臨時被通知要去上班,單位裏說下大雨的時候,在單位才最安全。不過良時說,那是單位為了壓榨工人的說辭。而八豔最遺憾的,就是她和良時要去騎車的事情泡湯了。

這一切,是良時一大早冒雨在她窗前與她說的……

她覺得她像是一個妻子,而良時理所當然的是她的丈夫。

雨像是個被奪了糖葫蘆的孩子,哭個沒完沒了。連續下了多少天,連八豔也不記得了。起初她還有些耐心,可現在她到底坐不住了。前日上街的時候,聽見了繁樂門的消息,讓她的美夢一下子變成了噩夢,她還在痛苦的掙紮中,良時還不知道一切,而她也還不是自由身,她好像沒法子同良時一起天長地久了。

她的賣身契好像還在曹媽媽那個小匣子裏,她不是沒錢贖身。這些年來,她也攢了不少錢,只是怕一離開繁樂門,她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就像是離開了家沒有地方依托。她當然知道那不是她的家,那是她陷入地獄的牢籠,可是除了地獄,她好像已經沒有家了。

而現在,她想她應該又要有一個家了。

傍晚時分,雨下的有些小了。今日房東來說,房子不讓人住了,政府今日派人來查,說這是危房,連日來下了很大的雨,不少地方鬧洪澇,這裏也不讓住了。八豔頓時愣住了,有一種流落街頭的感覺,良時還沒回來,她總要和他商量一下。

她撐着傘在門檻子上,不想回屋,裏頭黑黢黢的,又潮濕又悶人。好像又到了走投無路的境況,那頭催着搬出去,這頭不知該怎麽做決定,她有些着急,難道還要回繁樂門麽?

今日不知怎的,良時回來的很晚,天已經黑了。拐進胡同裏,猛的擡頭望見前頭屋檐底下,站着一個人,打着大紅色的傘,可是天已經黑了,看不大真切,那人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像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女鬼,訴冤追魂的。良時心裏一顫,打了一個閃子,這才看清那灰蒙的女鬼是八豔,他急匆匆蹚過水坑,濺起一灘泥,也顧不得其他了,連忙趕到她的面前。

八豔看見回來的人,終于心裏歇了一口氣,要等的人就在面前,有種安心的欣慰。

“今天怎麽這麽晚?有事耽擱了麽?”她扯過掖在懷裏的手絹子,一面替他擦臉上的雨水,一面細心問。

良時咧了嘴笑了笑,捂住她的手,“臨時通知加班了。你呢,天不好,站在門口作什麽?怪冷的,上屋裏吧。”說着,接過她手裏的傘,拉她回屋。

八豔頓住不走,不知該如何同他說接下來的事,她也還沒想好到底要不要告訴她繁樂門的事情,還是就這麽瞞着,同他稀裏糊塗的過一輩子?她越發的為難起來。

良時回過身來,看見她還站在門檻上不動,他知道該是遇上麻煩了,八豔臉上向來藏不住事,因問道:“發生了什麽事了?”

“這裏房子不讓住了,房東叫搬走。”說完有些愧疚的朝他笑了笑,畢竟房子是他找來的,歪着頭朝着他調笑道:“我好像又無家可歸了。”

“那你住到我那裏去。”良時想也沒想就道。說完兩人都立馬反應過來,良時臉上有些讪讪的,八豔也愣住了,她還沒和良時結婚,怎麽能住到他家裏去,為了緩解尴尬,八豔登時道:“這一胡同的房子似乎都不能住了,政府說是危房,所以你的……”

良時自然明白,似乎也沒放在心上,嘆了一口氣,朝着外邊望了望,雨還在一裏一裏的下着,沒完沒了,簡直是要死人!

“你吃飯了麽?”

八豔搖了搖頭,良時拉着她往外走,“我今天正好發了工資,咱們出去吃頓好的。”

“可房子……”八豔着急問道。

“北平又不是只有這裏有房子,我回頭再問問我的那些同事,一定會解決的。”

八豔知道良時是在安慰她,北平近來不太平,哪裏還有房子,張家口發生了□□,附近的房子統統漲了近一倍。光靠着良時的那點工資,哪裏還能再應付兩個人的日子呢?

良時帶她來了一家餐廳,光看名字八豔就知道這是西餐廳,立馬拉住良時道:“我們不要在這裏吃了,反正我不是很餓,我們就去我們常去的那家,我吃慣了那家的菜。我還有些事情要同你說。”良時無奈,只好順着她的意,他知道連日來,她日子過得有些單調,所以一發工資,就帶她來西餐廳,想着把日子過得稍微好一點,也知道現在日子過得很艱巨,既然打算了一起走下去,總要精打細算一點才好。

照往常一樣,叫了三碟小菜,還叫了一壺燒酒,八豔自顧自的給了自己倒了一小杯,用帕子将他和她的筷子擦了一遍,良時看着她所有的動作,她總有這樣的習慣,說外面的碗筷總要涮一遍才幹淨。他靜靜地等着她遞過來的筷子,頭頂上傳來她的聲音,“良時,我家在蘇州,你同你說過,你還記得麽?”

他唔了一聲,不經意擡頭看她,“我記得,你老家不是沒有親人了麽,怎麽突然提起這件事來了?”

“這些天來,我想了想,我心裏已經認定了你,你呢,你打算娶我麽?”

他們好像還沒有談到這樣直接的問題,可誰的心裏都有數。現在雖說不是舊社會了,可是該有的禮數規矩還是要有的,說到底,他們還不夠真切的了解過彼此,臂如,八豔還不知道良時是哪裏人,她好像除了他叫良時,其餘的,她都不太了解。良時知道她的顧慮,傾過身子,握住她拿着筷子的手,有些冰涼,“我的心思,你還要來問我麽?你心裏已經有了打算了麽,我差不多年底的時候,有個長假,到時候我們找個日子……”

“你不打算見見我的娘親麽?”她急急的打算他的話,道。

“怎麽沒聽你提起過呢?既是要結婚的,當然要回去見見親人的,是在蘇州吧,回頭我請個假和你一起回去一趟。”

“其實不用那麽麻煩的,我一個人回去就行了,我娘親身體不太好,不方便能見人,我們明天去照相館拍張合照,回頭我把你的心意帶到就行了。”

良時有些躊躇,蹙眉道:“這樣……會不會有些太,沒有禮數了點。”八豔彎着眉笑道:“哪裏會呢,我娘親不會計較的,你不用擔心的。”

“我是怕委屈了你。咱們這樣私下裏太倉促了點,我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彩禮,父母親早早的沒了,你跟着我,以後怕是沒有那種榮華富貴可以享受,但是你放心……”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當我跟着你是為了別的麽?我不懂得什麽大道理,套句戲文裏的話來說,你作塵來我作灰,塵灰與共。良時,我不求別的,只希望能與你好好的過日子,無論怎樣的艱難,都不要抛棄彼此。”

☆、11

因着下大雨,北平好幾家的照相館都已經關門了,八豔和良時找了好久,才在西街巷裏找到一家小照相館。

時間定在三天後,良時已經給她買好了火車票。

“天冷,你多帶點衣服,南方潮濕,自己一個人多保重。”良時站在門檻上看她忙忙碌碌,床上攤着一只皮箱子,裏面稀稀拉拉放了兩件衣服。遇見八豔的時候,她還什麽都沒有,轉眼都已經快一個月了,一個月的時間,他們就已确定了終身。

八豔彎着腰,疊衣服的手愣住,沒有立馬起身。他一進門,她就開始流眼淚了。拾起箱子裏的那條大紅色的圍巾,紅的顯眼,整只箱子裏八豔一眼就瞧見它了,轉過身來,圍在良時的脖子上,咧着嘴道:“我知道,你不要擔心,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低頭看着她在胸前為他打着圍巾,柔軟的發絲輕輕蹭着他的下颚,甕聲道:“可你比小孩子更讓我擔心,你要是小孩子,我哪裏還會讓你一個人出遠門呢。”

“什麽時候會說這些調皮的話來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睫毛顫了顫,上面還沾着晶瑩,她大概還不知道罷,以為自己掩藏的好,讓他看不出來,擡手将她擁在懷裏,頭埋在她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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