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鹦鹉

德妃前腳出了長樂宮, 後腳就到了慈寧宮。

太後娘娘正在園子裏逗鳥兒,一排鹦鹉挨挨擠擠站在竹栖木上嘎嘣嘎嘣嗑瓜子。這只說“太後吉祥”就賞它一顆瓜子;那只說“太後金安”, 也給賞一顆瓜子;再有一只說“皇上早生貴子”——被賞了一碟瓜子。

一排鹦鹉都鬼精鬼精的, 一時間“皇上早生貴子”“太後早抱孫子”“兒孫滿堂福臨門”“大皇子二公主三皇子四公主”一類的吉利話不停往外蹦,雖然怪腔怪調的, 可咬字還挺清楚, 可見太後調教有方。

“瞧這一群鬼靈精!”太後瞧得合不攏嘴:“賞賞賞!都賞!”

荷赜和樂霁姑姑笑得無奈,心說太後娘娘真是越老越閑, 成日就這點樂趣了。說來也是,她老人家有夫有子有倚仗, 若是陛下再添幾個皇子公主, 兒孫繞膝就再美不過了。

德妃剛走進園子就聽到這麽幾句, 不由心裏一堵,笑着行上前來:“母後好興致。”

太後眼中的笑淡了兩分,面上卻不顯, 也笑着問:“今日不是請安的日子,子羨怎麽來我這兒啦?”荷赜上前想扶她坐下, 太後卻擺了擺手,照舊拿着瓜子逗鳥。

她不坐,德妃也不好坐下, 行到了廊下站在太後身側,遲疑了好一會兒,這才徐徐開口:“今晨嫔妾同幾個姐妹一同去長樂宮給妹妹送見面禮……本是出于好意,卻鬧了些不愉快的事。”

太後手上一頓, 沒作聲。

德妃繼續往下說:“嫔妾想了又想,覺得這事妹妹做得不妥當,有心給她提個醒,卻又怕妹妹不待見我;我與陛下說,又怕陛下多心。”

德妃輕嘆半聲,笑得發苦:“嫔妾實在為難,只能來這兒與母後說說,您見了妹妹的時候給她提點一二。”

太後聽得意興闌珊,心中不耐卻沒上臉,只問她:“到底什麽事?你直說就是。”

德妃回頭使了個眼色,先前那挨了打的丫鬟頂着臉上紅通通的巴掌印跪在廊下,怕太後老眼昏花看不清,還特地揚起小臉,含着一泡眼淚唯唯諾諾道:“今晨,奴婢将我家主子送給賢妃娘娘的南洋金珠灑了,惹賢妃娘娘不高興了。”

德妃又是一聲嘆:“原本這也不是什麽大事,不過一個犯了錯的婢子而已,妹妹瞧她不順眼,怎麽罰都不為過的。可嫔妾想着妹妹初來乍到就這般責罰下人,怕是于她名聲不利,會被那些個多嘴的宮人嚼舌頭。”

“真打啦?”太後娘娘逗鳥的手一停,扭回頭詫異問:“宛宛讓人打的?”

德妃作出一副“我不是故意告狀,但您要問我不得不說”的複雜表情來,徐徐說:“幾個姐妹都在旁邊看着呢,嫔妾怎敢誇大其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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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小心觑了觑太後的神色,又垂着眼睑為難說:“今早不歡而散,我便帶着幾位妹妹各回各宮了。聽聞賢妃妹妹給另幾個都送了回禮,連馮侯趙美人都沒忘,卻獨獨沒給嫔妾回禮……唉,怕是因清晨之事對我生了怨。”

太後“唔”了一聲:“繼續說。”

“嫔妾本是好心,卻落了埋怨,可姐妹們都是一家人,口舌之争反倒傷了情分。嫔妾也無甚委屈的,只是回了宮左思右想,總覺得妹妹此舉不妥。妹妹是陛下的身邊人,行事無度怕是會落人口舌,嫔妾這才想讓母後您幫着提點幾句。”

說話間,德妃學着太後的樣子從一旁的小碟中撚起幾枚龍井瓜子去喂鳥,她面前站着的鹦鹉正是太後娘娘的那兩只心頭好。

綠鳳頭歪着腦袋瞧了她半晌,忽然啪啪拍着翅膀把德妃的手打到了一邊去,張嘴直叫:“壞東西!壞東西!”

德妃:“……”

“哎喲我的小祖宗哎,您怎麽又亂叫!”一旁的侍鳥太監苦了臉,忙說:“這不是壞東西,這是德妃娘娘,該說‘娘娘吉祥’。”

平時總是為西湖龍井炒瓜子折腰的鹦鹉今天卻一點都不買賬,嘴皮子溜得飛起,一連叫了十幾聲“壞東西壞東西壞東西”。旁邊的紅鳳頭是他媳婦,自然也跟着叫。聽得小太監都要給這倆小祖宗跪下了。

這兩只鳥兒原本十天半個月也不喊一句“壞東西”,偶然蹦那麽一聲半聲的。可先前被晏回送出宮在唐宛宛的小院裏住了十來天。唐宛宛閑來無事的時候常常坐在院子裏逗它們玩。

怎麽玩呢?鳥兒叫一聲“壞東西”,唐宛宛跟着還一句嘴,也罵“壞東西”。一人兩鳥能這樣對罵半個時辰,俱是樂此不疲,直到一方口幹舌燥才停。

所以這兩只鹦鹉将這詞兒越喊越順溜。有了它倆帶頭,滿滿一園子鹦鹉——除了那幾只至今沒學會說話的傻鳥——全跟着喊“壞東西”,一時間此起彼伏,場面十分好看。

唯獨德妃臉色難看得要命。

小太監不停說:“這是德妃娘娘德妃娘娘!賢良淑德!娘娘吉祥!”

太後跟看戲似的笑得前仰後合,拿帕子揩了揩眼角笑出來的眼淚,“小李子,你跟一群鳥講什麽道理?”

小太監沒辦法了,只能叫身後幾個太監将鳥兒一一送入籠中。這些個小祖宗不能打不能罵不能餓,只能關進小黑屋去面壁思過了。

太後娘娘收回視線,被荷赜姑姑扶着坐在石凳上,指了指一旁的位子讓德妃也坐下,這才慢悠悠說:“本宮年紀大了,你們年輕姑娘的事兒我也不好摻合。”

“宛宛呀孩子脾氣,年輕人性子容易急,她剛進宮呀心性還不穩,你就別去招她。子羨你說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那、那、那同在陛下身邊伺候,總不能不打交道啊!”德妃說話都磕巴了。

老太後慈眉善目道:“宛宛平時要念書,只有休沐日才能來我這兒請安,你們幾人卻是逢一五請安。再說你倆人一個住東頭,一個住西頭,平時也碰不着。就算偶爾禦花園裏見着了,你怕生了龃龉,另換條道兒走不就是了?”

德妃聽得都傻了——這哪裏是勸架?這心都偏到咯吱窩去了!

難道不是應該給那挨了打的丫鬟賞兩樣首飾安撫安撫,再跟她說“你放心,母後會為你做主的”,最後把那賤蹄子拎過來訓兩句話嗎?就算不訓她,也該旁敲側擊地批評兩句,好歹給那小賤人添點堵。剛入宮就在太後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日後還怕收拾不了她嗎?

太後年輕時不是最厭惡妃嫔設私刑懲治下人嗎?難不成這逗鳥兒逗久了,連性兒都改了嗎?

德妃氣得差點揉碎了帕子,心裏頭梗着一口氣,不上不下的快要把自己給噎死了。方才面上的委屈模樣還是作出來的,可此時這委屈成了真的。

默了半晌,她艱難擠出一個笑:“聽母後的意思,妹妹是還要念書的?母後您也知道,先前陛下從翰林院招了個侍講學士入宮,教我們姐妹幾個讀史書識大義。”

“那學士果然是難得的人才,嫔妾們受益匪淺。”德妃瞧了瞧她的神色,征詢道:“不如叫妹妹也來與我們一起上課?”

德妃話音剛落,還沒等到太後開口,身後就傳來一聲冷沉沉的回答:“不必。”

“陛下?”德妃駭了一跳,忙起身回頭行禮,見陛下神情冷冰冰的,當下心裏就是一咯噔。

再瞧見唐宛宛也站在陛下身側,德妃心中更慌了:也不知兩人來了多久……此時對峙她是不怕的,畢竟幾個姐妹都是聰明人,該怎麽說她們都清楚。可無論她能不能将這茬安在唐宛宛身上,都會惹來陛下的厭嫌,怎麽算都是她輸了。

心中這麽一盤算,德妃只好硬生生接上先前的話頭,定了定心神,淺笑着問:“那學士教我們六人尚有餘力,正好妹妹也入了宮,不如我們姐妹幾個一齊去聽那學士授課,也好同妹妹親近親近。陛下您覺得如何?”

“不如何。”晏回一副經過深思熟慮的模樣,淡聲答:“你們幾人入宮之後學業早已荒廢多年,如今學的都是些粗淺知識;而宛宛讀書八年沒停過,比你們學的好一些。進度不同,那學士怎可一同授課?再者說宛宛在何家學館的課業還沒念完,貿然換夫子反倒不美。”

德妃深深吸了一口氣,寸長的甲套深深嵌入了掌心,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有點不敢置信地問:“陛下的意思是妹妹還要在宮外念書?”

“有何不可?”晏回眉梢微挑。

德妃勉強撐起一個笑:“嫔妾覺得此舉不妥,便是咱們大盛朝史上也從沒有一個入了宮還要在外頭學館念書的皇妃啊。”

聞言唐宛宛也忙說:“對啊對啊,怎麽入了宮還要上學的?”

半月前她已休了學,唐家人都覺得宛宛入宮之後就不可能再在學館念書了,唐宛宛還依依不舍地跟同窗告了別,順便發了好幾袋喜糖。

這半個月沒有繁重的課業和夫子的唠叨,每天都開心得不得了,怎麽還會想再入魔窟?再說喜糖都發了一輪,跟何家姑娘抱頭痛哭了一輪,如今再回學館上課不得被她們笑話死?

晏回笑笑:“既沒有先例,那你就做這頭一個。将來史書上載——‘晏氏宛夫人讀書二十載,一生不忘治學,堪為後妃表率’,将來後代子孫把你讀書的事跡畫在宮訓圖上,留待後人瞻仰,這多好啊!”

唐宛宛滿臉悲憤地看着他。

德妃連笑都擠不出來了,小兩口在她眼前打情罵俏,傷害成倍暴漲,紅着眼睛說:“嫔妾先行告退。”

那個丫鬟也趕緊起身跟上,走的時候還不忘以雙手護着臉,生怕陛下瞧見了會再多問兩句,到時就解釋不清了。

這是唐宛宛入宮之後的頭一回家宴,前幾回留膳時太上皇都沒出現,這回人來了。太上皇約莫知天命的年紀,精神矍铄,鬓角卻有點點斑白,瞧着比陛下嚴肅多了。唐宛宛不敢細看,行過禮便低了頭。

太上皇卻把她和晏回仔細瞧過,提唇笑了笑,只蹦出兩個高深莫測的字:“甚好。”大抵是平時不茍言笑,這笑也是硬邦邦的。

用完午膳他還送了唐宛宛一盆文昌竹當見面禮,竹葉青翠欲滴,小小一盆精致得很。這文昌竹乃是民間學子常用的,風水學上講文昌竹可聚才氣催文昌,算是一樣小小的風水法寶。

吃過飯後,晏回又勤勤懇懇地去禦書房批奏章了,唐宛宛留下陪太後遛彎消食,跟荷赜姑姑一邊一個扶着太後。她心裏有事,便有點不專心,一不留神被腳下的石子路絆了個趔趄。

好在太後心寬體胖,不光沒被她帶倒,還把她扶穩了,嗔了一句:“宛宛想什麽呢?走路都不留神。”

唐宛宛遲疑一下,聲音有點悶:“太後娘娘,我沒打人。”

太後拍拍她的手,笑得直眯眼:“宛宛是好孩子,別理這些個糟心事。你吃好睡好心情好,跟皇兒感情好好的,這就皆大歡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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