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第二天中午吃飯的時候,夏徽收到師妹吳子淇的短信,“程弈白回來了!師姐,師父說程弈白回來了!就在他家的茶樓裏!”
夏徽放下筷子就走,和她一起吃飯的同桌問,“你去哪裏?”
“幫我請個假!”
“下午第二堂是語文老師的課,你要回來……”
夏徽已經跑出食堂了,出了校門剛好看到出租車,急匆匆地趕到程氏茶樓,發現今天這裏的茶客格外的多。茶博士問,“同學,你要喝點什麽?”
“我找程弈白!”
茶博士指着滿座的客人說道:“你看,他們都是來找我們老板的。”
“他在不在?”
“在!但是我們茶樓的規矩,要找他下棋得先贏他們五個。”
夏徽順着他手看去,五人個人并排坐在大廳裏的擂臺上,面前擺放着棋具,皆是不茍言笑、高深莫測的樣子。
程氏茶樓更應該稱為棋樓,這裏不光有圍棋還有五子棋、象棋、跳棋等。茶客們在這裏喝喝茶、下下棋,當然更多的人來這裏賭棋。小時候她和爸爸也在這裏賭過棋,她是知道的,程家的人向來排場比名氣大。
夏徽将手機放在棋盤邊上,很恭敬地對第一個老先生行禮,問道:“五秒快棋可以嗎?”
她算了下時間,現在是11:30,到14:20之前必須趕回學校,減去回去時車程20分鐘,只有150分鐘,她要在50分鐘之內解決掉這三個人,才有時間與程弈白對局。
對方示意她落座,夏徽猜先贏,執黑先行,采用高中國流布局,黑子走星位。高中國流布局速度快,并且兼顧外勢與實地,方便速戰速決。
夏徽落子如飛,上來便采取攻勢,氣勢淩厲。
老先生笑道:“小姑娘性子挺急。”也不甘落後,夏徽棋子方落他便迅速跟上來,大有敵強我更強的架勢。他雖然一把年紀了,棋風倒是十分的硬淨,回擊的幹脆利落。
夏徽對這種高齡還戰鬥在棋壇上的老者十分的敬佩,“老先生脾氣也硬!”
老先生哈哈大笑,“你這小姑娘有點意思。老骥伏枥,志在千裏!”一邊毫不遲疑地落子,“小姑娘,接下句!”
chapter 005 有師兄在
夏徽一臉的問號,還有這種操作嗎?難道我來到了詩詞大會?語文學渣磕磕巴巴地接道,“……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她覺得眼前這位老者倒有點像蘭亭師兄,雖然他們從音容相貌、性格脾氣沒有一處相似,卻都有一顆摯愛圍棋的心。蘭亭師兄寧死也不肯放棄圍棋,這位老者到暮年依然戰鬥在棋壇上,實在可歌可敬。
老者迅速落子,慷概激昂地道:“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
夏徽執棋的手抖了下,她有預感再這麽接下去,她要輸了,不帶這麽玩兒的!
“……窮且益堅……不堕……青雲之志?”
還好老者被她連番的進攻,沒有心思再弄什麽詩詞填空,夏徽暗暗地舒了口氣。
棋盤之上一黑一白兩條大龍縱橫交錯,相互厮殺,鬥得難分難舍。這兩人年齡相差甚遠,一老一少,可算兩代人了。少年人血氣方剛,老年人壯志不改,衆茶客不由得圍上來觀看交戰。
9分45秒,白棋大龍被斬殺,老者投子認輸,“後生可畏!”
夏徽起身向他九十度舉躬,苦着小臉道:“改天再來向前輩請教,只是可不可以不要再詩詞填空了?”
老者哈哈一笑,她又坐到第二個棋盤前,執白後行。
這一位雖然只有四十出頭,行棋卻比剛才那位老者穩健,布局也十分的嚴謹。夏徽趕時間依然是上來就展開了攻勢。如同蘭亭師兄所說,她是天生的劍客,攻擊力就是她最強大的武器。
對方看出她的目的,行棋越發的謹慎。他的棋綿而柔,猶如一張網細細密密的捆來,初看不覺得什麽,兩三手之後才知道他那網上帶着刀子,一刀一刀的割來,雖不傷筋動骨,卻令人痛不可擋。
攻擊力強大的棋手,往往也存在各種各樣的缺陷。夏徽的缺陷就在于布局不嚴謹,容易被人找出棋形上的缺陷和薄弱環節進行攻擊,她以前與蘭亭師兄留政師兄下棋幾乎都是這樣輸的。
這三年來她跟魯伯融九段學棋,他的棋注重全局。夏徽的大局觀有所提高,然而一下快棋,缺點又都暴露了出來。
她吃了這個虧,通常情況下的應對之策是放棄攻擊,亡羊補牢。但她卻沒有那麽做,莫名的來了一手大飛,進入對方勢力範圍內,緊接着又是一手跳。兩手之後對方落子的速度就慢了下來,他摸不懂夏徽這兩手的意圖。
他們下得是五秒一手的快棋,這一遲疑時間馬上就要到了,對方匆匆落子。夏徽窮追不舍,利用對方的讀秒間不容發的攻擊,竟将對方的棋形撞得亂成一氣。
最終黑棋投子認輸,他很疑惑地問,“我還是看不明白你那一手大飛和跳有什麽作用。”
夏徽汗顏地道:“其實……就是胡攪……蠻纏……”
這些小伎倆上不了大雅之堂,是和她爸爸賭棋的學的。從布局就可以看出對方算力不錯,思路嚴謹,他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揣摩對方的意圖,掌控對方。
夏徽沒有時間和他慢慢的磨,就胡亂下了兩手。她自己都弄不清意圖的棋,對方自然也揣摩不出。他又是愛多心的人,這樣一來就耽誤了時間,夏徽就是利用這一點,趁機進攻。其實如果他們不是下五秒一手的快棋,她是鑽不了這個空子的。
夏徽向他行禮後又坐到第三盤棋盤前,第二盤用的時間13分39秒,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按照順序這盤她執黑先行,一開局她就感覺遇到了高手。
圍棋注重布局,有些布局需要好幾十手,都是下在固定的位置上,一但選擇某種布局方式,落子其實是十分迅速的。他們下得是快棋,落子迅速。但是對方完全不跟她的節奏走,在布局的時候就一定要拖到第五秒才落子,顯然就是看準了夏徽趕時間,故意拖着她呢。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走,都快五分鐘了,他們才下到中盤。對方的棋和第二盤的棋相似但卻更有勁,任是夏徽一把尖刀突刺,它自柔而不斷,綿綿似若存。夏徽設了個圈套想誘殺他大龍,他完全不上當,按着自己的節奏慢悠悠的走。
夏徽看着他老驢拉破車的樣子,簡直一口老血梗在喉中。就在她一錯神的時候,對方已然抓住機會,率大龍絞殺過來,一口氣吃了她五個子,夏徽痛得眉都皺了起來。這時感覺肩膀一重,回頭就看到了顧留政。
顧留政手在她肩膀上按了按,淡然地道:“別慌,有師兄在。”
只是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夏徽焦燥的心突然安定了下來。毅然放棄自己的大龍,率殘部反攻,到官子部分以兩目的優勢獲勝。
這一局17分21秒。三局共用了40分45秒了,可是還有兩局未下。
顧留政問她,“你什麽時候回去?”
“兩點之前到校。”
顧留政看了下手表,說道:“莫老、齊老,後面兩局,可否讓我來請教一下?”
“能和顧留政九段手談,是我們的榮幸。”
顧留政坐在兩個棋盤中間,同時抓了兩把棋子,意思是兩局同時下。不光其他人連夏徽都驚了,前三人的棋力她已經讨教過了,雖非職業棋士,但都是業餘五段以上的棋力。後面這兩個顧留政能一口叫出他們,顯然并非無名之輩,他竟然要兩盤同時下?
這兩局顧留政都猜到了先手,皆是使用秀策流布局。這倒在夏徽的意料之中,每個棋士都有自己的偏好,就如同她喜歡宇宙流開局。
她站在顧留政身後觀戰,莫老在左,齊老在右,兩人風格截然不同,莫老棋風格飄逸,随心所欲,無跡可循,頗有妖刀的風範。
顧留政以秀策流開局正好以逸待勞。他的棋風華麗大氣,面對莫老神出鬼沒的攻擊,布局愈發的嚴謹莊重,絲毫不給對手反擊機會。
齊老的棋手棋風偏軟,看似摳摳搜搜、小來小去,卻十分精于計算。開局不久他就劫殺了顧留政右上角的大龍。
chapter 006 南有弈白
夏徽不禁為顧留政捏了把汗,二老十分默契,同時發起了進攻。五秒快棋兩盤齊下,幾乎沒有思考的時間。面對敵人步步進攻,夏徽都覺得手忙腳亂,只聽見棋子“啪啪”地落在棋盤上,每一下都如雷貫耳。
夏徽緊張地攥住衣角,而顧留政端坐棋盤之前,脊背挺直如松,表情一派沉靜。他食指中指夾着黑棋落在棋盤上,發出清脆的聲音。五秒鐘下兩顆子,行棋依舊穩沉厚重,仿佛古老宮殿,華麗而高貴,任是風雲變幻,我自巋然不動。
夏徽被他情緒感染也冷靜下來,就見在105手時,顧留政強勢地打入齊老白棋大營。齊老應對失誤,顧留政抓住時機,将他之前的優勢一下扳了過來,而後穩穩當當地搜刮他的地盤,劫殺白棋大龍!
右邊棋盤短兵相接,血雨腥風,左邊棋盤卻依然平和而冷靜。面對莫老神出鬼沒的殺着,顧留政避其鋒銳,招招領先于人,不動聲色的化解攻擊。
夏徽目光在兩個棋盤上游走,忽然有種錯覺,留政師兄是不是人格分裂了?還是他學會了小龍女的神技,能左手畫圓右手畫方?
就在這時,右邊看似穩操勝券的一盤棋,卻在中盤的時候突然出現了一個大逆轉,齊老完全不管會被顧留政劫斷白棋大龍的危險,居然反過來劫殺黑棋大龍!
左邊莫老的妖刀同時發動進攻,神出鬼沒的一手刺,突入黑棋腹地,氣勢如虹,銳不可擋!
大冬天的汗順着夏徽的額頭留下來,她都顧不得擦一下,一瞬不瞬地盯着棋盤,大腦飛速的計算着,如果是自己到這裏該怎麽走?對方會怎麽應對?忽然她眼睛一亮,盯着左邊棋盤(3,九)之位,——打劫!
與此同時黑子已“铿”然落在(3,九)之位。夏徽還沒來得及為兩人心有靈犀而高興,就見右邊棋子也落下,同樣是打劫!
——他竟然同時在兩盤棋上制造出殺白龍的劫來!
在顧留政第三次制造出劫後,齊老劫材不夠,白棋大龍終于死于刀下,齊老投子認輸。左邊莫老棋也很快進入收官階段,顧留政注重全局的平衡感,順水推舟,最終以十一目完勝對方。
夏徽松了口氣看看時間,10分20秒。
顧留政起身道:“承讓了!”拿起外套向茶樓上走去,夏徽跟着他身後,不由自主地伸手攥住他的衣袖。
顧留政回頭看她,她讪讪地松開手。忽覺手背一熱,被他反握于掌心,輕輕地捏了捏。
夏徽的腳步頓住了,望向顧留政。後者垂首望着她,修長的睫毛在清亮的眸子裏投下一抹陰影。
這些小動作只有他們倆才明白。她從小就崇拜強者,每當蘭亭師兄和留政師兄贏棋了,她就會不由自主地攥着他們的衣袖,像個小迷妹一樣亦步亦趨地跟着他們。
顧留政又輕輕地捏了捏她的手,夏徽在他的眼眸裏看到了合解的意思。
夏徽沒有回應他,但也沒有掙開手。兩人向樓上走去,剛到樓梯口就看到一個人手肘搭在欄杆上,姿态悠閑地望着樓下的擂臺。他穿一件棕色高領的毛衣,外面搭配着黑色休閑的長款外套,微微彎着腰兩條大長腿無處安放。長發半紮起來垂在腦後,帶着藝術家的獨有氣質。
聽到腳步聲他轉過頭來,精致而不失英氣的五官,鼻梁上架着金色圓框的眼鏡,嘴角挂着笑容,如同江南三月煙雨般旖旎溫柔。
程弈白含笑望着她,“幾年不見,小家夥都已經長這麽大了。”
夏徽昂着下巴傲然地道:“我要向你挑戰!”
程弈白笑容苦澀,“我已經很多年不下棋了。”
夏徽不服氣,“不是說贏了他們就可以和你對局麽?”
樓下茶博士說:“同學你聽錯了,我說是贏了他們五個可以找老板,但沒有說老板會跟你下棋啊。”
“你……”
顧留政按了按她的肩膀,“夏夏。”
程弈白拿出一副棋子來,用哄小孩兒的語氣說道:“這個給你,算是贏了的獎勵好不好?”
夏徽看顧留政點頭,才收下棋子。程弈白帶他們到雅室,兩人說着閑話。夏徽插不上話就觀看棋子,白子溫潤如玉,柔而不透;黑子如點漆,迎着日光看則如碧玉。這是一副十分珍貴的雲子,蘭亭師兄以前也有過。
兩人說了會兒話,顧留政看時間差不多了就叫夏徽回去。出門時夏徽還是忍不住問,“你為什麽不下棋了?”
她看見程弈白眼裏有孤寂之色閃過,随即又換成漫不經心的笑容,“大概是因為寂寞。”
夏徽聽不懂,“不下棋不是更寂寞嗎?”
程弈白嘆息道:“等你像你師兄那麽厲害,就知道了。”
夏徽知道他留政師兄的差距實在太遠了,說:“你不下棋,可惜了。”
北蘭亭,南弈白。當年與蘭亭師兄并稱棋壇兩大天才,幼年即在她心中留下了很深影響的人,竟然是這個人。可是那樣厲害的他竟然不下棋了,真的很可惜。
程弈白笑了笑,沒有說什麽。
顧留政送她回學校,夏徽說:“剛才你下的那兩局棋,我想和你複盤。”
“先去上課,晚上我再陪你複盤。”
夏徽在下午第二節課前趕回了學校,但整個下午都沒有聽進去課。她在本子上畫出棋盤,把顧留政他們走的每一步棋都畫下來,仔細研究。晚上上完頭兩節晚自習,跟同桌打了個招呼就溜到顧留政所在的賓館。
她進來時顧留政坐在沙發上圍棋競賽,關了電視後給她拿了盒牛奶過來,問道:“帶棋盤來了嗎?”
夏徽詫異,“你這裏沒有?”
顧留政是送她到車站後,也補了同一班的座位過來的,那裏想到要帶棋盤?“下盲棋。現在你是我,我是莫老和齊老……”
兩人憑空複盤,下午她自己已經将這盤棋研究了半天,此時換個角度再聽顧留政一分析,茅塞頓開。
chapter 007 北上燕城
兩盤棋下時用了十分鐘不到,複盤卻用了足足兩個小時。圍棋本就是極其消耗腦力的事情,等顧留政一停下,夏徽就趴在沙發上睡着了。
顧留政輕輕拍了拍她,見她沒有反應将她抱到床上,蓋好被子留下一盞廊燈,又替她訂好手機鬧鐘,到前臺重新開了一間房。
第二天夏徽被自己的鬧鐘吵醒,睜開眼看到在陌生的地方驚坐了起來,愣了會兒才想起來是顧留政的房間,不過他人呢?這時床頭的電話響了,聽筒裏傳來顧留政有些沙啞的聲音,“醒了?”
“嗯。”心想鬧鐘和電話一起吵,能不醒嗎?
“動作快點,別遲到了。”
夏徽洗臉刷牙十分鐘搞定,到樓下大堂看到顧留政坐在沙發上,疑惑地問,“你起來這麽早幹嗎?”
“送你去學校。”
學校離賓館不太遠,只是冬天天亮的晚,現在才五點多,黑漆漆的打車都不好打。
顧留政送她到學校後到一間肯德基坐了會兒,到上班時間去了學校。
上午第一節課後班主任叫夏徽,她到辦公室看到顧留政也在。班主任說:“夏徽同學,你能進入國家棋院是我們學校的驕傲,轉校申請已經批了下來,希望你以後能為國争光!”
“謝謝老師。”她看了看轉校申請,家長一欄的簽名是顧留政,有點意外,難道他到杭城是專門為她辦轉學手續的?
顧留政對班主任說:“這兩年勞煩你們照顧夏徽,中午我想請任課老師吃個簡餐,就在學校對面的飯店,占用各位老師點時間,也當是為夏徽踐行。”
班主任和他客氣了兩句,最後答應了下來。
夏徽回到教室,同學們就八卦起來,“夏夏,那是誰啊?長得好帥啊!簡直就是小說裏走出來的男主啊,太帥了!男神啊……”
夏徽覺得自己的小虛榮心忽然就得到滿足了,“那是我師兄。”
中午顧留政請客夏徽也一起,和老師們吃飯別提多拘促了,夏徽都不敢放開膽吃,生怕吃着吃着老師突然問話,含着飯說話什麽的太丢臉了。晚上同學們約她出去玩兒,為她送行,女同學們慫恿着她叫顧留政過來。夏徽被央不過只好給他打電話。沒想到顧留政竟然來了,于是群魔亂舞的同學秒變淑女。
轉校的事情辦妥了,夏徽在杭州還有些朋友需要告別,顧留政拜訪完魯伯融九段後,先回去燕城。
臨走時夏徽忍不住問他,“你是不是和程弈白一樣孤寂?”
顧留政轉過身來,撩起她臉邊被風吹亂的頭發,“夏夏,我在燕城等你。”
夏徽從小和爸爸輾轉于各個城市,她其實害怕漂泊,在一個地方住習慣了,就想按部就班的一直生活下去。可唯有燕城,是她願意抛下熟悉的一切,孤身前往的地方。
只因為他說,——我在燕城等你。
她告別完朋友就北上燕城,走出車站看到顧留政等在出站口,白襯衣搭配灰色的西裝褲,腕間搭着長款的風衣,氣質斯文而不失穩重。
顧留政雖然才二十二,但卻給人一種很可靠的感覺。是以師父去世時才會把眉山棋院交給他吧?而他也沒有辜負師父的囑托。
他們先去眉山棋院,放下行李後帶她去見師娘許芳怡,夏徽說:“空手上門不好,我去買點東西帶着。”
顧留政很欣慰她懂得人情世故,說道:“我陪你一起。”
夏徽想拒絕,顧留政已經起身拿過鑰匙,臨出門的時候又拿了件自己的大衣給她,“外面冷,披上。”
“不冷。”
顧留政沉聲道:“生病了又鬧着不吃藥麽?披上。”
他板下臉來的時候夏徽還是有點懼怕的,默默地披上大衣。她這兩年抽條了些,只是身高還不到一米六。顧留政身高一米八二,他穿着剛剛過膝的大衣,披在她身上都快拖到地上了,跟唱戲似的。
夏徽嫌棄地甩着大衣袖,又不敢抗議,偷偷地嘟起了鼻子。顧留政拉門的時候餘光瞥見她的表情,眼裏微微泛起了笑意。
她跟着顧留政去了超市,在他的建議下給師娘挑了些保健品,又買了束鮮花。知道她性子驕傲,顧留政也沒有替她付錢的意思。夏徽這次獲得天元頭銜,獎金六十萬,她年紀小沒什麽花銷,這點東西還是買得起的。
從超市裏出來天已經完全黑了,燕城的冬天晝夜溫差極大,風呼呼的吹來,骨子裏都是寒的。夏徽裹緊顧留政的大衣,聞到上面淡淡的香味,似乎是沐浴液的味道。
顧留政看見她凍得發抖,放下東西替她将衣領的扣子扣到最上面,并戴上帽子。只是帽子太大,風直往裏灌。他解下自己的圍巾給她戴上,将她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一雙烏溜溜的眼睛。
夏徽直跺腳,抗議地道:“看不到路了!看不到路了!我又不是球!”
顧留政忍俊不禁,一手提着東西,一手牽着她過馬路,到了車前将東西放到後備箱裏,說道:“師娘今天放學晚,我們順路買些菜過去,晚上去她那裏吃飯。你要是冷就在車上等我,想吃什麽?”
夏徽想了想,還是下了車,亦步亦趨地跟着他到了菜市場。這會兒天已經很黑了,賣菜的人也陸陸續續收攤了。顧留政買了些海鮮、肉類和蔬菜,就帶着她回去了。
他們到時許芳怡也剛到家沒多一會兒。她是初中的教師,帶兩個畢業班,平時課程有點緊。看到夏徽十分開心,拉着她上下看,感嘆道:“這才三年,我們夏夏都長成大姑娘了,越來越漂亮了。怎麽還是這麽瘦?沒好好吃飯嗎?”
夏徽甜甜地道:“就是太想念師娘做的菜了,師娘還是那麽漂亮,跟花兒一樣!”
許芳怡摸着她的小臉,欣慰地道:“長大了,也懂事了。下回常來看看師娘知道嗎?別再帶東西了,師娘這裏什麽都有。”
夏徽說:“我這些年的生活費、學費都是師娘給的,買這點小東西算不了什麽。”
chapter 008 眉山棋院
她從眉山棋院離開之後,被國手魯伯融九段帶回居幽棋院。十三歲的孩子還沒有能力養活自己,吃住都在棋院裏。起先她覺得不好意思,偷偷地在棋院裏打雜。後來魯九段告訴她,每個月眉山棋院那邊都會将她的生活費轉過來。她想錢肯定是師娘給的。
許芳怡想說什麽,看了看顧留政又頓住了。顧留政将東西放在客廳裏,提着菜進了廚房,熟練的下米、洗菜。夏徽陪許芳怡說話,偶爾看向廚房,顧留政系着圍裙做飯,一副居家煮夫的打扮十分新奇。
許芳怡去接電話了,夏徽到廚房門口伸着頭往裏看,見他将油焖大蝦盛出來端到桌子上,紅紅的蝦子、碧綠的香蔥,香氣撲鼻。
她忍了忍,實在沒有忍住悄悄地溜進去,伸出惡魔之手。然而還沒有碰到被顧留政抓住了手腕,“洗手了麽?”
夏徽沖他狡黠一笑,伸出另外一只手,結果又被抓住了。
顧留政拉着她到水池邊上,打開水龍頭讓她洗手,“這麽大的人了,怎麽還這麽不講衛生?指甲留這麽長做什麽?”
她嘟哝着鼻子嘀咕,“你的教養癖越來越嚴重了。”
“什麽?”
夏徽甩他個“哼哼”,自己洗手。
顧留政無奈地看了看她,拿起一只蝦剝了殼送到她嘴邊。夏徽一口叼住,頓時眉開眼笑,覺得師兄的教養癖也沒有那麽煩人了。
她洗好手也不擦,直接将水一甩,看着顧留政又皺起眉頭準備教訓人了,連忙端着蝦跑到餐廳,“師娘,吃蝦喽~”
許芳怡接好了電話,看着桌上的菜感嘆道:“你師父和蘭亭師兄都去了,這些年若不是留政時常過來陪我,真不知道我這日子怎麽過。”
夏徽說:“我以後也會常來陪師娘。”
“你也進入國家棋院,就在燕城,不集訓的時候就和留政一起過來,師娘給你做些好吃的補補。雖說女孩子個子矮點沒關系,但還是再長高點為好。”
夏徽被戳到痛腳,癟着嘴撒嬌,“師娘,我才十六歲呢!肯定還可以再長高的!”站起來伸着手比劃着,雄心萬丈地道,“我要長到一米七!”
顧留政端着糖醋排骨從廚房裏出來,聽到這豪言壯語,将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輕飄飄地甩來一個眼色。夏徽動作僵住了,她清楚地看到了他眼裏的嘲笑。
于是晚上夏徽悶聲不吭地扒了兩大碗米飯,邊扒邊瞪顧留政。許芳怡好笑地問,“瞪你師兄做什麽?他又沒搶你愛吃的菜。”
夏徽嘴裏包着飯含混地道:“他才不是我師兄。”
顧留政夾了一大塊排骨放在她碗裏,淡定地道:“多吃排骨,長個。”
夏徽一口咬在排骨上,将脆骨嚼得咯吱直響。
吃完飯又陪許芳怡說了會兒話,她就和顧留政回棋院裏去了。還是當年住的那個房間,一張小小的床,床前擺放着個棋盤和小書桌,夏徽坐在床上有點出神。
從七歲到十三歲,她都是在這個地方度過的。這段年紀是一個孩子的人生觀、價值觀開始形成的時候,對她影響最大的是師父、蘭亭師兄,還有留政師兄。
房門輕輕的扣響了,顧留政抱着被子進來,“晚上天冷,多蓋一些。”
夏徽指着窗外回廊下一盞小屋形狀的燈,問道:“那裏的鳥窩呢?”
她看着那只鳥飛到損壞的燈臺裏,銜草、做窩、下蛋,然後孵出一窩的小鳥。還曾偷偷地往鳥窩裏放毛毛蟲,将小米撒在院子裏。
顧留政說:“你走那年冬天它們飛走了,隔年就沒有回來了。”他關上窗戶,囑咐道,“天冷,別開着窗戶了,小心感冒。”
夏徽仰頭望着他,烏溜溜的眼睛水汪汪的,“師兄,我們都走了,你會孤單麽?”
顧留政摸了摸她的腦袋,“夏夏,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所有的人都會離開,無論是父女、師生、兄妹、朋友,還是夫妻。唯一不離開的,大概只有自己的影子。”
那時候夏徽還不明白,說出這話的人,本來就是孤單的。她又問,“你一個人下棋,是不是和蘭亭師兄一樣孤單?”
顧留政莞爾,手指掠過她眉間,指尖微涼。他的聲音清潤,“幸好,你來了。”
——你來了,我就不是一個人。
夏徽醒來時看看時間,已經是九點半了。她這幾天四處奔波有點累,一覺足足睡了十個小時。穿好衣服洗完臉出來,在回廊下看到了顧留政。
他穿着白色的棋服,盤膝坐在回廊下給師弟們下指導棋。深秋的楓葉簌簌飄落下來,在他周圍落了一層。夏徽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寬闊的肩膀、挺直的脊背,勁瘦的腰身,褪去了少年的青澀愈發的硬朗挺撥了。
夏徽想起了初見。
是她七歲那年的仲夏,那天似乎并不太熱,她趁着父親喝醉了跑到茶樓裏下彩棋。
圍棋一道本就少年出英雄,十幾歲不成國手,一生也就那樣了。她三歲學棋,五歲就表現出過人的天賦。媽媽去世後,她跟着爸爸飄蕩在各個城市下彩棋。從小耳濡目染,使得她骨子裏也帶着賭性。六歲就開始賭棋,七歲已經是小有名氣的彩棋殺手了。
彩就是彩頭的意思。下彩棋也是有些江湖門道的,大家都希望和弱者賭,這樣才能贏得彩頭。常在一個地方,人家都知道你厲害了,就不和你賭了。所以他們就像無根行客,飄到了燕城。
她在茶樓裏搭起了擂臺賭彩,現在想來其實很有點不知天高地厚,幸好她遇到的是蘭亭師兄和留政師兄。
大家看她一個小丫頭片子搭擂臺很有點不以為然,等了半天才有一個業餘四段的棋手上來,“小丫頭,叔叔來跟你玩兒一把,輸了也不要你的彩頭,你給叔叔買個棒棒糖就行了。”
衆人哈哈大笑起來。
別看夏徽小,已經是賭場老手了,很知道輸錢不輸陣的道理,也說道:“我也不要叔叔的賭彩,你輸了叫我一聲姑奶奶就行!”
chapter 009 仲夏之弈
業餘四段笑起來,“小丫頭嘴皮子倒是厲害!叔叔我也不欺負你,讓你四子!”
夏徽驕傲地道:“不用你讓,猜先!”
業餘四段見她口氣如此大,也不敢太小瞧她,抓了把棋子。夏徽執黑先行,開局就下在了最中央,——天元。
圍觀的人紛紛議論起來,“金角銀邊草肚皮,這小丫頭連最基本的都不懂,這是亂下一氣吧?輸了要哭鼻子喽。”
業餘四段笑了笑,白子落在小目上。他才剛落子夏徽的棋子就“啪”地落在棋盤上,铿锵有力。小姑娘一雙劍眉飛揚,攻勢十足。
業餘四段也不肯讓一個小女孩兒的壓住氣勢,迅速落子,也是氣勢萬鈞。
兩人速度飛快,片刻間棋盤上就布滿了棋子。夏徽采用三連星布局,其側重點不是占角,而是向中央發展。圍看的人也看出她的意圖,低聲讨論着,“她這是打算使用宇宙流?”
圍棋簡而言之就是圈地運動。在角上圈地速度快于邊,邊上圈地速度快于中央,故而有“金角銀邊草肚邊”之說,角邊乃是兵家必争之地。下在天元自然也有中央的好處,占據了中央腹地,便可任意向四邊發展。又采用三連星布局,相互呼應。
這種流派出自于日本棋手武宮正樹,所謂宇宙如棋盤,星辰若棋子。然而使用宇宙流需要強大的攻擊力和局面平衡感作為支撐。
夏徽開局便顯出了強大的攻擊力,讓業餘四段不敢小觑,認真了起來。他已是四十多年棋齡的老棋手了,雖然棋力一般,但是經驗老道,行棋十分紮實,占據實地。連邊帶角形勢一片大好,夏徽被困中央,突圍無望。
這時,業餘四段方現出其淩厲的手段,率領大軍準備伏殺夏徽大龍。
黑八十八手夏徽突然來了一個小飛,突入邊角實地。這無疑是自殺的舉動,業餘四段趁機打劫。夏徽依然不改其淩厲作風,一手刺,一手跳,竟憑借其精确的計算力和殺傷力,強勢反撲,中盤即屠殺白棋大龍。那一手小飛初看無厘頭,到現在再看竟是神來之手。
業餘四段沉吟片刻,棄子認輸。
七歲的小姑娘絲毫不知道什麽叫收斂,趾高氣昂地逼着業餘四段叫她姑奶奶,可把一衆棋手給惹惱了,紛紛前來挑戰。
夏徽骨子裏就有股賭性,遇強則強,面對挑戰完全不怯場,殺棋殺的毫不手軟,很快棋樓裏的棋手就被她殺得七零八落。小姑娘洋洋得意地坐在彩頭中間,兩根羊角辮都快翹上天了,“還有哪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