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回,她不想要人連名帶姓的記住她
絲裏,香香的,是他一直熟悉的香味,“以後這些話,只對你說。”
“你這樣,會叫我舍不得走。”
即使要離開,她還是高興的,因為良時這樣舍不得她。她有多久沒有出過遠門了,久到連她也不知道了。總之,她是個連在北平城內都會迷路的人。
“你什麽時候回來?我已經替你找房子了。”
八豔一愣,擡眼盯着窗外的那棵梧桐樹,良久才道:“一個月吧。”
“好,我等你。到時候你一定要給我寫信,知道麽?”
八豔嗯了一聲,再沒說話,良時不知道她不會寫字,也不知道她騙了他。她沒有打算要回蘇州,娘親早在十幾年前就死了,她回蘇州去找誰呢?她打算回繁樂門,将一切都做個了斷。
“對了,差點忘了,這張照片記得放好。”良時猛的想起來,從懷裏掏出那日在照相館裏照的照片。八豔接過,看着上面的兩個人,黑白的色調,還有些泛黃。她已經沒有好好的看看自己了,相片上的大紅色圍巾也成了灰色,身旁站着的良時,微微漾起嘴角,額頭上方方正正,鼻梁上還架着一副眼鏡。良時本也不近視,眼鏡是他特意借來的,說是能給人有一種書卷氣息,叫娘親看了心裏會更滿意。
若是娘親還在世,她一定會滿意的。
若是娘親還在世,她哪裏還會受這些苦呢,可她哪裏又會遇見良時呢,結果只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罷了……
天還沒亮,可八豔早就睡不着了,明明也不是出遠門,只是回一趟繁樂門,可是她像是離了家十萬八千裏似的,那樣無歸期的憂愁。巷子裏的巴兒狗叫的厲害,夫子按時按點的吆喝聲,一刻鐘之後,大門終于想起了敲門聲,只輕輕敲了三下,是她與良時的約定,她靸着鞋連忙爬起來,抽了門栓,吱呀的打開門,“要走了麽?”
良時嗯了一聲,手裏拿着一把傘還有一包紙包起來的東西,“六點十分的票,我們早點走。車站有賣早點的,我怕你舍不得買,特意買了些餅幹,你留着在車上吃。”
八豔接過餅幹,也沒說話,良時為她想的樣樣周到,她沒有什麽好挑剔的。來時的路是偶然的,可回去的路卻這樣讓人惆悵,八豔穿着那日來時的高跟鞋,踩着地上的水窪,泥濺的到處都是,她能感覺到小腿上濕漉漉的,她走路向來如此,小時候聽人家說,這是遺傳,胎來帶。也不知娘親下雨天走路是不是也這樣,娘親命苦,一輩子沒遇見個好男人,可她遇見了,良時就是這樣的好男人。
車站沒多遠就到了,人山人海的,看來一大早出行的人很多。八豔緊緊攥住良時的衣袖,生怕自己一轉眼就看不到他了,車站人這樣多,走散了是很容易的事。她大約想着,要是走散了,要是良時不來找她,要是……她大概一輩子也找不到他了,即使北平這樣小,她也再也找不到他了。
八豔這樣想着,忽然緊張起來,擡頭朝着良時,急道:“良時,你不要不等我。”
良時頓住,他感受到八豔心裏不安,兩手握住她的手,呵氣的為她搓着,語氣裏帶着輕快的調子,“說什麽胡話呢,這輩子死也纏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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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豔連忙抽出手來捂住他的嘴,緊張道:“一大早,不要說這樣不吉利的話。良時,要是一個月後我沒回來的話,你一定要來……”她止住了話,沒說下去,其實說什麽呢?叫他來繁樂門裏來找她麽?還是去蘇州找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八豔?她好像沒有不回來的理由,因為只要她不回來,良時也一輩子都找不到她。
“不回來?!為什麽不回來?”良時看着八豔的欲言又止,心裏開始不安起來,他有種不好的預感,他覺得八豔是在向着他告別,永遠的告別。他猜不透的女人們的心思,到底是他多想了,還是女人們天性的多愁善感?
“沒……沒有,沒有不回來……”說着說着,八豔的眼淚又開始掉下來,這一輩子她只經歷過一次離別,只那一次,就永遠失去了娘親,失去了所有。現在又要同良時離別,她心底裏有些害怕,她害怕繁樂門的事情會出現變故,她怕沒有告訴良時實情,他會找不到她,就像小時候被拐來北平的時候,她身不由已,卻沒人來救她。
手上被扣上一根紅繩,八豔抹眼擡起手來,問道:“這是……”
“這是我母親死前給我的,能保你平安,我把我最珍貴的東西給你,你一定要回來,知道麽?要是你不回來……我也一定會去找你的。”良時雙手捧起八豔滿是淚痕臉龐,用拇指替她擦着,輕聲哄着她,“八豔,不要害怕知道麽?我一定會去找你的,哪怕翻天覆地,我也會去找你。等你回來,我們就結婚,然後生兩個頑劣的孩子,整天的圍着你,你要是想回蘇州,我們就在鄉下過一輩子,你說好不好?”
良時每說一句,八豔就哭的越厲害,頭抵在他的胸膛上,不想讓他看見她哭,可是已經沒辦法了,她的眼淚流在良時的衣服上,形成一塊黑黑的斑點,看着那長衫上的濕印子,她破涕笑起來,“這是我聽過最好聽的情話。”
耳邊傳來濕濕糯糯的聲音,她能感受到良時的嘴唇擦過她的耳垂,“等你回來,我天天說給你聽。”她羞得滿臉通紅,将臉埋在他的胸膛裏,吸着鼻子,一點也不覺得冷,心裏暖洋洋的。
車站嗡嗡的響着,鈴聲敲起來,叮鈴鈴叮鈴鈴的,敲得每個人心裏都顫栗起來,那是離別的顫栗。良久良久,誰也不願先開口,可這樣的溫馨總要結束。
“我要走了。”
“嗯,早點回來。”
“我會的。”
“注意安全,記得給我寫信。”
“嗯,等我回來。”
列車開始進站,嗡隆隆的聲音越來越大,大到八豔開始聽不清良時的心跳,逐漸連自己的也聽不到了。進了車站,良時就不能再往前走了,八豔接過皮箱子,轉過身背着良時,越走越遠,越走越遠,直到再也看不見良時,直到再也看不見良時。
縱是再舍不得,這會也終于離別了,八豔腦海裏一幕一幕放着與良時的一切,從剛才的離別到第一次的見面,她恨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同良時做,她一次也沒有與他看過電影,那輛腳踏車她一次也沒有騎過,他說過要教她騎車……一切就像是一場夢一樣,現在夢醒了,她要回到繁樂門裏去了。
不知道回到繁樂門裏又是怎樣的一番風雨呢?她消失了一個月,有人找過她麽?還是就當她已經死了?總之,八豔現在已經不在乎了,她要做的就是與它完全脫離關系。
眼下就有一件難題,怎樣回去呢?來時是坐的電車,可現在身上沒有什麽錢了,北平城內就這麽大,走回去應該也用不了多久吧。想着便一面問一面走,剛出了車站,前面站着個軍官,八豔壯了膽上去問道:“這位軍官,請問繁樂門怎麽走?”
“八豔要回繁樂門麽?”
身後傳來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八豔一回頭,發現來人竟是薛良均。她掉頭就要往回走,可他似乎是有意在等她一樣,所有的軍官立馬圍了上來,路過的人都繞着走,以為在抓什麽通緝犯。八豔不知道薛良均是什麽意思,難不成要報複她麽?對了,她想起離開繁樂門的前一晚,她得罪了薛良均!
他的氣量果真和她猜的一樣,記仇又小氣!可八豔忘了,人家薛大督軍曾給過她二十塊大洋。
“八豔走錯了方向,繁樂門在那頭。”他帶着軍綠色的手套,朝着她身後指了指。
☆、12
八豔覺得事情變得不簡單了,他薛良均是個什麽人,她不清楚,不過見了兩面的人,他的大部分事跡都是錦繡打聽來的八卦,可她知道,在這樣亂世道裏打滾的人,絕對不是好人。
逢場作戲的戲碼,八豔做的不少,笑呵呵的朝着他,“今兒真是巧,遇上大少了嚜!”
薛良均也笑着,扶了扶額上的軍帽沿,緩緩地朝她走過來,帶着算計的意味,“哪裏巧,我是特意來找八豔的,這麽些天兒,每回到繁樂門,八豔都不在,這是去哪兒了?”
“家裏出了點事,料理完了這不就回來了麽。”八豔讪讪道:“大少要是沒別的事兒,我就先走一步了。”
“慢着!”
八豔前腳還沒邁出去三步,身後的聲音不疾不徐的傳來,她就知道,事情沒那麽簡單。
回過頭來,裝作若無其事問道:“大少還有別的事麽?”
他良久不說話,只盯着她看,似乎心裏在做一個重要的決定。
“我碰巧去一趟繁樂門,順便送你一趟吧。”說着,不由拒絕的帶頭走着。
碰巧順路?八豔才不會相信,堂堂大督軍一大早就逛窯子,說出去誰會相信,何況又是這樣的當口。可她沒辦法,只好擡腳跟了上去,就算前面是坑,她也得跳!
坐上汽車,開的很快,約莫着有半個小時,就到了繁樂門。
一大早,門口大門緊緊閉着,也沒多少人。
八豔從側門進去,身後薛良均也隐了進來。
天氣冷的很,八豔覺得整個人像是掉進了冰窖子裏,連腦子也僵住了,可她到底還是知道自己回來的目的的。
迎頭就撞上了曹媽媽,該來的總會來,不如早些說開了,也好早點去見良時,不過才幾個小時,她已經快要忍不住了。
“媽媽早,我有事情同你商量!”
曹媽媽估計是剛睡醒,兩眼惺忪,看了老半天才認出是八豔,也難怪她認不出,穿了嚴嚴實實的厚襖子,連口脂水粉都沒塗,不過一個月,八豔像是變了一個人。
只是骨子裏,還是同樣的八豔。
曹媽媽回過神來定睛看着,罵道:“你死在外面啦!這麽多天去哪了,你要再不回來,我還以為跟哪個野男人跑了呢!你還知道回來,你……”曹媽媽一眼看見門口的薛良均,頓時閉了嘴,愣愣的立在那兒。
她在想着那句野男人,八豔是薛良均送回來的,這不是明擺着的事兒麽。
“媽媽,我要贖身。”
曹媽媽哦了一聲,沒反應過來,準備掉頭往屋裏走,一下回過頭來,劈臉就罵道:“你發什麽癫?趕緊回屋去!”她顯然是不相信的,做了這一行,什麽人沒見過,什麽事沒經歷過,要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那除非是有一種可能,就是掉進了哪個野男人的蜜罐子裏頭了。
八豔下死了決心,賴着不走,只恨恨道:“我要贖身,我有錢,我攢了很多錢,都給你!”
站在門檻子上的薛良均朝着屋外,看不清正臉,只瞧見一縷縷的白煙往上騰着,騰到天上就散了,然後又接着一縷,沒完沒了。
他聽見屋裏的争執聲,吵了好一會子了,也沒見吵出個結果來,扔掉手裏的煙頭,擡腳碾轉着,回身進了裏屋。
“曹媽媽,我有些體己話要和佟姑娘說。”
薛大督軍都發話了,曹媽媽自然不敢違抗,識趣的撇了一眼八豔,就掉頭走了。
八豔還站在那兒,兩手插在兜裏,脖子上圍了一條大紅色的圍巾,兩臉頰紅彤彤的,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和人争執的。
贖身?
都做到這份兒上了,果真是下了大代價了。
“八豔,果真想贖身麽?”
她迷糊着聽着他的每一個語氣,努力揣摩着他話裏的意思,聽他的口氣,難不成是要幫她?
她心裏有些松快起來,曹媽媽極聽他的話,要是他吩咐一句,還怕她不答應麽,瞬時松懈了口氣,打算讨好他。
可轉念又一想,憑什麽呢?他憑什麽要幫她呢,雖說他是大督軍,這樣的小事随口吩咐一聲,不費什麽大力,可八豔不相信他會這麽好心。
“大少願意幫忙?”她帶了些讨好的意味。
“舉手之勞。”
“我……要做些什麽?”她還是不大敢相信,嗫聲輕問道。
“去把你錢箱子搬來。”
就這樣?她緊緊皺眉,提起心來等着他接下來的吩咐,等了許久,只聽他不耐煩道:“不想贖身了麽?”
想!怎麽不想?
她一溜煙的就沖到了後院,連步子也輕快起來,急急的沖到屋裏,翻着自己的錢箱子。
八豔大概想不到,她竟有一天這麽歡呼雀躍的把大洋往別人手裏塞,還塞的這般心甘情願死心塌地,她想她大概是瘋了,也是為良時瘋的!
回屋剛好撞上錦繡,這麽多天沒見,連她也不曾知會,那天匆匆走了,錦繡心裏又急又怕,可最終還是沒吭聲。
“八姑娘,這麽些天你上哪兒了?”錦繡扔下手裏的衣裳,抓住八豔的胳膊着急問道。
八豔現在哪裏還有心思閑唠嗑,一門子找她的錢罐子,一面找一面不耐煩道:“你別問了,沒什麽大要緊的。”說着就抱了錢罐子要走,走到門檻又回過頭來,躊躇了下,掏出幾塊大洋來,朝着錦繡,說:“你跟着我也不少年了,我也沒什麽好的留給你,這麽些你也不要嫌棄,往後……往後也沒什麽機會見面了。”說着把大洋放在桌上就走了。
這次是真的告別了,她怕門口薛良均等着急了,沒說什麽長篇大論的告別話,一切都來的太快了,比她預想的還要快。
出了前廳,她把一箱子十幾年來的積蓄全給了曹媽媽,不是說她不愛錢,只是依着曹媽媽的性子,不把她掏空了,哪裏能走?
曹媽媽掂了掂分量,喜的合不攏嘴,再加上有薛大督軍,她心裏一點也不計較了,樂呵呵道:“哎喲,八豔,這麽大的手筆,幹什麽着呢,好歹你也跟着媽媽我這麽多年了,現如今攀高枝兒去了,往後可不能翻臉不認人啊!”
八豔聽得出來,敢情她以為自己傍了大款,而這大款,剛好就是旁邊的薛良均。眼下也不是計較的時候,其實又有什麽區別呢,到頭來,她還不是跟着男人跑了。
松松快快的出了繁樂門,八豔回頭瞧着這待了十幾年的牢籠,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不是開心,也不是難過。
“今兒個還是要多謝大少的幫忙,沒有大少,我也出不來……”
“我也是有私心的。”
感激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八豔現在才覺得自己掉進了薛良均早就挖好的坑。正如她跟着他一道兒回來的路上,她就想好了會是這樣結果,泯着嘴燦燦的笑,“大少說什麽呢?”
“賣身契還在我手上呢!”八豔擡頭看着他高高拿起賣身契,明晃晃的耀着她的眼,刺的她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她早知道事情沒有那樣簡單,他是北平的土皇帝,再三再四的和她糾纏,她想不到除了她的人,他到底還想要什麽?
當他的情婦麽?
為了與良時的将來,她不怕再掉進泥坑裏,大不了再爬起來,男人總有厭倦的時候,何況還是薛良均這樣的男人。
“大少想要什麽?”
他調過視線看天幕,哼笑着:“八豔果然是聰明的人,上車吧!”
有種出了狼窩,又進虎穴的意思,只不過這狼窩虎穴連在一塊,已經由不得她了。既然已經蹚進來了,生死全在裏面,橫豎不過一個八豔活生生的人罷了,其他的還算得了什麽呢!
☆、13
汽車一直開到了督軍府,和那日八豔坐電車無意間瞥見的一樣,很氣派的新式洋樓,有三層,白赤牆灰刷着,在這一片很是顯眼。
一切都只不過是八豔自己猜想的罷了,薛良均沒有做一些禽獸不如的事情,将她撂在這小洋樓裏,已經七天了。
七天來,薛良均沒回來過,她甚至想他是不是把她忘了,把她關在這兒,到底是為了什麽?在關一個囚犯麽?再這樣下去,她是要徹底的瘋了。
出也出不去,她不知道這樣到底要多久,良時還在等着她,她不能一輩子待在這裏。下了樓,拎着皮箱子準備要走,卻在院子裏撞見了塵土飛揚而來的汽車,像是上天算好的一樣,薛良均終于來了。
他下了車,緩緩朝她走來,走到她的面前,脫下身上的大氅披風,二話沒說就披在她的身上。上面有他的溫度,很溫暖,還有屬于他的氣息,帶着好聞的煙草味。
“要去哪裏?”說這話的時候,他帶着所未有的溫柔語氣。
“我要離開,大少要是沒事,就放我走吧!”
他嗤笑,彎起一半的嘴角,道:“不過才幾天就受不了了,往後日子還長着呢?”
他是什麽意思?什麽叫往後?
她徹底急了,大喘着氣沖口問:“到底還有多久?這樣的關系到底還要多久!”
他停住了朝前走的步子,從背後傳來悶哼的聲音,“明天吧!過了明天,一切就都解決了。”
她弄不懂他的意思,一直以來,她都不太懂他的意思。
進了堂屋,他就坐在沙發上,外面起風了,今日掃地的老婆子沒來,門檻子上吹了一地的枯樹葉。
她準備上樓回房間,他叫住了她,“我帶了人給你做幾件衣裳,你待會量一量尺寸。”
“不用了,不過明天一天,用不着了。”她還站在樓梯半道兒上,微微側了身子,薛良均只看見她好看的側臉。
“你身上那件旗袍不好看,做一件新的。”
他倒是直接,理由也這樣充分,好像由不得她拒絕,她沒再說話,準備擡腳上樓。
“手腕子上的紅線不要帶了,回頭換一個手表。”
八豔下意識的低頭看手腕,隐隐約約跳出來的紅繩,那是良時給的,她是不該帶着的,至少不應該在這裏帶着,在另一個男人面前帶着。
“我是不該帶着,等這一切都過去了……”
“過不去了。”
他硬生生打斷了她的幻想,八豔不知道薛良均此刻是怎樣的一副猙獰面孔,這樣的令人厭惡,她恨不得将他撕碎了拿去喂狗!
她痞氣的一笑,伸手扯下身上的大衣,轉過頭來,俯身看着他,彎起嘴角細細密密的笑着,笑出聲來,同他在繁樂門二樓上聽的聲音一樣。
她甩手将大衣朝着他扔過去,嘴裏憤恨的罵道:“去你個狗|日娘養的!你當我稀罕麽,老娘一點兒也不稀罕!”她罵完就扭着腰肢,噔噔的踩着高跟上樓去了。
她恨透了這樣玩文字游戲的感覺,壓抑的人心悶不過來。
薛良均看着被她撂在半道兒上的大衣,興許是她的力氣太小,本來這大衣應該是蓋在他的臉上的。他也不惱,反倒吃吃的笑起來,他的八豔還是從前一樣的有趣。
八豔回到屋裏,看見床上一大摞的衣裳旗袍,樣式都很豔麗,比她身上穿的是好看多了,不得不說,薛良均的眼光還是很不錯的。
“夫人,這些……”
“誰是你家夫人!”八豔怒喝朝着進來的小婢女,道:“我明兒個就要走了,再亂胡說,小心我撕了你的嘴!”
小婢女害怕的低着頭,不敢看八豔,喏喏道:“是,姑娘,督軍叫你試試這些衣裳,明兒家裏來客,叫你選一件亮堂的旗袍。”
“行了,我知道了,你出去吧!”八豔看着床上的旗袍,心裏納罕着,薛良均葫蘆裏到底在賣什麽藥,說是明兒放她走,這會子又說來客人,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小婢女,唯唯諾諾的出了房門,她心裏也疑惑着,明明是督軍親口說的,要叫夫人,怎麽這新夫人倒不樂意呢?
第二天一大早,八豔就被叫起來了,屋外面倒是還挺熱鬧,叽叽喳喳,像來了幾百號人,吵的她頭疼。
以前她從不喜歡早起,都是一覺睡到大天亮,現在倒好,看着外面黑蒙蒙的天兒,估計也就才六點多鐘。
眯着眼任由小婢女替她倒騰着,也不知道收拾了多久,八豔覺得自己連坐着的光景也睡了一覺。
收拾好了,八豔照着鏡子左看右看,小姑娘的手真是巧,将她打扮的光豔照人,頭發上不知做了什麽手腳,倒像那外面牆上貼的外國美人,有種異域風情,她倒不記得了,有多少天沒有這樣好好的打扮自己了。
八豔今天心情出奇的好,不知是這化了妝的緣故,還是要離開去見良時的緣故,總之,她高興的簡直心都要跳出來了。
洗漱完高高興興的下了樓梯,還沒走下來,八豔立馬就呆住了。倒不是因為看見薛良均換了一身帥氣的西裝,也不是這滿廳子的人,而是她看見良時了。
良時就站在離她最遠的門邊兒上,她一眼就看到他了,仿佛遺世獨立了一般,就一個人獨自站在那兒。八豔愣住了,她不知道該怎麽做,是沖到良時身邊,還是等着良時來找她?
似乎都不太妥當,她要以什麽身份見他呢?情婦的身份,還是妓|女的身份?
倒不如不相認的好!
薛良均緩緩上樓梯朝着她走來,伸出手來接她,她一直知道他長的很好看,尤其又難得穿上了洋人的西裝,跟她今天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她聽不見滿屋子裏的喧嘩,也聽不清楚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麽,她覺得腦子像炸開了的□□,血肉模糊的攪在一塊,她要努力的不去朝良時的方向看,她要他知道,是他認錯人了。
薛良均将她牽到人群裏,嘴裏說着什麽,她也聽不見,她只想着不要去看良時,不要去看。
她知道良時瞧見了她,就在身後,眸光刺的她背都快直不起來了。
突然一室都安靜了,只有一個人在念着什麽臺詞,她不識字,聽不懂在說些什麽。可忽然聽到一段話:
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蔔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将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
聲音震天響,屋外鞭炮煙花齊鳴。
八豔想起在胡同裏的家,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在窗臺邊還放着那本《春明外史》,在十八頁那裏,夾着一張她新學的小楷,上面寫的就是這段話。
如今倒聽人念出來了,她不知她是該高興,還是該大鬧去哭,真是生死都不由人的嘞!
她仿佛看到旁邊薛良均一副奸計得逞的模樣,原來他給她的坑,是婚姻。可是……可是為什麽呢?他為什麽要娶她這樣一個人,她料想了很多的結局,卻根本沒想到他會娶她,不該是這樣的,她設想的不是這樣的!
薛良均滿面春風的看着她的錯愕,低頭在她耳邊輕聲呢喃着,“你怕是沒想過會有這麽一天吧,以後你就是我的老婆了。”
誰稀罕當你的老婆!八豔想着就要縮手,她打算要離開這裏,她不能任由薛良均操控着她的一切,如果她妥協了,她這一輩子就完了!
“你想讓薛良時認出你麽?你今兒要是撕破臉,我會讓他走不出這間屋子。”他說着這些話的時候,依舊在笑着,好像在對她說着甜言蜜語的情話。
良時,薛良時?薛良均!
原來,良時是……她早該想到的,良時不姓良,而姓薛,從前她當成故事一樣的兩個人,竟成了她命裏逃不掉的噩運。良時有多恨薛良均,她不知道,她該慶幸今天沒有戴那根紅繩,也慶幸是這般妖嬈豔麗的妝容,是沒心沒肺的佟八豔……這樣她就有一萬個理由告訴良時,她不是八豔。
她看見良時朝着她走過來,她有些害怕,害怕在他面前露出馬腳,她的手被薛良均緊緊地抓着,她想努力的裝作什麽事也沒有發生,薛良均将她擁在懷中,正好擋住了她的視線,這下她看不見良時了。
“良時也回來了。”是薛良均的聲音。
八豔趴在薛良均的懷裏,心裏砰砰的跳着,她在等着良時說話,即便是這樣的場景下,她也想聽見良時的聲音,好叫她徹底清醒,站在他面前的到底是什麽人,究竟是不是與她在胡同裏相處了一個月的人。
良久也沒聽見聲音,她知道良時在看着她,她緊張的心跳聲,薛良均也該聽得見。
終于,她聽見那熟悉的聲音。
“是八豔麽?”
☆、14
八豔聽見良時熟悉的聲音,她知道他是在問她,可是她不敢回頭,她怕露了餡。
薛良均隐隐笑着,摟住八豔的腰肢,道:“良時認識我老婆麽?”
她知道,她該回頭了,再裝下去,假的也要成真了。
帶着沒心沒肺的笑,笑的那樣明媚,咧着紅唇,媚眼如絲,語氣裏很輕佻,嗤笑道:“這就是我的小叔子嚜!”邊說着邊拿手去抓他臂膀,“來來來,今兒是好日子,往後我可是你的嫂嫂了,良均快來給小叔子敬酒。”
她拉着良時往裏走,依舊是背對着他,她好像還是沒有勇氣看他。今兒穿的是中袖的旗袍,兩條藕臂露在外面,她該慶幸沒有帶那條紅繩。
八豔突然想起昨天與薛良均的對話,這麽看來,他是知道她與良時的事情了。背後良時盯着她的手,她知道他在找什麽。
走到八仙桌旁,她拿起酒杯,和薛良均站在一起,笑盈盈的對着良時,道:“這酒可是洋人酒呢?連在繁樂門裏可是都喝不到呢!今兒應該把我那些老姐妹全都帶來,也叫她們沾沾我的光!”
說完,依舊沒有看良時,舉起酒杯,一仰而盡,連同她所有不可訴說的委屈和傷痛。
別人避之不提的血淋淋傷痛,她卻拿出來一遍遍的淩遲着。
薛良均端着酒杯在一旁看她,突然伸過頭來,堵上她的嘴,将嘴裏的酒全都渡給她,她心裏一緊,連忙伸手去推搡,可瞥眼見看見良時幽怨的眼神,她吓得緊緊閉上了雙眼。
雙手去錘薛良均的背,她想将他一錘捶死,好解她心頭的怒火。可別人看來,是她害羞的耍小性子,她不知道良時是不是也這樣認為。
一杯作罷,她看着良時還端着的酒杯,繼續調侃道:“小叔子不給嫂嫂我面子麽?”
“哪裏呢,只是突然有了個如花似玉的嫂嫂,不大習慣,我還不知道嫂嫂姓什麽呢,聽說嫂嫂姓八?天底下還有人姓八的麽?”他邊說邊甕聲笑着,就像第一次在電車那兒遇上的一樣。
八豔頓了一下,突然掩着帕子支吾笑起來,像是聽了什麽好笑的笑話一般,推搡着薛良均,道:“良均,你這小叔子真是讨人喜歡的嘞!倒不知他打哪兒來聽說我姓八的,你快告訴他我姓什麽!”
薛良均也笑起來,挽着她的手,道:“你嫂嫂佟薛氏,金貴着的姓。”
“佟薛氏……”
佟薛氏,她姓佟,他姓薛。原來她不姓八,良時看着眼前的人,心裏面一團亂,她不是八豔,她的确不是八豔,她手上沒有他送的紅繩,這樣舉止放蕩的女人哪裏能與八豔相提并論呢。
他苦笑,八豔去了蘇州,他難道忘了麽,還是他親自送去車站的,八豔說過一個月之後會到胡同裏去找他的,他不該回來的,他應該待在胡同裏,等她回來,和他結婚。
八豔暈叨叨的,只不過才兩口酒,她就醉了,她天生不會喝酒,現如今倒趕巧兒了,渾身癢的不行,紅彤彤的起了滿身的疹子,脖子上手臂上全都是,她覺得連呼吸都困難了,索性就暈在了薛良均的懷裏。
薛良均看着她駭人的疹子,吓得連忙攔腰抱起她,一面往樓上跑,一面叫人請醫生。
滿屋子裏的客人都怔住了,本來喜慶的日子,北平大督軍娶妻,各路都來巴結奉承,可薛良均從不愛看人臉色,瞧瞧這今兒娶的媳婦就知道了,一個暗門子裏的娼婦,拔了野雞毛也想上天做鳳凰,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好事叫她接住。讓一個這樣的人,對他們呼來喚去,哪裏會有人買賬!
原來八豔是起了酒疹了,有些人天生不會喝酒,一喝就醉,喝多了還能要人命,八豔就是這樣的人。醫生看了并無大礙,好在喝的不多,只吩咐多喝點水,不能洗澡,等疹子退下了就沒事了。
薛良均看着躺在床上昏睡着的八豔,鼻息咻咻,睡着的樣子像一只梅花鹿,他原以為她不會逞強,會将事情弄得一團糟,他甚至都想好了替她收拾爛攤子的對策,現如今看來,一切都派不上用場了。
往後的日子是什麽樣的,他也鬧不清了。從第一眼看見八豔,他就像着了迷一樣,她去坐電車的時候,他就開着車跟着她走了一路,她遇上良時,住在胡同裏,胡同裏荒誕的愛情……他全都知道。
可既是做了夫妻了,就該同舟共濟的。他不管她從前是怎麽樣的,至少以後,他站在巅峰,她就一定站在他旁邊。
手擡起覆上她的面容,拿手細細描摹着,不得不說,手感極好。
“摸夠了沒?”
床上的人突然睜開眼睛,瞪着朝着薛良均,騰地坐了起來,打掉他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似乎要在他身上盯出個窟窿來,八豔的雙眼要是子彈,薛良均早就萬彈穿心了。
他無視她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