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原委
若單論身份,唐家在京城算得上默默無聞。天子腳下當真是人才濟濟,“一塊匾額掉下來能砸死三個伯爺”這話雖有些誇張,卻也是京城官家林立的真實寫照。
可在坊間傳聞中,唐家卻是名聲不小,常被提起的有這麽幾條:唐家的姑娘好命;唐家的姑娘旺夫旺子旺宅;唐家是被送子觀音娘娘庇護的;唐家的姑娘好生養……
唐夫人一向清楚這些傳聞,總覺得自家姑娘傳出這般名聲不太好,說“好命”“福氣”也就罷了,竟還傳出了“好生養”的說法,又将未出閣的姑娘置于何地?
可唐家人丁興旺是事實,子孫滿堂也是事實,自然管不住別人的嘴。尤其他們這嫡系一脈,如今老太爺和老夫人還在世,公婆身體康健,唐夫人的嫡長孫都已經入學堂了。
這麽算算便已經是五世同堂,再加上大房三房四房嫡庶,族譜摞起來足足有半人高。若是再把老太爺的幾個弟兄和唐家嫁出去的姑娘通通算上,估計京城十分之一的人都與唐家沾親帶故。
前些年唐宛宛的太爺爺過八十大壽,進去磕頭的小輩要子輩、孫輩、重孫輩、重重孫輩這樣的輩分排成行,光是唐宛宛同輩的重孫一個院子都擠不下,成了京城一大盛景。
錢岳胡明閏棉侯唐,大盛建朝起的八大世家,這二百年過去了,你大街上尋個人問問,有幾個聽過的?除了岳家和侯家勉強能看,剩下的都已沒落了。
唯獨唐家,成了大器的男兒挑不出幾個,如唐大人這般入朝為官的已經是其中最有出息的了。唐家跟別的世家一樣家道衰落,可如此枝繁葉茂人丁興旺,整個京城都尋不出幾戶。這樣一來唐家便越發顯眼了。
唐家的女兒聞名京城,不是因為出身好——天子腳下,唐家這樣的身家丢進水裏都不定有個水花;
也不是因為模樣标致——誰家挑媳婦只看這一條的?
更不是因為德才兼備——都是嬌生慣養出來的姑娘,瞧瞧唐宛宛,這條不提也罷。
單單有一條就足夠她們聞名京城——唐家的女兒都好生養,還各個富貴命,擺在家裏都能當吉祥物。
比如唐宛宛的大姐唐金兒,是五年前被鎮國公府大夫人三催四請娶入府的。那時鎮國公府的老夫人重病,老人家臨去前的心願就是看着最疼愛的小孫子成親。國公府大夫人滿京城挑命格好福氣旺的姑娘挨個合八字。結果唐家大姐剛過府,他家老夫人的病就有了好轉;一年後抱上了龍鳳胎,一身富貴病徹底好了。
再比如唐宛宛的二姐唐玉兒,三年前嫁入了劉将軍府,此後邊疆竟沒生過一場戰事,相公沒再上過戰場,連前些年被誤會“戰死沙場”的公爹都好生生的回來了,直叫一家人又驚又喜。
這些坊間傳聞在衆口相傳之中多多少少失了真,其中有多少喜事是因唐家姑娘的福氣帶來的,這誰也說不清,畢竟“福氣”本就是一種玄之又玄不可捉摸的機緣。然而提起唐家的姑娘們,總是與這些喜事分不開,又有得道真人批命“唐家姑娘旺夫旺子旺宅”的說法,這些事聽上去便更可信了。
然而再多的傳聞都跟唐宛宛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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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娃娃?”唐宛宛哆哆嗦嗦吐出這三個字,倒抽了一口涼氣,只覺欲哭無淚。
“娘你沒教過我怎麽生啊啊啊,我不會生怎麽辦啊?會被太後、太上皇、陛下還有各大妃大小嬷嬷穿小鞋的吧?”
唐家二姐捂着嘴咯咯笑了,含嗔帶笑地白了她一眼:“瞧你說的!如今後位空懸,帝王家向來子息不盛,如今這位更是即位八年無子,你進了宮就是香饽饽,上頭三位主子都得把你當成眼珠子護着,誰敢給你小鞋穿?”
唐宛宛打了個哆嗦,泥猴似的撲到唐夫人懷裏:“我不想做眼珠子,我想留在家裏做娘的小棉襖啊。”猛地想起了一個救星:“婚約呢我那婚約呢!我是有婚約的姑娘!他們憑什麽讓我進宮!”
這大熱天兒的,唐夫人把她從自己身上扒拉下來,此時她自己心中都沒個譜呢,也顧不上訓唐宛宛這站沒站相的樣子了,揉了揉眉心道:“你前腳剛被轎子擡進宮,馮家的後腳便上門來解了婚約,從他們那邊尋了個過錯,不礙你名聲。”
提起這事,唐夫人還是臉色不佳,咽了一口茶才勉強把這口氣咽下去。
前幾天唐老爺還想着趕在聖旨下之前快點把宛宛嫁出去,誰知皇家的意思還沒明着顯出來,馮家先上來退婚了,直把唐夫人氣了個半死。
“馮家上門退婚?”唐宛宛眼睛一瞪,漂亮的杏眼裏閃過惱羞成怒:“啊呸!馮知簡上個月還來信說此生非我不娶呢,奶奶個熊他扭頭就變卦?”
“你跟誰學的這粗話!”唐夫人一拍桌子,轉念更怒:“馮知簡竟敢私信于你!堂堂京城四君子之名,竟如此不懂規矩!”
唐宛宛縮成鹌鹑狀,撅着嘴嘟囔:“我這不是頭回收情書,特別新鮮嘛……”被唐夫人瞪得收了聲。
“行了行了,這事兒不已經掀篇了嗎?還提他作甚?”唐家大姐無奈地插進話來當和事老:“想想小妹這事該如何才是正理。”
是了,此事還能細細揣摩太後的意思。唐夫人颦着眉尖,在心頭細細思量。
宛宛跟馮家的親事本都定好今年秋時了,誰曾想這時候沖出個攔路虎來,太後娘娘對宛宛是什麽心思偏不說明白,賜下的妝奁又弄得人心慌。
若是太後娘娘對宛宛不滿意,這還好,另尋一門親事也就是了;可若是留宿宮中和賜下的妝奁中那九樣逾制的首飾代表了太後娘娘的态度,那這事就複雜多了。
陛下登基八年,卻沒個一兒半女,坊間傳聞都說陛下有隐疾。最初唐夫人可能還當個笑話聽聽,可經過八年的時間,這傳聞與事實怕是八九不離十了。
宛宛若是入了宮,僥幸能生下一兒半女算是好,将來一生榮寵定是不愁了;可若是她如別的宮妃一般生不了娃,按宮裏幾位主子的意思,怕是要一個勁地往宮裏添人,誰知後頭進宮的還有多少姑娘?宛宛這般出身,這般心計,定會被她們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偏偏太後認準了“唐家出品”,似乎瞅準唐家的姑娘了。
入宮為妃幾乎等同于給人做妾,唐夫人怎麽舍得?更何況還是這般的情形。
人人都知婚姻需要經營,可将來的夫妻情分全系在宛宛的肚子上時,無論成與敗,都叫人心酸。宛宛若是因為“好生養”的名頭入宮,将來也得為這個目标而活,無異于在唐夫人心頭割肉。
一家人都在正廳坐着,沒了唐宛宛插科打诨,氣氛越發低沉。唐家大姐只好出聲開解:“爹娘你們別想了,車到山前必有路,太後到底是個什麽心思,咱們還不清楚呢。再者說了,我瞧宛宛活潑可愛,就算進了宮,她哪裏比別人差了?興許皇上就喜歡她這一款的呢!”
全家人望向唐宛宛,看着她此時四仰八叉地癱在椅子上兩眼無神的模樣,又揪了一把心。
——皇上口味得多獨特才會喜歡這一款的啊?
身為大盛朝最尊貴的人,晏回的煩心事委實不少。晌午到慈寧宮請安,留下用個午膳,太後娘娘也是一臉愁容:“皇兒啊,今日侯美人又來找我訴苦了。”
晏回眉梢一挑,光是這麽一個微表情便顯出了兩分迫人的味道,“她又說什麽了?”
“說你半年沒去她的梅雨閣,門庭冷情,宮人看碟下菜雲雲,她想絞了頭發做姑子去。”
晏回扯扯唇角,眼中有些嘲諷。
太後長長嘆了一聲,見晏回不喜這個話題,倒是另想起了一事:“昨日我喚來太醫院院正問了問,皇兒你、你那、那……”
太上皇拿筷子尾端篤篤篤敲了幾下桌子,口中道:“皇兒日理萬機,就別拿這些事來煩他了。”一邊說着,一邊給太後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別問了。
太後欲言又止,晏回本還不知道母後想要問什麽,看二老這副難以啓齒的樣子也明白了,又是一陣郁氣翻上心頭,嘴裏的菜也沒了味道,只好寬慰道:“兒臣省得,母後不必憂慮。”
“我怎麽能不操心,你瞧瞧你自個兒!”太後拿帕子沾了沾眼角的濕意,“這都多少年了,司寝局的侍寝記錄空白一片。平日你每每忙到深夜,身旁卻連個知冷知熱的可心人都沒有,也沒個一兒半女的,竟成了個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
太後苦口婆心說:“皇兒你聽母後一句勸,這京城有好幾戶人家的姑娘都好生養,你從中挑幾個順眼的納進宮來可好?都說這生育能力是會傳給子孫後輩的,你瞧哪戶人家最是枝繁葉茂子孫滿堂,挑他家的姑娘保準錯不了!”
晏回聽得好笑,“母後您這是從哪兒聽來的?”
“上回你太姥爺家的幾個姨姥姥進宮,母後跟她們仔仔細細問過了。”
太後叫一旁侍膳的荷赜姑姑将她枕頭底下壓着的名冊拿來,一張張翻開,“母後給你說說,你且細細聽。趙家老夫人膝下七個兒女,大夫人四個兒女,二夫人五個兒女;瑞家老夫人膝下八個兒女,嫡系子孫更是有二十之衆……”
“再比如那唐家,跟你同輩的少爺也有十幾個,只可惜他家的姑娘嫁人都早,如今跟你年紀合适的,就剩唐家二房的幺女。先前母後翻畫像,覺得這姑娘模樣最讨喜,前幾天召她進宮來瞧了瞧,果然是個……”
“唐家?”晏回心中一動,打斷了太後的話:“哪個唐家?”
這些消息都是太後從表姐妹口中聽來的,太後沖着“好生養”這一條挑出來的姑娘,還沒來得及細細查其家世。唐家人丁興旺分支衆多,太後又不了解朝事,自然不清楚是哪個唐家。
晏回長臂一伸,将那畫冊拿到手中自己瞧了瞧,這麽一看就笑了,真是巧得很,果然是前幾天在何府側門瞧見的那姑娘。
宮廷畫師的畫技當真不錯,将唐家姑娘畫得活靈活現的,黑白分明的杏眼十分傳神,頰側隐隐的酒窩更添了幾分俏皮,雙環髻上各纏着一團小小的絨球,更顯她年紀小。
——也顯得有點傻。
太後瞧見他來了興致,忙趁熱打鐵:“京城傳聞說這幾戶人家的姑娘都好生養,尤其唐家的姑娘,各個都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旺夫旺子旺宅相!只可惜他家女兒大多嫁了人,就剩一個幺女了,若是能娶進宮來,興許你這多年的隐疾就能治好了啊!”
“隐疾”二字晏回聽得喉頭一哽,假裝不甚在意,将畫冊上的這張紙扯下來,随手一疊收入了袖中。
太後欣慰不已,還要說些什麽,卻見皇兒又開始用膳了,臉上哪有半點好奇?分明是和往常一樣無動于衷的表情。
“你怎麽也不勸勸!”太後一急,忙推推旁邊的太上皇,瞪着他出聲埋怨:“是誰天天念叨想抱孫子的,怎麽就我一人着急!”
太上皇正夾着一筷子珍珠丸,被妻子這麽一推,丸子噗通掉進了湯碗裏。太上皇擡眼,目光沉沉看着自家兒子:“聽你母後的話。”
晏回無奈應道:“兒臣知曉。”
太後娘娘眼睛一亮:“那要不要見見?母後知道你不喜歡精明強幹的姑娘,這回專門挑得是嬌憨呆實可愛的。”
“母後與你說,這唐家姑娘特別得有意思,抄個佛經都會抄串行,講起她家中的趣事來卻能連着說兩個時辰不停……她每天大清早起來就去跟廊下的鹦鹉說話,把鳥籠提在眼跟前,一邊說一邊走,一個趔趄差點栽到荷花池裏。”
“還有每天半上午和半下午禦膳房的人來問膳,她都眼巴巴地看着。母後讓她也點幾道菜,她點的菜太多了,自己又拿筆劃掉幾樣,這道也舍不得,那道也舍不得。還會默默記下自己吃過哪道沒吃過哪道,來我這住了三天就沒見她點過重樣的菜,特別得逗趣。”
晏回以前吃過精明女子的虧,以至于他這些年每每遇上才高八鬥的、舌燦蓮花的、長袖善舞的姑娘心裏都會打個突。縱是模樣再動人,晏回也放不下心中的警惕與戒備,神經繃得緊緊的,總覺得這些姑娘都是披着兔子皮的食人花,一個不慎就會生吞了他。
而唐宛宛這麽個“傻萌”的屬性,陰差陽錯之下卻正正好入了他的眼。
晏回目露猶疑:“這唐家姑娘,當真有您說得這般……傻?”
“是啊是啊。”太後知道自家兒子對有心計有城府的姑娘一向是敬而遠之,見狀趕緊說:“可惜皇兒你不能輕易出宮,若不然趕明兒我再把她喊進宮來,你親眼瞧瞧如何?”
晏回心中微微一動,仿佛一池平靜無波的水泛起了漣漪,點頭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