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仲夏之弈》作者:南朝
火星VIP2018-01-15完結
某日倒春寒,夏徽凍得瑟瑟發抖,顧留政敞開大衣,張開雙臂。
夏徽輕車熟路地鑽到他懷裏,仰着頭問,“師兄,為什麽你的衣服總能裹住兩個人啊?”
顧留政垂眸微笑,“那是因為有個小孩兒出門總是忘了加衣裳啊。”
夏小徽每天睡覺前一杯牛奶,立志長到一米七,喝了半年依舊是個小冬瓜,哭哭唧唧地道:“師兄,我長不高了怎麽辦啊?”
顧留政親吻着她的額頭,“沒關系,我低下頭就行了。”
那一年仲夏之弈,她贏得了他的白玉棋子,他贏得了她的一生。
楔子
十一月,燕城。
深秋的幾場霜罷,院子裏年歲愈百的老楓樹葉子漸次紅了,飄飄灑灑的落了下來,鋪滿了庭院。
這是個帶着日式風格的院落,青瓦屋檐下挂着湘竹簾,木制回廊上擺放着草墊,每兩只草墊中間置放着棋盤,棋盤上黑白棋子縱橫羅布。下棋之人卻都集中到院落裏,緊張在望着回廊之上的那個青年。
青年叫顧留政,今年十九歲,着一身棋社的黑白色棋服坐在草墊之上。他劍眉濃黑,雙瞳清亮,凝視着回廊下的少女,過長的睫毛半遮着眼眸,渾身散發着一股清冷矜漠的氣息。
少女才十三歲,跪在楓葉鋪滿的石子小路上,也是一身的黑白色棋服,棋服上繡着“眉山棋院”字樣。她同樣脊背挺得筆直,昂着下巴扭着頭,精致的小臉上透着股倔強和任性。
兩人持續對立着,誰也沒有服軟的意思。
顧留政端坐于回廊下,白皙修長手放在膝蓋上,寬肩窄腰,脊背削挺,标準的打坐姿勢。
庭院裏的氣氛凝滞下來,衆弟子皆不敢出聲,唯有楓葉簌簌飄落。
少女旁邊的人悄悄扯了扯她的衣服,低聲道:“夏夏,跟留政師兄道個歉吧?”
夏徽動了下肩膀掙開他的手,負氣地道:“我沒有錯!我從小和我爸一起下彩棋、賭生死,我替我爸報仇有什麽錯!”
顧留政聲音清冷,帶着金玉的質感,“眉山棋院第三條規矩是什麽?”
夏徽不吭聲。
顧留政掃了眼旁邊的師弟,師弟小聲背誦道:“凡我棋院弟子,不可以圍棋參與賭博。”
顧留政問,“違者如何?”
師弟偷瞄了他一眼,又看看跪着的夏徽,不忍心地道:“……違者……逐出……師門……”
夏徽清亮的大眼睛裏閃過一些害怕,可她又是那麽驕傲的女孩兒,拉不下面子來道歉,咬着嘴唇低下了頭。
顧留政目光清冷地凝望着她,一字一頓地道:“夏徽私自賭棋,致人重傷,屢教不改,依棋院規矩——逐出師門!”
夏徽猛然擡起頭,眼淚“唰”地流了下來,清亮的大眼眸凝望着顧留政,滿滿的懇求。
顧留政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其它弟子們紛紛求情,“師兄,夏夏是師父收的內弟子,等同于女兒,你怎麽能把她逐出師門?”
“夏夏父母都不在了,你把她趕走了她以後怎麽生活?”
“……”
顧留政道:“圍棋之道,如同做人之道。你可以把它當成興趣、愛好、職業,但不可以把它當成複仇傷人、牟取暴利的工具。”
夏徽咬着唇,眼淚不住地往下掉,眸子裏半是倔強半是哀求。
顧留政嘆息道:“你是師父親自收的內弟子,棋感、算力、記憶力都超群,但你殺戾太重,不适合眉山派,更不适合圍棋。”
夏徽低低央求,“師兄……你別趕我走……是你和蘭亭師兄把我帶到棋院來的……”
她害怕被逐出師門,可也沒有覺得自己的做法有什麽錯。她從小跟着爸爸下彩棋,明明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怎麽到了這裏就成了天大的錯處?
這時一位小弟子領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過來了,衆弟子皆喊道:“師娘。”
夏徽也像看救星似地看着她。
師娘許芳怡問,“留政,我聽說你要把夏夏逐出師門?”
顧留政已經站了起來,恭敬地道:“師娘,她嚴重違反了師門的規定,致人重傷,眉山棋院容不下她。”
許芳怡說:“你師父去世前将眉山棋院全權交給你,我也不懂圍棋,你要怎麽處罰就怎麽處罰。只是你師父的內弟子就你和夏夏。我一直把你們當成自己的孩子,蘭亭沒了,你也進了國家隊,夏夏再一走,我身邊更沒什麽人了,這早晚冷冷清清的,哎……”
許芳怡是個溫柔賢惠的女人,她做什麽事都會給別人留足面子,既使面對的這個人是她丈夫的徒弟。
顧留政沉吟了下,對夏徽道:“你雖然不再是眉山棋院的弟子,但仍可留在棋院中直到滿十八歲。但是,你從此以後不可再碰圍棋!”
這是一個很好的臺階,大家都可順此下來。留政師兄說不讓她下棋也只是懲戒,等他氣消了再求求情就是了。
然而夏徽猛然站了起來,傲氣而執拗地道:“讓我做什麽都可以,但是讓我不下棋休想!我媽媽是國手,爸爸是職業彩棋殺手,我從三歲開始下棋,每天打譜三小時,對弈兩小時,這十年的辛苦,你說不讓我下就不下嗎?”
大家紛紛扯她的衣角,恨不得捂住她的嘴巴。
許芳怡也勸,“夏夏,先跟你師兄認個錯……”
夏徽摔開她的手,負氣道:“我沒錯!我替我爸報仇有什麽錯!他害死了我爸,我只要他一條胳膊那是便宜了他!”
顧留政面色陰沉沉的,嘴唇緊抿,渾身散發着壓力,衆弟子皆不敢出聲。
夏徽眼睛瞪得圓溜溜的,昂頭望着他,一臉的桀骜不馴。
顧留政沉聲道:“你這性子不改,不光眉山棋院容不下你,将來棋壇也容不下你!”
夏徽也和他杠上了,傲然道:“我就不改!我倒要看看是你走得遠還是我走得遠!以六年為限,六年之後我一定比你下得更好!”
顧留政淡然道:“我不會等你。”
“不需要你等!我會自己趕上去!”
“好。”
夏徽咬着牙狠狠地看他一眼,也不顧許芳怡挽留的聲音,轉身而去。
出了眉山棋院的大門,一陣寒風吹來,她不由得瑟瑟發抖,抱住自己的胳膊,望着門前交錯的道路,忽然一陣茫然。
要到哪裏去呢?媽媽不在了,爸爸去世了,師父也走了,最疼愛她的蘭亭師兄也病逝了,她還能去哪裏呢?
夏徽抱着自己的胳膊,蜷縮在棋院臺階的角落裏默默的流淚。
她再驕傲再倔強,也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沒有父母的臂彎可以依靠,只能埋首在自己纖細的臂彎,偷偷地擦拭眼淚。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腳步聲停留在她面前。
她擡頭,看到一張俊逸的面孔,那是與顧留政完全不同的一個人,他眼底略帶憂郁,氣質謙遜文雅,透着股溫潤公子的味道。
他向着她伸出手來,笑容如同江南三月煙雨般溫柔旖旎。
chapter 001 天元夏徽
“第四十九屆女子天元戰在燕城雅和棋院舉行,此次參賽女棋手共計三十名,經過五天的對決,目前比賽已到決勝局。正在天元室對戰的是張亭玉五段和夏徽初段。張亭玉五段是棋壇老将,蟬聯兩屆女子無元頭銜。夏徽初段十歲獲得全國少兒圍棋冠軍,十一歲獲得世界青少年圍棋少年組冠軍,同年定段成功,并在當年的元老挑戰賽上,連挑六名棋壇老将,被寄予厚望。然而元老挑戰賽後她便沉寂了下來,期間未參加任何賽事。本屆女子天元賽是她複出後參加的第一場賽事,一路過關斬将,依舊保持着驚人的戰鬥力……”
雅和棋院,天元棋室,兩位女子分枰對坐。
年長的張亭玉五段今年四十五歲,長相溫柔端方,從容不迫。
坐她對面的夏徽穿着白色圓領的毛衣,紮着丸子頭,巴掌大的小臉上一雙清亮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櫻桃小口,長相十分甜美可人。只是一雙眉毛又濃又黑,飛揚英挺,顯出其倔強傲氣的性格。
時間到開始猜先,張亭玉五段抓了把棋子,夏徽從棋簍裏拿出兩粒黑子放在棋盤上。張亭玉随後将棋子放在棋盤上,是奇數。夏徽猜先輸,兩人交換棋簍,張亭玉五段執黑先行,采用小林流布局,注重實地。她的棋風十分穩健,棉裏藏針,不下冒險的棋。
夏徽則與之完全不同,其棋風淩厲剛決,猶如快刀快劍,一上來便展開了強烈的攻勢。然而張亭玉的棋如同一道綿綿密密的網,竟是如何也斬不斷。
兩人落子速度十分快,很快便到中盤,棋局已然十分明朗。張亭玉只需封住邊角,讓白後手活即可勝利,形勢對夏徽十分不利。
夏徽頓住了,凝視着棋盤陷入長考。她食指與中指夾着白棋輕扣額角,手指修長白皙與棋子幾無二致。
比賽采用中國圍棋規則,每方2小時,60秒5次。時間一秒一秒的流逝,已經進入了倒計時。這時夏徽匆匆落子,是一手斷。張亭玉怕其就勢做眼,分斷白棋,白棋依然處于被動地位。
觀戰廳裏大家不由得為夏徽捏了把汗。擔當大盤講解的是業餘五段棋手孟仲和,他說:“夏徽初段畢竟還是對局經驗不足,遇到張亭玉五段這樣久經沙場的老将,還是有些磨不過……”
這時夏徽忽然放棄左下角必争之地,又一手白棋分斷黑棋,衆人不明就裏,連孟仲和都頓了頓。唯有電視前的顧留政眉角挑了挑,嘴唇微勾,随即又是不動聲色。
片刻間兩人已連下四五手,白棋形勢依舊不容樂觀,明顯氣不夠,環視全局亦找不到延氣之法。
對局室裏,夏徽依舊挺直脊背端坐棋盤前,眉眼清銳,神色從容。圓領的毛衣露出她弧線完美的天鵝頸,肩膀清瘦挺直。
眉山派講究對局如做人,要行得直、坐得正。因此對弟子的坐姿有明确的規則,一律端坐如松。夏徽離開眉山棋院三年,依舊沒改當年養成的習慣。
她面上雖平靜無波,棋風依舊不改淩厲。在127手一個粘,随後又一手斷,聲東擊西,竟使得黑棋自撞一氣。
孟仲和差點忍不住拍手叫好,“棄子轉換,做得漂亮!從127手就開始為這裏準備,深謀遠慮,這孩子不光算力驚人,大局觀也不錯!不過張亭玉五段也不是好對付的……”
張亭玉畢竟是久經沙戰的老手,放棄扳活眼,及時延氣。然而白角已活,黑棋收氣打劫。白棋随後提劫打劫,連邊帶角已然遠遠大于棄子,大獲成功!
張亭玉五段投子認輸,起身與夏徽握手,笑道:“後生可畏啊!聲東擊西,棄子打劫,一氣呵成,這一場對戰酣暢淋漓,很痛快!”
夏徽謙虛地道:“承讓了!能和張五段交手是我的榮幸。”
“第四十九屆女子天元戰完美收官,夏徽初段以十六連勝的成績,奪得女子天元頭銜,晉為二段,進入國家棋院……”
夏徽捧着獎杯下了領獎臺,對陪她前來參賽的徐芳三段說:“我想去一趟眉山棋院。”
徐芳三段看看時間說道:“現在是四點,晚上七點鐘的火車,在那之前必須趕到車站,可以嗎?”
夏徽點點頭。
十一月的燕城冷飕飕的,吹面的風如同刀子割在臉上。夏徽戴上帽子,壓低的帽檐遮住了眉毛襯得五官更加玲珑精致。
眉山棋院與雅和棋院隔了幾十公裏,車行了一個半小時才到。
夏徽下了出租車後看着棋院的大門,青瓦白牆,門楹上用青漆寫着“眉山棋院”四字,兩邊題着對聯:光陰似墨磨俱短;時事如棋劫更多。
棋院與公園相鄰,皆是古色古香的建築,四周都是文化街,因而坐落在高樓大廈的城市裏并不顯得突兀。
夏徽還記得自己第一次來棋院場景,那一年她才七歲,身高不足一米二。蘭亭師兄牽着她到門口,指着門楹上的字問,“認識嗎?”
她磕磕巴巴地念道:“眉……山……棋……”
“院,庭院的院。”少年的聲音溫柔輕淡,就像春天傍晚的風,他念了對聯說,“這兩句話的意思是時間就像墨一樣,越磨越少。人生就像下棋,會經歷許許多多的劫難。”
她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那時候,顧留政就站在他們身旁,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
眉山棋院裏有棵百年的楓樹,據說是蘭亭師兄的太爺爺的爺爺種的。茂密的枝葉遮擋了半個院落,又婆婆娑娑漫過馬頭牆,一到秋天便紅紅火火,無比熱鬧。
當年的眉山棋院也是紅紅火火的,弟子們絡繹不絕。自從蘭亭師兄和師父先後去世,留政師兄進入國家棋院後,眉山棋院冷清了許多。
夏徽有一瞬間的傷感,不過在踏入眉山棋院大門的時候,擡高了帽檐,眉角揚了起來,顯出幾分趾高氣昂的模樣。
chapter 002 留政師兄
棋院裏正在打譜的弟子們看到她,皆忍不住放下棋譜竊竊私語起來。
夏徽最近出鏡率非常高,又因為顏值爆表格外惹人關注,簡直就是圍棋界的大明星。突然來到棋院,大家興奮之餘又有些好奇。
顧留政正指導師弟們下棋,聽到他們議論回過頭來,看到了站在楓樹下的夏徽,有一瞬間的愣怔。
她還穿着比賽時的衣裳,純白的毛衣搭配着黑色的背帶褲、小白鞋,頭上戴着貝雷帽,乖巧的仿佛放學回家的小學生。
三年不見,當年那個小女孩兒已經出落的亭亭玉立了。她五官長開了些,輪廓深邃而不失清秀,眉眼精致如畫,只是眉宇間的任性倔強依然如故。
顧留政看看她單薄的衣裳,眉頭不經意地蹙了蹙,呵斥師弟們好好下棋,轉身進入房間。夏徽随後進去,暖氣撲面而來,熱烘烘的暖到人心坎裏。
師父和蘭亭師兄雖然不在了,眉山派規矩如舊,弟子們無論春夏秋冬皆在回廊裏下棋,用嚴寒酷暑磨練他們的心智,專注于下棋之時,忘卻身外一切。
顧留政端坐于棋盤上首,他背後是牆壁,壁紙上寫着個大大的“道”字,他說:“今日這盤棋你下得太冒失了,不夠穩重……”
他的聲音還如當年一般,清清冷冷的帶着金玉之質。夏徽記得自己第一次聽到這把聲音的時候就為之驚豔,不過現在她卻覺得十分的讨厭,因為無論說什麽,這把聲音總是沒有一絲情緒的。
顧留政食指中指夾着棋子落在棋盤上,他執棋的動作優雅從容,雙手也格外的好看,五指修長白皙,骨節分明。蘭亭師兄曾經打趣過他,說留政以後不下棋了,去做手模肯定也會火。還有許多人因為他的手愛上圍棋。
顧留政替她複盤道:“你如果在這裏大飛,然後斷,就可以……”
夏徽忽然握住他執棋的手按在牆壁上,她半蹲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望着他,少女稚氣的目光裏帶着冷屑,“你是拿什麽身份來指導我?留政師兄?你不是已經把我逐出師門了嗎?”
顧留政看着她沒有說話。他的睫毛又長又直,半遮着眼瞳有種清冷凜冽地味道。夏徽被這樣的眼瞳注視着有些氣短,卻又不肯認輸,扣着他的下巴,外強中幹地道:“你不是說我在圍棋界混不下去嗎?你現在是不是後悔了?”
顧留政薄唇開合,冷淡地道:“等你超過我了,我再後悔也不遲。”
夏徽咬牙,“顧留政九段,我要向你挑戰!”
“你還不夠格。”
“怎麽樣才算夠格?”
顧留政道:“拿下明年國內所有女子頭銜,我就答應你的挑戰。”
“所有?”
顧留政眉宇輕挑,“做不到?”
夏徽心高氣傲地道:“你等着!”
顧留政凝視着她的眼睛,“我不會等你,帕夏,你只有不停的進步才能追上我。在競技的道路上,一但停下,就代表着退步。”
夏徽微微有些失神,她已經許久沒有聽人叫過她“帕夏”了。
——阿依帕夏是她新疆的名字,在新疆話裏是女王的意思。爸爸說她就是他的女王,小的時候他常這樣喚她。夏徽是媽媽給她取得名字,她的爸爸算是入贅她随母親姓,也繼承的母親姣好的容貌。
夏徽沉默了會兒,那句“留政師兄”在嗓子裏滾了幾滾,終究還是沒有叫出來。
眼前這個人在她失去所有親人,最最困難的時候毫不留情地将她逐出師門。若不是她遇到了那個好心人,又重新拜了師,她都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凍死在三年前的那個冬天。
想到這些,她就止不住地怨恨他。
顧留政說:“既然回來了,就去看看師娘吧,她這些年很惦記你。”
他這一說夏徽才想起來要趕火車,看了看手機已經快六點了,趕緊背上包,“我要去車站,下回再專門去看她。”
顧留政問,“幾點的車?”
“七點。”
他起身拿起外套和車鑰匙,“我送你去車站。”
夏徽生硬的拒絕,“不用!”
顧留政對她的任性有些不滿,“從這裏到車站至少五十分鐘,這個點打不到車,你想讓大家都因為你而誤了火車?”
夏徽蹙了蹙眉頭,他說得有道理,可她就是不爽他這種語氣。顧留政已經拉開門出去了,夏徽悶悶地跟着他,一出門凜冽的風吹來,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她從杭城過來,雖然帶了厚衣服,但沒料到會這麽冷。
顧留政将外套遞給她,她倔強地梗着脖子沒有接。他也沒有執着,反正車就停在門口,幾步就到了。
上車後顧留政就打開了暖氣,挑着堵車不太厲害的路去車站。夏徽坐在後座上,一言不發地看着車窗外。
顧留政說:“你現在進入國家隊了,再在杭城上學不合适,轉到燕城來吧?燕師大附屬實驗高中不錯,離棋院也近……”
夏徽冷淡地道:“再說。”
“你是想年後再轉學?”
夏徽抱着靠枕窩在後座上,無所謂地道:“上不上還不一定呢。”
顧留政通過後視鏡看她,目光有些淩厲,“你想辍學?”
夏徽不以為意,“很多棋手初中都沒有畢業,不一樣在棋壇混得風生水起?上不上學有什麽關系?何況我都高二了。”
“你必須把高中讀完!大學也得繼續上!”
夏徽一聽他這命令的語氣就來氣,将抱枕一摔炸毛道:“你憑什麽命令我?你是我什麽人啊!還當自己是我師兄啊!”
顧留政也被她氣得夠嗆,有什麽話差點就脫口而出了,頓了下冷嘲道:“你想超過我?高中都讀不完你拿什麽超越我?”
夏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咬緊了牙。還真是沒法反駁,誰讓眼前這個人是燕大的高材生呢?圍棋職業定段多半在十三四歲,定段成功進入職業棋壇後需要大量的精力去參加比賽,因此許多棋士都放棄學業,全心下棋。像顧留政這樣高學歷的很少。
chapter 003 師徒對弈
這一吵車裏氣氛更加壓抑了,只有空調的風呼呼的響着一到車站夏徽就推開門,連聲謝也沒有說就跑到進站口。顧留政望着她的背影,無奈地嘆了口氣,将車停到停車場也拿着身份證進入車站。
夏徽他們第二天九點多到杭城,從車站回到居幽棋院已經十點多了。她們這一行算是滿載而歸,夏徽獲得天元頭銜,晉為二段,另一位師妹吳子淇成績也十分驕人。
居幽棋院院長魯伯融九段親自陪夏徽複盤,分析棋局,指出不足。夏徽認真聆聽,将他所說每一字都牢牢記在心底。
複盤結束魯伯融九段将棋子分出來收到棋簍中,“你我師徒來下一局。”
他抓起一把棋子,夏徽知道這回他不會對自己讓子了,她也正想好好的向老師請教,拿兩粒黑子放在棋盤上。魯九段手中棋子為單,執黑先行,走右上小目位置。
夏徽也開始布局,和天元頭銜戰不同,她這回謹慎多了。在居幽棋院學棋三年,她對魯九段的風格十分了解。他的棋雅和清正,大方正派,有美學圍棋之稱。行棋每一步都從容平和,完全沒有殺傷力,但是夏徽卻一點也不敢大意。
有棋士曾評價說:看魯伯融九段的下棋,就如同看一副山水畫卷徐徐展開,從容平和而不失旖旎疊宕,纖巧澹泊之中有大格局。故而當你迷失在他所制造的山水畫境之中時,危險已悄然逼近,制人于無形之中。
夏徽每一手棋都下得很慢,但依然不改其淩厲的作風,棋意跳脫如急峽回瀾,奇形萬狀。師徒二人一個打太極,以柔克剛;一個執寶劍,鋒芒畢露。
到中盤看似勢均力敵的局面,卻極其複雜,無論落子在哪裏都将是一副新的格局。魯九段思考了一陣,落子(7,十九),圍困住白棋。夏徽理所當然地落(8,十九)粘住,打算雙叫吃。然而在手指貼進棋盤的時候卻落在了(9,十九),差一行的距離似乎只是手滑下錯了。
魯九段眉頭稍蹙,倏然又舒朗了起來,這看似下錯的一子不僅封住了黑棋,同時延伸了白棋的外勢。果然四五手之後白棋外勢雄壯起來,棄子轉換,整個局面蘧然翻新。
夏徽占住了優勢并沒有掉以輕心,因為她知道真正的考險才剛剛到!
圍棋三個階段:布局、中盤、官子。
布局有定式,如宇宙流、秀策流、三連星、小目等,選用适合自己又克制對手的布局十分關健。布局結束後中盤厮殺搶占土地,确定自己的地盤以後就到官子階段,收刮零星地盤。這時盤面雖已狹窄,仍舊不可掉以輕心,落子的次序、緩急都至關重要,官子技術高超的棋士甚至能憑此反敗為勝。
官子不僅需要強大的計算力,還得擅于捕捉對手棋型上的毛病。魯伯融九段歷經棋壇幾十年,經驗老道遠非夏徽可比。
她占據絕對的優勢依舊小心翼翼,盡力維護着自己的土地,最終以半目險勝。
魯九段指着(9,十九)位白子,“這一手下得很妙,你已經有了很不錯的大局觀。偏師突馳是你的長處,但同時也要注意自己的營地,以防後方失火。”
夏徽恭敬地道:“是。”
“這一局也暴露了你最大的缺陷。”
“官子。”
魯九段颔首:“收官與布局、中盤不同,不是快刀快劍的砍殺,是個精細活兒,要有耐心和精力。這麽多年我見過官子最有天分的是程弈白,只可惜他不下棋了,可惜可惜。”
夏徽聽到“程弈白”三個倏然擡起了頭,眼神灼灼地望着他。
魯九段搖着頭道:“北蘭亭、南弈白,可惜了那兩個孩子。”嘆息完他又道,“你在我這裏學棋三年,可領會了我的棋?”
“老師的棋雅和清正,講究不戰而屈人之兵。”
魯九段點點頭,“你要記,不戰而屈人之兵,其要義不是不戰,而是屈人之兵。”
夏徽認真的點頭。
“我的棋你已經盡得,不必再在這裏學棋了,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
夏徽被逐出眉山棋院後,就在居幽棋院學棋,得魯九段親自指點。她并沒有拜入內弟子,僅僅是位普通學生,魯九段一直以內弟子待她的,傾心教導,毫無保留。她是個知恩圖報的孩子,就這麽離開居幽棋院總覺得有些忘恩負義,可燕城一直是她向往的地方。
魯九段說道:“圍棋不是一家之棋,你在眉山棋院學棋也好,在居幽棋院學棋也好,學得都是中國的圍棋。圍棋不過方寸之地,卻包羅乾坤。我們的胸懷也應當如此,不能困于一隅。”
夏徽感動,“謝謝老師。”
她對魯伯融九段的敬仰之情不下于師父唐虞山九段,然而可能是性格的原因,她在魯九段面前始終有些拘促。
“你去燕城也好,魯雁也在那裏,正好有個照應。把學也轉到燕城,無論你以後做不做職業棋士,學業都不能荒廢。”
夏徽恭敬地道:“是。”
“周東侯曾說:局中義理之所在,務須推移盡變,若稍存餘蘊,必不能淋漓酣暢。你的圍棋很有趣,希望以後你在這條路上能走得更遠。”
下午夏徽就回到學校上課,她今年讀高二,課程已經很緊了。她的成績在全校十到五十之間浮動,好與壞全取決于語文。語文易則皆大歡喜,語文難則全部歇菜。
上完下午半天課她就去班主任辦公室說轉學的事情,遠遠地看到一個人從班主任的辦公室裏出來,背影像極了顧留政。
她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那人個子高步子大,她小跑着才沒被甩下,看到他上了出租車,也跟着打了輛車。車停下來後她看到顧留政下車,急急忙忙地翻找零錢,等一擡頭人已經不見了。
她懊惱地環顧四周,過了會兒發現他進入馬路對面一家夜總會,還摟着個姑娘!
chapter 004 茶樓打擂
夏徽忽然升起一種怪異情緒,仿佛一個信徒高價買下一座金佛虔誠供奉着。某一天突然發現這座金佛是鍍銅的,裏面不過是一堆爛泥胎。失望與憤怒一股腦兒湧上心頭,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沖過去,擰着書包就往裏沖。門口的保安攔住她,“不好意思,未成年不能入內。”
夏徽指着顧留政的背影,“我是跟他一起的!”
保安禮貌地道:“不好意思,未成年不能入內。”
“我找他有急事!”
保安依然攔着她不讓進,夏徽看着他往裏走了有點急就要往裏沖,忽然被人按住了肩膀,“你到這地方來幹什麽?”
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夏徽詫異回頭就看到顧留政清俊的臉,緊抿着雙唇帶着點怒氣。
她疑惑地指着那個背影,“你……”那人進電梯後回過頭來,那臉根本就不是顧留政。
顧留政斥道:“你以為我是他?我怎麽會來這種地方?”
保安小哥:“……”這真的只是唱歌的地方啊喂!
夏徽低下頭,心虛地扯着衣角。
顧留政跟保安說了抱歉,帶她到馬路對面的酒樓,“既然來了就一起吃飯吧!樓上都是棋壇的前輩,要注意禮貌。不認識人就跟在我身後,我怎麽喊你就怎麽喊。也不要多說話,省得出錯……”
夏徽聽他絮叨着心想:這麽多年了你的教養癖還是沒變。不過她雖任性也拎得清,知道這種場合不能跟顧留政置氣,乖乖地跟他進了雅間。
裏面坐了七八位長者都是棋壇泰鬥級的人物。顧留政帶她敬酒,将她推薦給前輩們,她端着酸奶跟着。到窗戶邊時看見那家夜總會就在對面,顧留政肯定是看到她才過去的。
敬了一圈後就沒她什麽事兒,她也不多話安安靜靜地吃飯。顧留政又敬了圈酒,回來時看她啃排骨,碗裏放的也都是葷菜,稍稍壓低了聲音道:“不能光吃肉,也吃點蔬菜。”
夏微盯着他轉到自己面前的蔬菜,不動。顧留政拿起自己的筷子夾了小半碗給她,語氣頗為強硬地道:“都吃完。”
她旁邊的張九段笑起來,“現在的孩子都挑食,我家小孫子也是,這不吃那不吃,瘦得跟猴似的。”
瘦猴夏徽在衆人的注視下夾起一塊西蘭花放嘴裏,邊嚼邊盯着顧留政,烏溜溜的眼睛水靈靈的。
她才進棋院的時候,也是只吃肉不吃蔬菜,嘴裏總是長潰瘍。師娘拿她沒辦法,就讓顧留政監督她。吃飯的時候顧留政就面無表情地盯着她,盯得她都沒味口了,以手支頤歪着頭說:“不讓我吃肉我咬你哦~”
顧留政表情難得和煦了起來,摸了摸她的頭,“好好吃。”他喝了好幾杯的紅酒,臉上泛着點點的紅暈,襯着那清亮的眼瞳、修長的眼睫,有種旖旎的聲色。
夏徽移開目光,埋頭吃蔬菜。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顧留政問她,“晚上是不是還要上自習?”
“嗯。”
顧留政起身和各位前輩告辭,結完賬後招來出租車送她回去。坐上車後他就靠在後座上閉上了眼睛,夏徽坐在他旁邊,看見他眼圈微青,似乎熬了夜。
顧留政酒意上來很快就睡着了,出租車有點晃,他頭一歪靠在她肩膀上。夏徽疑惑地轉過頭,看見他挺直的鼻梁和又長又直的睫毛,濃密的垂下來,在眼角遮起一片陰影。
她不知為何感覺有些別扭,他的氣息清晰的傳入鼻端,帶着淺淺的檸檬味。她想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檸檬味的沐浴液。
快到學校時夏徽喊顧留政,見他沒有應聲又拍了拍他。顧留政從睡夢中驚醒,坐直了身子,修長的手指捏了捏鼻梁,“抱歉,我睡着了。”
司機打開了車內的燈,夏徽看見他的側臉,鼻梁到下巴的弧線流暢利落,雙手白皙如玉,骨節分明。
司機說:“學校到了。”
夏徽忙下了出租車跑進校門,顧留政才讓司機去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