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留膳

這是晏回頭回在唐家留膳。

一聽陛下來了, 唐家的廚娘都不敢做菜了,連擇菜前都拿香胰子洗了五遍手, 即便如此還是戰戰兢兢。好在有那位禦廚挑大梁, 她們打個下手也就是了。

兩位嫂夫人不便見外男,唐家爹娘與兩個兒子作陪, 自是其樂融融。

“微臣家裏沒存着什麽好酒, 陛下怕是瞧不上。”

“這是宛宛出生當年埋下的女兒紅,陛下還沒有喝過呢吧。”唐老爺接過下人遞來的酒壇子, 掀開蒙在上頭的紅綢布,又砰砰兩下拍去泥封, 起身恭恭敬敬給晏回斟了一杯, 笑得開懷:“微臣敬陛下一杯。”

這酒杯足有小孩拳頭大, 又倒了個九分滿,杯中酒液晃晃悠悠幾乎溢出來。唐少謹忙說:“爹你不勝酒力,孩兒來敬陛下就是。”

“難得陛下來一回, 為父怎麽能掃興?”唐老爺格開長子的手,大笑着喝下了這杯。

唐家人都心道不好。唐老爺這不勝酒力并非虛言, 他是三杯上臉五杯醉七杯必然倒的那種,偏偏唐老爺還十分沒有自知之明,別人勸酒從來都是來者不拒。最最可怕的是他酒品不好, 喝醉了不是倒頭就睡,反而會逮着人說胡話。

唐家人膽戰心驚地看着唐老爺喝下一杯、兩杯,然後就開始暈乎了。

先是拉着陛下的手老淚縱橫:“微臣在朝中呆了十多年,這還是頭回離陛下這麽近啊!頭回摸着陛下的手啊!”

話落拍着胸脯正色道:“微臣今日在此立誓:日後上朝再也不打瞌睡了, 也再也不想着得過且過了。今後不論是上刀山還是下油鍋,只要陛下您一句話,讓我做什麽都行!”

晏回笑得不行,又陪他喝了第三杯。

唐老爺抹了抹眼角,語重心長道:“宛宛是個傻丫頭,從小到大沒受過什麽委屈,都被我和她娘慣壞了。可這過日子呀少不了磕磕碰碰,若是她做了什麽不對的事,陛下您多擔待着些。要是她把您氣狠了,您也別急着打她罵她,只管把她提溜回家來就是,我跟她娘親自教訓!”

“泰山大人這話說得不對。”晏回擡起手在唐宛宛腦袋上摸了一把,慢悠悠道:“朕疼她還來不及,怎麽舍得打罵?”

唐宛宛偏頭瞧了瞧,竟見陛下此時笑得十分和藹,立馬打了個寒戰,覺得自己腰更酸了,連忙吃了幾口米飯壓壓驚。

“老爺你別喝酒了。”唐夫人壓低聲音斥了一句,又在桌子下踢了自家老爺好幾腳,唐老爺也渾然不覺,仰頭灌下了第四杯,說的話越來越不着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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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回面上一派泰然,不管唐老爺說什麽胡話,他一概笑着應“好”。

唐宛宛也是緊張得不行,生怕陛下怪罪。借着夾菜的動作,她小聲在晏回耳邊說:“陛下,我爹喝醉了,不如咱們先回宮吧?”

此時唐老爺正在講自己二十多年總結出來的育兒經,從大兒子講到小女兒,把唐宛宛何時學會說話、何時學會走路着重講了講。

晏回面上聽得專注,卻在桌下無人能瞧見的盲區裏捉住唐宛宛的手,摸摸她掌心裏的虛汗,又一筆一劃在她手心裏寫下幾個字——“莫急,朕沒生氣”。

唐宛宛松了口氣,給他夾菜的動作越發殷勤了。

大概是晏回态度太端正,唐老爺愈發來了興致,待喝下第五杯,徹底暈頭轉向了。唐家人各個神色緊繃,都落了筷子戰戰兢兢坐着,生怕自家老爺語出驚人。

果然,一桌人驚悚地看着唐老爺啪啪拍陛下肩膀,還關切道:“賢婿可得好好鍛煉身子啊,年紀輕輕就那樣了怎麽像話?你回了宮叫禦廚做點羊腎鹿鞭老豬腰,補那麽一月半月的就啥毛病都沒有了!”

羊腎鹿鞭老豬腰,補腎壯陽它最妙……

晏回額角青筋蹦跶了兩下,深吸口氣艱難點頭:“好。”

唐夫人偏過眼睛不忍直視:完了,老爺徹底喝斷片了!

“爹你不能喝啦,你都喝五杯了!”唐家兩個兒子面如金紙,同為男子對這“隐疾”的體悟要比唐夫人深,知道男子最在乎這個。怕他爹說出更不着調的話來,忙起了身奪走他酒杯。

唐家人丁興旺,家訓中擺在頭條的就是孝道,平時唐家兩個兒子跟他爹都不敢大小聲,這回也是忍無可忍了。

兩人好說歹說,總算把那壇剩了一半的女兒紅拿下了桌。

用過午膳,晏回靠在闊椅上饒有興致地打量這間屋子。

外屋不大,窗下擺着一張四仙方桌,西南腳上放着一張低矮的畫案,旁邊是一只白瓷畫缸。這畫缸本是用來裝畫軸的,晏回進門時探頭瞧了一眼——裏頭游着十幾尾金魚。

盆景插花都引不起他的興致,讓晏回多看了幾眼的是東邊靠牆立着兩個博古櫃。一個櫃子上頭擺着的全是各種小玩意,十二生肖瓷人擺了一整排,各種法相的彌勒佛又擺了一整排,還有大大小小的彩色藤編小籃,一串一串的小鈴铛,頗有童趣。

另一櫃子上卻是滿滿的書,晏回粗略算了算,怕是不下百冊。

這是唐宛宛的閨房,回門當日有帶新姑爺參觀女子閨房的風俗,晏回就跟着來了。

丫鬟将醒酒湯送進來,連頭都沒敢擡便扭頭快步走出去了,好像陛下是吃人的老虎似的。

唐宛宛舀起一勺來仔細吹了兩口,小心湊到晏回嘴邊,細聲細氣說:“我爹酒量奇差,喝醉了總是說胡話,陛下您別怪他。”

這副乖巧的小媳婦模樣,晏回瞧得十分稀罕,受寵若驚地喝下這勺湯——滾燙。

他默默瞧她一眼,含在嘴裏忍了會兒才咽下去,見唐宛宛還要再舀,只得接過這碗湯放在桌上晾涼。

雖然不怎麽走心,晏回還是挺受用的,欣然開口:“自然不怪。”

唐宛宛得了這麽個承諾,也不管什麽醒酒湯了,笑眯眯跑去書櫃前整書了。這上頭放着的都是她珍藏多年的話本子,這幾天沒得看還挺想的。

唐宛宛尋思着自己以後不常回家,不如挑一些好看的話本帶進宮去,正好先前兩輛馬車都空了下來,也有地方放。

丫鬟都不敢進來,唐宛宛只得自己收拾,晏回坐在桌邊好整以暇看着。

唐宛宛把挑出來的話本一本一本放到桌上,她每放一本,晏回都要拿起來瞅兩眼。

“小媳婦嫁人記。呵。”

“大師為我負如來。呵呵。”

“九尾狐的三世輪回。呵呵呵。”

“人鬼情未了之破廟篇。呵呵呵。”

唐宛宛找書的手一頓,扭頭怒視:“陛下笑什麽呢!”

晏回含笑看着她:“宛宛涉獵甚廣,卻是朕孤陋寡聞了,以前只知道有武俠志怪一類的話本子,頭回知道還有講這談情說愛的。回頭借你的書看看。”

唐老爺歇了個午覺又喝過醒酒湯,勉強醒了醒神,領着家人來送客了。

從正廳送到外院這麽短短距離走了足足一刻鐘,唐夫人不停叮囑宛宛,都是些吃好、睡好、照顧好自己這一類的瑣事,入宮前已經唠叨過半個月了,如今又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

“娘,我知道啦。”晏回見她眼睛裏已經有了濕意,聲音也泛着哽,便走得愈發慢,慢得幾乎是在挪步了,就想讓母女倆多呆一會兒。

靜默片刻,他忽然想起了什麽,問一旁的大舅兄唐少謹:“先前那女兒紅可還有餘的?”

唐少謹怔了一瞬,連忙點頭:“有有有,宛宛出生的時候爹一口氣埋了幾十瓶,喜宴上給自家親戚喝了一半,剩下的都沒開泥封。陛下可要帶些回去嘗嘗?”

“自然是要留幾瓶的。”晏回淡笑說:“方才沒嘗幾口就被拿走了,朕甚為惋惜。”

唐少謹趕緊喊仆從去拿酒了。

女兒紅不算好酒,卻算得上的天底下最吉利的酒。生女必釀女兒酒,這是從江浙一帶傳來的習俗,因為喜慶也就越傳越廣了。要由爹娘在女兒出生之後埋在樹底下,到了女兒成親時再挖出來,經十數年窖藏,酒液酸甜辛澀,諸多滋味。

不過是幾瓶酒,唐家幾個男兒都沒把這當回事。唯獨唐夫人偷偷抿着嘴樂,覺得女兒跟對人了。

馬車朝着回宮的方向吱呀前行。唐宛宛先前也淺淺酌了兩口酒,女兒紅性烈,此時她小臉微微泛着粉,沒一會兒就歪到晏回懷裏去了,半眯着眼睛,抓着他袖口的一只玉扣子玩。

那扣子約莫是沒縫結實,被她輕輕拽了幾下就掉下來了。唐宛宛小小驚了一下,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似的把這枚扣子藏進手心裏,心虛地閉起眼睛假寐。

“掉了就掉了吧,你心虛個什麽勁兒?”晏回瞧得直樂,摟着她的腰往上挪了挪,抱坐在自己腿上。

四目相對片刻,晏回只覺她呼出的熱氣裏都帶着兩分酒香,聞着便覺醉人。

于是他聲音更溫和了兩分,望着她的眼睛慢騰騰說:“今日,朕聽到你娘喊你爹為‘老爺’。”

喝了酒的唐宛宛比平時反應還要慢,把這話細細咀嚼了一遍,不明所以地問:“怎麽了?”

晏回翹了翹唇角:“朕聽着甚妙。”

唐宛宛眼神迷茫:“所以呢?”

“你也這麽喊來聽聽。”

唐宛宛無語望天,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簡簡單單兩個字,她也不知怎麽回事愣是張不開嘴,為難道:“陛下就是陛下,怎麽能喊老爺呢?被人聽到了怎麽辦,會說我不懂事的吧?”

晏回但笑不語,只靜靜等着。可左等右等,也沒等到她張口,于是他笑笑:“你真不喊?”

唐宛宛十分堅定地搖頭。

“那今晚再喊。”

唐宛宛心裏一突,沒等她琢磨明白這話是什麽意思,外頭忽有一陣笑鬧聲漸行漸近。唐宛宛豎着耳朵聽了聽,忙從晏回懷裏鑽出來,掀起馬車簾往外看去。

原來馬車已經行到了潤良街的街口處,何家學館就坐落在這條街上,遠遠還能眺到學館大門。

時隔半月,唐宛宛再看到匾額上“何家學館”幾個字沒有半分懷念,郁悶、無奈、憊懶各種消極情緒齊齊湧上心頭。想想過幾天就要重回學館了,靠在窗沿上唉聲嘆氣。

此時正巧是散學的時辰,唐宛宛一眼就瞧見了好幾個同窗,怕她們看見自己,連忙放下了簾子。

晏回收回視線,看到她這幅沮喪的模樣更想逗着玩了,想了想說:“左右你閑來無事,不如明日便去上學吧。”

話音剛落就被唐宛宛瞪了一眼:“誰說我閑來無事了!這三天我一天都沒歇,每天子時睡,辰時起,成天腰酸背痛的比上學還要累!”

導致她腰酸背痛的罪魁禍首——晏回這輩子笑得沒這麽爽過,笑得有些失了态,連跟車的侍衛都叩了叩車窗小心翼翼問了一句。

晏回重新把這個大寶貝摟進懷裏,湊近嗅了嗅她身上的酒香,聲音低沉問她:“為何不想去學館?”

“哪有這樣的?”唐宛宛皺着小臉委屈巴巴:“我們夫子成親後還歇了十天,我才歇了三天,陛下且容我再休息幾天啊。”

晏回正色道:“正所謂業精于勤荒于嬉,你已經休學半月,再歇幾天還怎麽能跟得上課程?這已經是九月初了,再有十幾日便是秋季考校,莫非你又想墊底?”

唐宛宛又試圖裝可憐,聲音軟軟糯糯的:“我腰還酸着呢,昨晚上你留下的印子還沒消呢,陛下你自己看。”

她今日穿的衣裳領口高,此時一掀下來,細白的頸側果然露出兩個淺淺的紅印。

只是這兩個紅印淺得幾乎看不着了,晏回離這麽近才勉強能看見,順勢俯低頭在那處親了一口,又被唐宛宛急着推開。

心知她就是不想去學館,別的都是借口。

“宛宛,”晏回一本正經跟她講道理:“你是想在學堂累,還是想在龍床上累?朕也不為難你,你自己挑一個。”

唐宛宛怔怔看着他,向來遲鈍的腦袋慢騰騰轉了一圈,總算明白了這話的意思。陛下的意思是說——她白天去學館,晚上就不行房;白天閑來無事不事生産,晚上就得被陛下壓一個時辰,後果是腰酸背痛。

累腦子和累身體二選一。

唐宛宛含着一泡眼淚控訴道:“陛下你威脅我!”

聞言,晏回還毫不羞愧地點點頭。

唐宛宛肩膀一塌,唉聲嘆氣:“那我明天還是去上學吧。”

晏回滿意地笑了。

他緊趕着将唐宛宛送回學館,自然是有私心的。要是她不去學館,就得天天去給母後請安,時常得跟德妃那幾個碰上。

長久耳濡目染,總會在她心裏埋下不好的種子,指不定哪天就變得像她們一樣愛算計,變得心口不一,那得多可惜啊。

晏回心說自己尋摸了好幾年,這才好不容易逮住這麽一只傻兔子,可得護得好好的,不能被別人給帶跑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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