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八字

京城的宵禁從子時正開始, 此時天黑不久,正是夜市最熱鬧的時候。

從太和門到城東的唐家, 馬車約莫要行大半個時辰。一路上唐宛宛都沒開過口, 只把腦袋貼在窗格子上,偏着頭瞧着外頭熱鬧的夜市, 直到脖子發酸都不轉回來。

她極少有這麽安靜的時候, 怎麽看都不尋常。唐夫人怕女兒鑽了牛角尖,跟兩個兒媳面面相觑, 想着法兒地分她心神。唐家二嫂笑着問:“宛宛要不要打葉子牌?車上就備着呢,正好咱們四個人。”

唐宛宛搖搖頭。

“宛宛想不想去逛逛夜市?”唐夫人又問。

唐宛宛腦門貼着車窗, 随着馬車行走時的颠簸一下下磕磕碰碰的, 她也不挪開, 聲音悶悶地:“娘和嫂嫂們去吧,我想先回家。”

“好好好,咱們一起回家。”路上聽到吆喝聲, 又叫車夫去買了宛宛愛吃的鐵板豆腐和焦圈回來。

今晚的宮宴只持續了半個時辰,唐家人早早到了家, 幾個男兒都沒吃飽,又催着廚房做晚膳。

唐宛宛回了自己的院子,門下的燈籠将院裏照得亮堂堂的, 她一眼就瞧見灰毛兔和白兔恩恩愛愛擠在一起。兩只兔子蹦跶着湊上前來,卻見自家主人腳尖一轉,繞過它倆進了卧房。

兩只兔子傻呆呆坐在原地,發出兩聲“咕咕”的微弱聲響, 看着還挺招人疼的。唐夫人好心地扔了兩把苜蓿草,待進了內室,卻見宛宛已經換好中衣爬上床了。

“宛宛餓不餓?”唐夫人眼睛發酸,坐在床邊輕聲問:“廚房做了湯面,要不要吃點填填肚子?”

唐宛宛還反過來安慰她:“娘你放心,我沒事的。”

“真的?”唐夫人又借着燭光細細瞧了瞧,見女兒乖乖點頭,也沒哭鼻子,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這夜是唐夫人陪着女兒一起睡的,本想着好好給女兒開解一番,可她輾轉反側想了又想,竟不知該勸什麽。

唐老爺一向本分,兩人成親這麽些年,他也沒生出過納妾的心思。唐夫人管着家中中饋,從來都不是做小伏低的人,真真不知該怎麽勸。難不成要告訴宛宛“陛下将來身邊還會有很多很多的美人,你只是其中之一”?還是告訴她“該争的你要去争,要學會固寵才能長久”?

誰家的姑娘攤上這事兒能心無芥蒂?只剩半個月就要進宮了,宛宛都喜歡上陛下了,卻忽然鬧出這麽件糟心事,這不是往她心口捅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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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人事簡單,宛宛怕是連“妾”是什麽意思都沒能真正弄明白。唐夫人心中絞成一團,連帶着對陛下也生出幾分怨怼,又怪自己和老爺腦子犯蠢,沒有在去年就将宛宛嫁出去,不然哪還有這麽多事?

她自己都沒想通透,怕話裏帶出情緒來,更不敢勸女兒了。只見宛宛面朝牆根躺着,一動不動的,唐夫人探過身瞧了一眼,見她閉着眼睛,只當是睡着了。

今日起了個大早,唐夫人沒一會兒就有了睡意,輕手輕腳下了床去把燭燈熄了。剛合上眼,又被一道帶着哭腔的聲音給驚醒了。

“娘。”

唐宛宛癟着嘴撲到她懷裏,淚花在眼裏打着旋兒,委屈得要命:“我不高興!”

聽得這麽一聲,唐夫人剛醞釀好的睡意立馬散了個幹淨,一時又有些哭笑不得——敢情先前不是不在意,而是這會兒才回過味來啊。

她把女兒摟緊一些,放柔了聲音問她:“宛宛怎麽想的?你跟娘說說。”

“鐘宜芬三年前就見過陛下了,我三個月前才頭回見……”

唐夫人忙順毛摸:“陛下不喜歡她,就喜歡咱家宛宛!”

“她還比我會說話……”

唐夫人言之鑿鑿:“她說的都是胡話!心眼比蜂窩還多,咱宛宛不跟她學啊!”

唐宛宛抽噎了好一會兒,到底是情窦初開的小姑娘,她連自己心裏的難過究竟是從何而來都想不明白。于是越想越偏,一癟嘴徹底哭了:“陛下寫過三本書,鐘宜芬能倒背如流,我一本都沒看過!”

“看看看!”唐夫人都快跟着自己的心肝一齊掉眼淚了:“咱明天就去書舍把書買回來,一本一本接着看!”

唐夫人哄了半個時辰才把人哄住,母女倆又聊了一整晚,等到宛宛睡着已經是後半宿了,真是受了大委屈。

等到清晨天初初亮了,唐夫人輕手輕腳下了床,交待自家大兒子出門買書去了。

鐘大人心中也是愁腸百結。

昨晚上回了家将媳婦女兒都訓了一通,發完了火又被自己親娘訓了一通,親娘跟他又被親爹訓了一通……一整宿氣得肝疼,輾轉反側不得安眠,早上起來那氣色難看的都把更衣的奴仆給吓着了。

這還不算完。鐘大人今早掐着點到了太和殿,本以為來得晚些便能避開衆大臣的嘲諷,卻不想今日陛下也遲了一刻鐘。許多大臣都逮着這麽一刻鐘上前來跟他搭話,各個笑吟吟地誇他家閨女膽色過人。

鐘宜芬打從及笄前幾年開始,家中便不斷有媒人上門。鐘大人聽過誇女兒“沉魚落雁”的,也有誇“冰雪聰明”的,更有誇“玲珑心肝”的。可他将這“膽色過人”在心頭細細揣摩了一圈,想明白了:這他娘的委實不是個好詞兒!跟厚臉皮不是一個意思嘛!

鐘大人暗暗咬牙,偏偏又反駁不得,因為敢出聲揶揄他的大臣官位都比他高。只能擠出個笑臉來生生受着,揣着明白裝糊塗,道一句:“您過獎了。”

湊過來看笑話的衆臣瞧他這般反應,都沒了興致,各自散開了。鐘大人偷悄悄抹了一把冷汗。

朝中黨派林立,議事時往往各執一詞——同一件事情立場不同,唇槍舌劍你來我往;好不容易把立場整一致了,該用什麽解決方法又是衆口不一;等到方法也鼓搗得相同了,該派誰去做又得吵吵好幾天,最後陛下火氣大的時候就直接拍板定案了。

所以這“容後再議”,是陛下常挂在嘴邊的一個詞。短則十日,多則三月,早已是慣例。

鐘大人便是這麽想的,他尋思着昨晚陛下說“容後再議”,明顯是想避而不談,這“容後再議”起碼得到半個月以後了。

女兒被他拘在家裏禁了足,這事他不提,朝中再不會有人提。等到過了風頭,陛下把這事給忘了,也就不那麽丢人了。鐘大人把心放回了肚子裏。

誰曾想,殿前監“有事啓奏——”的唱腔剛落下,便有人提起這茬了。鐘大人頓時覺得臉腫,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鐘大人站在太和殿右邊第五排,這聲音是從前邊傳來的,聲音十分陌生,似乎是不常在朝堂上出聲的一位。鐘大人眼睛帶火伸長了脖子,就想看看是哪個渾人這麽多事?

瞧清啓奏人的下一瞬,鐘大人就閉緊了嘴巴,黑着臉再不想吭聲了。一時暗惱:他今日就該告病在家啊!這當口告病退朝還來得及嗎?

“昨日有鐘家次女向陛下表明心跡一事。”說話的正是欽天監監正,他垂着眼睑,聲音聽不出半點人氣:“臣将其生辰八字以紫微鬥數之法細細掐算一整宿,終于算得了結果。”

垂首斂目的衆大臣都偷悄悄瞄了一眼過去。

說起這欽天監監正,算得上是當朝一位奇人。天生額心生有一道疤,仿佛是一只豎着的眼睛,不知何時會睜開,看得怪滲人的。

其幼時不過是個棄嬰,有幸被上一任的監正撿回了家,起了個名叫天斂,無姓。上一任監正見他在術數和掐算之上極有天分,便帶着他入了門,待監正年老後自請致仕,便将天斂推舉了上來。

歷來這欽天監都是朝中一個十分微妙的部門,明面上其職責是觀察天象、制定歷法的,可實際上什麽奇詭之事都能算得出來,十之八九都是準的。

十年前的某次朝會上,天斂曾斷言蜀地将有地龍翻身。禦史當朝斥他妖言惑衆,天斂一語不發,只面無表情看着他。太上皇将信将疑地叫那處百姓撤離,半月後竟當真有地龍翻身,震毀房屋過半。

而最叫人毛骨悚然的是,先前斥他妖言惑衆的那名禦史竟在地動當日于書房暴斃身亡,沒查出任何因由。書房的四面牆上全是那禦史親筆所寫的蠅頭小字。至于寫的是什麽,太上皇秘而不宣,将此事揭過不提。

而欽天監監正憑這麽一件事跻身進了瞪誰誰沒命的高手行列。坊間傳聞這人是被老天爺庇佑的,生來便有第三眼,兇煞之氣與祥瑞之氣于一身,若逢盛世,可保國之安定;可若是大廈将傾之際,此人還能推波助瀾。

朝中大臣都對他又敬又畏,恨不得離他十步遠。

別人有事啓奏的時候往往是慷慨陳詞,仰頭直面天顏;欽天監監正卻一向是面無表情,垂着眼只望着自己身前三尺之處,仿佛連陛下都不值得他擡一下眼皮。放別人身上必然是大不敬,他做起來卻絲毫不顯違和,就好像這人天生就該是這樣的。

太和殿內靜了短短幾息功夫,欽天監監正又說:“鐘家次女不宜入宮伴駕,有三不可。”

“其一,鐘家次女肖猴,與陛下相克。”臣子不得妄言陛下私事,衆臣只能掰着指頭自己算:陛下明年雙輪,今年正好二十又三,肖虎——啊,猴虎果然相克!

鐘大人喉頭一哽。

“其二,鐘家次女年十九,行年值計都,主孤寡,今年不宜考慮姻緣之事,明年方可。”

鐘大人喉頭又是一哽。八字本不能随便說與人知,可昨夜女兒主動剖白心跡,立馬便有兩位嬷嬷來問八字了,鐘夫人不敢不答,只能一五一十說了。

“其三,臣昨夜觀之面相,面色素白,堂上有薄黑之氣,此乃疾厄宮之貌。敢問鐘大人,姑娘可是娘胎積弱,自幼身子差?”

鐘大人只能打碎牙往肚子裏咽:“确實如此。”女兒幼時身子就不好,每年總得病個七八回,藥膳調養了好幾年方才好些。

“陛下紫氣興盛,若二人近身,疾厄宮會被紫氣所制,愈顯頹勢。故而此女不但不該進宮,陛下行過之處,她還應退避三舍,不然恐有性命之憂。”待說完了,欽天監監正就又悶不吭聲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

晏回淡聲道:“道己,去太醫院請兩位女食醫入鐘府,給姑娘調養調養,将來也好另覓良緣。”

鐘大人默默咽下一口老血:“臣代小女謝過陛下。”

此事就這麽了了,朝堂之上已經議開別的事了。鐘大人卻嘴裏發苦,清楚其後患遠不止如此。女子于計都星之年姻緣不利,卻也不過是這一年,等到明年就好了。

疾厄宮卻不好說,誰家挑媳婦不希望姑娘是個身子骨康健的?女兒打小身子差,府裏從來都将這事藏着掖着,從不與外人道。欽天監卻在衆人面前這麽說了,将來上門求親的人家怕是要比原先低一個檔了。

可這事怪誰呢?生辰八字乃人之隐秘,歷來選妃都要經過八字蔔合這個坎,不合适的姑娘就算被篩下去,其八字也不會透露給外人知道。

怪在怪在昨日鐘宜芬是在京城一衆世家的面前表明心跡的,徹底絕了自己的退路。如今欽天監監正在朝堂之上将此事當作朝事來議,真是挑不出半點錯來。

站在後頭豎着耳朵聽完全程的唐大人不由傻樂:俺家閨女可是福祿壽三星俱全的好命格,旺夫旺子旺宅的那種!

唐大人回家把這事跟家人一說,鐘宜芬進不了宮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全家人都高高興興的,唯獨唐宛宛聽得心不在焉,吃過午膳又去自己房裏啃書了。

她連着兩天悶悶不樂,連院子裏的兩只兔子都蔫了吧唧的。灰兔成日睡覺,白兔火氣卻恁得重,小芷喂食的時候還差點被咬了一口,好在她縮手縮得及時,這才能幸免于難。兩只兔子又被關回了籠子裏,活動範圍縮小了一大半。

唐家人也不知道女兒為什麽悶悶不樂,勸不到點子上,只束手無策。

“姑娘卯時正起身的,清晨喝了半碗紅豆粥,辰時至學館。”

跪在殿中的暗衛是個女子,一身夜行衣,說話時幾乎聽不出聲調起伏:“姑娘下午酉時一刻歸家,晚膳用了一小碗香米飯,之後直奔卧房,挑燈夜讀至子時。”

晏回是見識過唐宛宛的飯量的,心說她在自己面前都敢不顧形象地吃那麽多,回了家反倒吃得少了,定是被此事影響了心情。

晏回眉頭深鎖,問那暗衛:“姑娘晚上看的什麽書?”

那暗衛不假思索答:“回陛下,奴婢不識字。”

晏回一滞,揮揮手叫她退下。靜默良久,心中燥意更甚,捏了捏眉心,又提筆繼續批閱奏章了。

站在他身後的道己焦慮不安,身為天子近侍,道己一向是樂陛下之樂、憂陛下之憂的好公公。時已至秋分,天慢慢轉涼了,陛下卻上了火,嘴裏長了好幾個口瘡,這兩日睡得也不好,今早朝會之上竟走了思,明顯是心事重啊!

見陛下批完了一份奏章,道己小心插進話來,打着笑臉委婉提醒:“陛下,明日又是休沐了哈?”

晏回筆尖一滞。

“上上個月太後娘娘那兒的鳳頭鹦鹉抱了窩。”道己又從旁提點:“前幾日奴才去瞧過,小鹦鹉已經長了毛,能自己吃喝了。”

晏回瞥他一眼,落了筆,似乎陷入了沉思。道己只當自家主子還沒開竅,還要再接再厲的當口,便見陛下起了身,說道:“陪朕過去挑兩只。”

道己應諾,笑着跟在了後頭,心中感慨良多:自己這個奴才真是一個能頂十個,能将陛下吃喝穿用打理得妥妥的,能給陛下研墨打扇,如今連陛下追姑娘都能出謀劃策了,真真兒是太能幹了!

慈寧宮裏的太後娘娘心頭在滴血:“拿兩只小鹦鹉還不成!你還要把翠翠和花花這兩只最會說話的也挑走!這兩只可是母後的心頭好啊!”

晏回悉心開解:“再有十來天宛宛就進宮來了,到時候這倆只給您一塊兒帶回來。兒臣把侍鳥太監也一齊送到唐家去,保管把您這心頭好照顧得好好的。”

太後娘娘猶豫一下:“如此也好。”瞧見自家兒子臉上沒個笑模樣,又苦口婆心勸道:“人家姑娘受了大委屈,你別跟你父皇一樣成日板着個臉,去了唐家拉下臉面好好哄幾句。不然丫頭就算進了宮,心裏也擰着這麽個疙瘩,将來有你的苦吃!”

“母後說得極是。”晏回正色道,深感此次出宮任重而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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