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兔子

晏回合上書,沉默了一小會兒。

他自加冠後與年輕姑娘說話的次數兩只手能數得清,只是身在這個位子上,經的事多了,無論遇到何人何事都能泰然自若,又不是莽撞的少年,如何會因為面前站着的是個漂亮姑娘而拘謹?

沉默的原因是因為這情形怎麽看都透着古怪。

晏回細細瞧了瞧,唐宛宛穿着一身淺黃色的輕紗襦裙,顯得她年紀更小,鬓邊的步搖最前頭有個小金墜,那墜兒不是花卉不是鳥雀,卻是個不倫不類的兔子模樣。

先前看着她一路走向湖心亭,此時站在自己面前,言行舉止都只有“局促不安”一詞可形容。心思都明明白白寫在臉上,怎麽看都像是個孩子,跟後宮的幾位妃嫔感覺像差開了十歲。

方二八年華的小姑娘,合該配個前途敞亮的少年郎。縱然知道太後的意思,可晏回怎麽也沒辦法将面前的姑娘跟“未來孩子他娘”聯系起來。

幾息的功夫,晏回心中百轉千回,倒是有些好笑,指指一旁的石凳說:“坐吧。”

這個“賜座”的情形,唐宛宛他爹昨天專門提點過,說若是太後或是陛下賜座,得先誠懇地推辭兩句,辭不過才能坐。

唐宛宛像模像樣地推辭了一下,小聲說:“臣女不敢。”

“嗯?”晏回習慣性地用了個表示反問的語氣詞,他還沒開口說什麽呢,唐宛宛便被這個高深莫測的“嗯”驚到了,顫巍巍坐下,擠出一個笑:“謝陛下賜座。”

方才唐宛宛是站着的,此時坐到了晏回對面,幾乎在她開口的一瞬間,晏回便察覺到迎面而來的這種古怪的味道了。

眉尖蹙了短短一瞬,晏回便恢複如常,目光中還閃過兩分微妙的憐惜。

——好好的姑娘家,怎麽偏偏有口臭呢?

他親手倒了一杯茶放到了唐宛宛面前,大意是為了讓她喝口水壓壓味道。唐宛宛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出門前嚼的生蒜已經起到效果了,受寵若驚地捧着這杯半溫不涼的茶,淺淺酌了兩口。

身為帝王,遇事時波瀾不驚已經成了本能,區區口臭絲毫不影響晏回的态度。他頓了頓又道:“說說你家中的事吧。”

先前唐夫人不光跟唐宛宛說了後宮多麽可怕,還反複強調“越是身居高位的人心眼越多”。此時在唐宛宛眼中,這位皇帝陛下就是一只大尾巴狼,甭管他面上多溫和,心眼定是比炭還黑的!自家的情況怎麽能随随便便說給大尾巴狼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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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宛宛摸不準這位喜歡什麽,生怕自己誤打誤撞撞上了他的喜好,遂謹言慎行,故意答得呆板:“回陛下,我家上邊有祖爺爺和祖奶奶,然後是祖父祖母,我爹排行第二,我有兩個嫡兄兩個嫡姐,大哥和大姐是龍鳳胎。”

這一番答非所問,唐宛宛在心裏啪啪啪給自己鼓掌,自認為答得很是妥當,面色鎮定聲音平穩,丁點沒怯場。

晏回挑了挑眉,阖上眼聲音淡淡:“去年三月你長兄喜得麟兒,先後辦了洗三禮滿月禮周歲禮;去年五月你二姐生下一對龍鳳胎,又辦了洗三禮滿月禮周歲禮;去年年末是你爹四十又八的壽辰,又大操辦了一回;今年年初你二哥又得一女,想來又是洗三禮滿月禮周歲禮一個不差。”

唐宛宛肅然起敬:“陛下竟然對我家的事如此了解?”

傳聞中高深莫測的皇帝陛下從鼻子裏輕飄飄地哼了一聲,指指桌上的厚厚三摞折子,翻開最上頭的幾本給她看。

“你家人丁興旺,每年洗三禮、滿月禮、周歲禮就要辦好幾回,大小生辰更是多得數不清。每年禦史告狀的折子有三分之一都是參你家鋪張浪費的,五年間共有六名禦史告狀,統共參了你家四十七本折子。”

唐宛宛:“……哦。”

爹哎娘哎,這種情形咱們沒有模拟過啊,到底該做出什麽反應才算正确啊!

“唐家”如此頻繁地在折子中出現,以至于晏回幾乎能背下唐家這三代近一半的家譜。

“你可知朝中有規矩,為遏不正之風,三品及以下官員每年因喜事收的禮金不得超過百兩?”

唐宛宛心中一緊——一百兩,那是妥妥超了。光算唐家上下幾百口人上的禮金就不止這個數了,更別說再加上爹的同僚。

可自家已經挺收斂了,長輩的壽辰能小辦絕不大操大辦,小輩的生辰禮嫡長辦、庶隔年辦,小孩的滿月和周歲禮給女孩辦、男孩看心情辦。實在是家中人丁興旺,每年添丁,人多沒辦法啊!

唐宛宛轉念一想更是不妙——自家人丁太興旺,指不定是刺激到這位身有隐疾的皇帝陛下了,畢竟陛下登基多年卻至今一兒半女,可是個真正的孤家寡人啊。

身有隐疾的陛下因為沒有皇嗣愁得不行,臣子卻子孫滿堂,年年洗三禮滿月禮周歲禮輪着來,丁點不收斂。換誰心裏能好受啊!

設身處地想了想,唐宛宛偷悄悄摸了摸額上的冷汗,尋思着禦史已經在背後捅了好幾年刀子,這五年陛下卻從沒因此事批評過爹,今日特意把此事拎出來,怕是陛下已經忍無可忍了。

唐宛宛深吸口氣,自己身為唐家一份子,必須得說點什麽,不能讓陛下誤解太深啊!

“我家人閑來無事,事一少,就有了空閑,生的孩子就多了些。”唐宛宛咽了口唾沫,絞盡腦汁想詞兒:“而陛下日理萬機,朝政繁忙,只是抽不出空生孩子罷了……将來的小皇子小公主自然是頂頂好的。”

晏回眉心一跳,微眯眼瞧着她,似乎在認真分辨唐宛宛此時是真傻,還是在嘲諷他多年無子,亦或是在試探他所謂的隐疾。

好半晌晏回才喝完了那盞茶,扯了扯唇,喉間短促地笑了一聲,輕飄飄地發出一個單音節詞。

——“呵。”

唐宛宛一臉迷茫。

這個未來興許會成為她丈夫的九五至尊,在初遇之時只留下個耐人尋味的語氣詞——呵。

慈寧宮。

太後娘娘看着西洋鐘數着時辰,午時的鐘聲一響,太後笑得直眯眼:倆孩子聊了一個時辰,自然是相談甚歡,那離宛宛入宮還會遠嗎?離抱孫子還會遠嗎?

笑得臉都僵了,太後總算收了笑,跟荷赜姑姑說:“去禦花園将宛宛丫頭接回來吧,頭回見面,別讓皇兒吓到宛宛丫頭。”

荷赜姑姑笑着應了是,可還沒出宮門便聽殿前監來報,宛宛姑娘被道己公公送到慈寧宮來了。道己公公是陛下身邊伺候的,荷赜往道己身後看了看,只看見幾個小宮女跟着,并無陛下的人影。

荷赜姑姑心口一突,這是陛下和姑娘相處得不愉快?時間沒到就将人送回太後這邊了?

她這麽想,太後娘娘自然也是這麽想的。仔細瞧了瞧唐宛宛的臉色,沒從唐宛宛面上瞧出什麽傷心失落來,頓時更心疼了:這孩子,定是把難過都藏在了心裏。

于是太後她老人家拍拍她的手背,寬慰道:“宛宛不要氣餒,咱們再接再厲。”

唐宛宛瞪大了眼——我一點都不氣餒,一點都不想再接再厲啊!

善解人意的太後又想了個招:“以後本宮常喊你進宮坐坐,你倆多見幾回面,總會看對眼的。”

唐宛宛趕緊站起身,跪在太後娘娘腿前,字字珠玑:“宛宛謝過太後娘娘心意。只是我娘常跟我說,人與人的交情要看緣分的,萬萬不能強求。既然陛下他于我無意,我常進宮反而會讓陛下生厭。宛宛自知愚鈍,琴棋書畫樣樣不如人,不如太後您瞧瞧別家的姑娘?”

這番剖心話自然不是唐宛宛的榆木腦袋能想出來的,是爹娘哥姐還有兩位嫂嫂全家智慧的結晶。唐家人先前就考慮過這種狀況——即太後娘娘瞧上了唐宛宛,但陛下對她無意。所有情形模拟了一遍,可謂用心良苦。

然而這話聽在太後娘娘耳中,卻又是另一重意思了——宛宛明明難過得不行了,卻還處處為皇兒的幸福着想,竟沒有半點私心。

太後拿絲帕沾了沾眼角的濕潤:“荷赜你瞧瞧,多懂事的孩子啊!”話落又拍着胸脯保證:“宛宛丫頭你放心,皇兒他不是個鐵石心腸的,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他總有一日會被你的真心所打動的。”

這都什麽跟什麽?唐宛宛心中哭唧唧:爹哎娘哎,怎麽什麽都跟你們說的不一樣啊!!!

“陛下‘呵’完之後,就再沒說什麽了?”唐大人不可置信地問。

唐宛宛搖搖頭:“沒了。他‘呵’了一聲,周圍的大太監小太監大宮女小宮女都眼觀鼻鼻觀心站着,然後陛下招了招手,就讓道己公公送我到了太後的慈寧宮。”

唐大人抹了一把冷汗,喃喃自語:“陛下一向嚴肅卻不刻薄,此番這般明顯地落了宛宛的臉,不會是對咱們家不滿意、卻借由宛宛的口告訴咱們吧?”

唐家大哥也是緊張:“不應該啊,祖父大人已經自請辭官了,如今爹又只是個三品大夫。我與少淮雖入了翰林院,卻是編修典籍的散官,平日安分守己,身邊的朋友也都是家世相當的公子哥,自不會有結黨營私之嫌。”

“其實……我覺得陛下就是‘呵’了一下,好像也沒什麽深意。”唐宛宛遲疑道:“京城誰家辦喜事不要禮金啊,便是秀秀嫁人的時候,我還在荷包裏塞了一兩銀子呢。”

唐大人皺着眉:“宛宛你還小,不懂呢。陛下心機深沉,哪有你想得這般簡單?”

唐宛宛只好默默吃點心不出聲了,心中感慨:當臣子的真是不容易,連陛下簡簡單單一個笑都得揣摩出背後的深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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