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賞賜
原本宛宛的事就弄得一家人焦頭爛額了,此時又加上“陛下對自家不滿”,局勢更嚴肅了,直叫唐家上下人心惶惶。
唐家人一向膽子小,這“膽子小”說好聽點是安分守己,說不好聽點就是膽小怕事,成不了大器。若是哪天被帝王當成了心腹,興許自己就得把自己給吓死了。
又過一會兒,唐夫人身邊的大丫鬟秋晴來報:“老爺夫人,宮裏頭賞下東西來了,幾個公公正在前院等着呢。”
唐家人齊齊靜默了片刻。
“這什麽時候是個頭啊?”唐大人長嘆一聲,不敢耽擱,領着全家人出去謝賞。
來的是晏回身邊的大太監道己,另有幾個小太監和十六名禁衛軍跟在身後。道己笑着迎上前來,手裏捧着一個方方正正的東西,有棱有角的像是一個籠子,外頭蒙着一層黑布,看不出裏頭裝的是什麽。
一家人都不吭聲看着,唐家大哥唐少謹見冷了場,只好出聲挑起話頭:“敢問公公,陛下賞下的是何物?”
“姑娘看好喽!”道己笑眯眯将那黑布一掀,唐宛宛“啊”地叫了半聲,察覺不妥,忙把後半聲咽下喉嚨。
籠子裏裝着的竟是兩只毛絨絨的兔子,比尋常兔子毛更蓬松,耳朵卻是垂下來耷拉在兩頰的。一只毛色似雪,另一只灰不溜秋的,“這是上個月西洋人進貢來的垂耳兔,白的這只是公兔,灰的是母兔,兩個月後便能抱窩了。”
道己介紹完兔子,看着唐宛宛的目光頗有深意,“老奴多句嘴,今日姑娘方離了宮,陛下便親自将上個月西洋進貢的禮品單逐行看了一遍,覺得這垂耳兔最适合姑娘。西洋總共獻了九對兔子,陛下在這九對兔子中選了半個時辰,千挑萬選,這才挑好了這兩只。”
唐宛宛接過兔籠,捧高在眼前好奇地看着,垂耳兔膽子小,眯着眼睛瑟瑟發抖,兩只緊緊地擠在一起,各自縮成個大毛球,看得人心都化了。
唐夫人戰戰兢兢問:“這、這怎麽養啊?”萬一一不小心養死了,陛下會不會降罪啊?
道己公公似是知道唐夫人所想,笑笑說:“夫人不必憂慮,這垂耳兔雖比尋常兔子金貴一些,卻并不難養。”說話間,道己示意身後的一個小太監上前,又說:“這便是先前養兔子的小太監,夫人尋個人聽他講一遍便明白了。”
禦賜之物非同小可,又怕下人心粗記不住,唐家大哥帶着妻子去聽小太監傳授養兔經了。
随後,道己又從身後小太監手裏接過來一只紫檀制的匣子,匣子裏靜靜躺着三個小白瓶,瓶身圓潤觸手柔膩,透着一層溫潤的光,竟是白玉質的。
唐宛宛拿起一只小瓶,揭開瓶塞瞅了瞅,裏頭裝着許多顆淺碧色的小丸子,不由好奇:“這又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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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己面上閃過兩分尴尬,不好意思細說,含糊地一句帶過了:“這是太醫院鼓搗出來的,陛下特地吩咐奴才取了來,匣子裏另附着一封信,姑娘看了自會明白。”
唐家人謝過賞,目送道己公公帶着人離開了,唐宛宛這才拿出小玉瓶底下壓着的信,展開來看。字不多,只有四行,一手行草如流水行雲一般灑脫,竟顯出其人幾分不羁來。
然而信中內容卻是這樣的:
——除臭丹,治療口臭有奇效,早晚各含服一粒或将其溶于清水中服下,一月後方可見效。
湊上前來一同看信的唐家人:“……”
“不是口臭!是大蒜啊大蒜!!”唐宛宛臉色漲紅,氣得手一哆嗦,這張疑似為陛下親自執筆的書信就被扯成了兩半。
道己回了宮時,陛下正在禦書房批閱奏章,他剛要入內,便被一道女聲喝住了:“道己公公留步!”
道己回頭一瞧,不着痕跡地撇了撇嘴,真想假裝沒聽到。只是尊卑不能亂,道己扯出一個笑迎上前去:“趙美人怎的來了?”
這位趙美人比陛下小一歲,出身四品左谕德家中,當年陛下登基的時候便入了宮。她通曉棋藝擅長女紅,入宮前在京城的官家女中也是極有名的。
趙美人從身後丫鬟的手中提過食盒,對着道己淺淺一笑,眸中波光粼粼。這笑拿捏得恰到好處,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仿佛提前對着鏡子練了無數遍,美則美之,卻失了幾分鮮活。
道己剛從唐宛宛那邊回來,親眼瞧過唐家姑娘缺心眼式的笑,看着此時趙美人的笑竟覺得後脊一涼。
趙美人緩緩開口:“近日天兒燥熱,陛下又是日理萬機,妾甚為憂心,便親手熬了這一盅薏米百合粥,煩請公公通傳一聲。”
“娘娘當真要進去?”道己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陛下今日心情不美,方才還發了一通火呢。”
聽到“陛下心情不美”,趙美人面上的笑倏地一僵,不假思索地将食盒遞給道己公公,立馬改了口:“既然陛下在處理公事,我便不入內了。待陛下消了火氣,公公再将這盅粥送進去便是了。”
“恭送娘娘。”道己目送趙美人走遠,從袖中翻出了一本小小的手賬,上頭寫着很多條目,比如“陛下在午休”“陛下在與大臣議事”“陛下在批閱奏章”,每條後頭都畫着幾個正字。
道己翻到“陛下今日心情不美”那一頁,在空白處畫了一條橫。
陛下的口谕是“将任何娘娘擋在門外,不能放一個進來”。為了達成這個目标,道己絞盡腦汁編出來的說辭不下三十個,每用過一個就在後頭畫一條杠,下回換另一個,因為短期之內總是用一個借口容易露餡。
而對于這些娘娘來說,陛下在午休、在議事或是在批閱奏章,都可以候在書房外等一等。唯獨“陛下心情不好”,這條向來是無往不利的大殺器。
道己笑了笑,将手賬裝回兜裏,理了理衣擺進了禦書房。瞧見陛下在專心批閱奏章,道己不敢打擾,給一旁伺候的小太監使了個眼色,小太監便悄聲退出去了。
他不主動答,晏回卻記得問,“唐家姑娘收到兔子是什麽反應?”
道己呼吸一滞,頭回見陛下對一個姑娘上心,自己這個做奴才的哪能掉鏈子?心思飛快一轉:陛下千挑萬選送了兩只兔子,自然是希望姑娘喜歡,姑娘越喜歡,陛下就越高興。
這個簡單的邏輯推理在道己腦子裏走了一遭,不過呼吸的功夫就想明白了,道己言之鑿鑿答:“姑娘十分歡喜,一個勁兒地叫奴才代為感謝,問了好幾遍飼養兔子的方法,十分上心。”他覺得這麽說還不夠讓陛下高興,道己又補一句:“姑娘還抱着兔子轉了好幾個圈呢。”
若唐宛宛在場,定會被道己睜眼說瞎話的行為氣炸——她那時只顧着想謝賞的話該怎麽說了,連兔子都沒摸一下,連飼養方法都是唐家大哥大嫂記下的。
果然是孩子心性,晏回聽得甚為舒心,低聲笑了笑,提筆又批了幾份奏章。忽的他目光一凝,慢悠悠問:“唐家姑娘,叫什麽名兒來着?”
道己忙說:“疊字宛宛,宛如的宛。”
晏回“唔”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當晚唐家大嫂哄閨女的時候提起了兔子這茬,小女兒立馬鬧騰着想來看兔子,還沒長齊的乳牙漏着風,喊了幾十遍“兔兔兔兔看兔兔”。
好不容易才哄她睡下,唐少謹和妻子對視一眼,真是哭笑不得。
次日母女倆起了個大早,剛走到唐宛宛的小院前,正巧碰上唐宛宛的丫鬟小芷提着早膳回來了。
“怎麽拿回了早膳?宛宛已經醒了?”唐家大嫂奇道。
唐宛宛嗜睡的名聲府裏人盡皆知,聞言小芷笑着将她迎進門:“大少奶奶快進來吧,小姐正在院裏喂兔子呢。”
進了院子一瞧,唐宛宛正在看兩只兔子啃蘿蔔。胡蘿蔔都切成了絲,大小粗細不一,一看便是唐宛宛的手筆,可放在她身上,已經是十分難得的細心了。
唐宛宛搬着一只小凳子坐在籠子邊上,托着腮幫子看兔子,連院裏來了人都沒注意到,似乎陷入了深思。
“宛宛,你想什麽呢?”唐家大嫂問她。
“啊,清清也來看兔子呀?”唐宛宛站起身捏了捏小侄女肉嘟嘟的臉,把凳子讓給她,一本正經地回答唐大嫂的問題:“我昨晚一宿沒睡,怎麽都想不明白陛下為什麽要送我兩只兔子。今早忽然頓悟了。”
這送兔子确實稀奇,唐家大嫂來了興致:“為何?”
唐宛宛蹲下身,從籠子縫伸進手指去戳了戳灰兔子的胖屁屁,皺着眉尖,聲音有點悶:“道己公公說西洋進貢了九對兔子,統共十八只兔子,肯定什麽色兒的都有。他又說陛下花了半個時辰精挑細選,卻偏偏從十八只兔子中挑了這兩只。”
“這又怎麽了?這兩只不好麽?”唐家大嫂聽不明白。
“白兔是公的,顏值高,代表陛下;這只灰不溜秋的是母兔,代表我。”唐宛宛磨了磨牙,指了指自己的臉,忿忿道:“陛下他這是變着法兒的說我長得黑呢!”
唐家大嫂先是怔了一下,按着唐宛宛的邏輯想了一遍,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這個小姑子一向是個活寶,永遠能想到旁人想不到的事。
唐宛宛其實長得不黑,然而如今正是盛夏,她又一向愛出門逛街,還時常去幾個密友家串門,曬了一個月下來,臉和脖子已經不是一個色兒了。
而晏回卻是養尊處優,即便是在禦花園中走兩步消消食,都有宮人撐着華蓋給他蔽陽。兩相一對比,唐宛宛确實比晏回黑了一個度。
事實上,這兩只兔子确實是晏回精挑細選出來的,可日理萬機的皇帝陛下沒有唐宛宛想的這麽無聊,也沒有想過用灰毛兔來諷刺她的膚色。
那日晏回将一把兔糧灑在院裏,借着十八只兔子争相搶食的機會挨個瞧了一遍,篩去看上去蔫了吧唧的兔子,篩去瘦弱的兔子,篩去趴在窩裏睡覺、瞧見吃食只掀了掀眼皮的懶骨頭,再篩去禿毛的醜兔子……
連在他身邊伺候了十多年的道己都不明白,為何陛下挑兩只兔子還這麽上心?沒忍住好奇問出了口。
晏回言簡意赅答:“唐家姑娘看上去不是個心細的姑娘,朕怕兔子被她養死,故而專門挑了這兩只身體健康的。”
白兔最機靈,跟別的兔子搶食一搶一個準;灰兔傻乎乎的,搶食的時候被別的兔子踹了好幾腳,永遠擠不進最中間,最後索性放棄了搶食,蹦到晏回腳下仰着頭望着他,咕咕叫了兩聲表示不滿,傻乎乎的樣子像極了唐宛宛。
聽完這個理由,道己心說自己還是高估了陛下,陛下确實挺無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