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講課
時已深秋, 林中野獸養了一年的膘,正是最肥美的時候。
許是因為連着三年未有過如此規模的圍獵, 林子外圍便有許多野獸出沒的痕跡, 不用往更深處行。還不到半個時辰便有朝臣帶着獵物回來了,将其中最威風的進獻給了陛下。
又等了兩刻鐘, 真正去狩獵的兵士更是滿載而歸, 沉甸甸的獵物挂在戰馬背上,馬兒都跑不動了, 慢騰騰地挪着步子走回來。
其中好多獵物唐宛宛都沒見過,指着挨個問“這是什麽”“那是什麽”的, 晏回不厭其煩答“這是山豬”“那是猞猁”, 幫她漲了不少見識。
長風營的火頭兵各個刀工利索, 又有內力作底,手中菜刀揮得幾乎成了殘影,将肉片成片兒的速度不比禦廚慢半分。兩方争相競技, 引來一片叫好聲。
片好的肉拿竹簽串好,放上了燒烤架。明明一排鐵架都立在下風口處, 離大帳足有三十步遠,唐宛宛卻還能聞着香,不由口齒生津。
待烤好的肉串上了桌, 唐宛宛迫不及待嘗了一口。這野畜的肉确實比家養的好吃多了,鮮香滑嫩都占了個全,舌尖還能嘗出淡淡的焦香,再刷上禦廚秘制的醬料, 香味更是霸道,方一入口便充斥了整個味蕾。
禦廚的手藝配上圍場膘肥肉美的獵物,吃得暢快之時再品一口酸甜的果酒,那滋味真是絕了。
等到用過午膳,許多朝臣與女眷都回了各自帳篷去歇午覺了。唐宛宛沒這個習慣,便跟着晏回去了長風營。
長風營落在一處谷地,入口小,谷地深,四周林木遮蔽,正是個避暑的好地方。營前設有哨塔、拒馬、棘籬等物,山中猛獸是進不來的。
陛下要來的消息早在一個時辰前便傳遍了長風營,所有的将士都精神抖擻,不敢馬虎。晏回帶着兵部一行人剛到,便見長風營上至将軍下至典署都候在入口之處,其中多半都是女子。
為首的宋将軍也是一位女将,已經是知天命的年紀了,她身子骨健朗,尚沒有致仕的打算。只是因在京中浸淫多年,少了幾分年輕時的莽撞,多了幾分世故,親自給陛下撐華蓋去了。
長風營與別的軍營一樣,晨起跑步,上午練習騎射器械與列兵布陣,未時正開始坐在學堂裏讀書識字。
此時正是念書的時辰,幾十排營房中都傳來琅琅書聲,晏回也不挑揀,擡腳進了其中一處。
宋将軍微一遲疑:“此乃玄字營,陛下不去天字營看看?”
晏回眉梢微挑,問她:“此處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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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不是。只是其中的學生不及天字營聰穎,才剛開始讀書識字,又都是貧農出身,臣怕沖撞了陛下。”
晏回沒說什麽,擡腳進去了,唐宛宛和宋将軍只得跟上。
學生聽見動靜紛紛回過頭來,見來人雖穿着一身玄袍,衣上卻繡有金龍紋,又有将軍作陪,哪還有不明白的?忙跪地行了大禮。
這間營房約莫五丈見方,夫子站在最前頭,正在捧着書講課。見陛下進來了,又是驚喜又是緊張,忙讓坐在最前頭的幾個學生騰了地方。
晏回帶着唐宛宛就了坐,淡聲說:“繼續講吧。”
講課的夫子是長風營一位七品典署,也是女子,聞言更緊張了,咽了一口唾沫這才繼續講道:“所謂兵者,詭道也。這意思……大概是只要能打勝仗,用些陰謀詭計也未嘗不可,畢竟咱們打仗就是為了贏,管他陽謀陰謀。”
晏回剛聽了這麽一句,便微微蹙了眉。
那典署瞧見他這表情,心裏一咯噔,話中就少了兩分底氣,又說:“‘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這句的意思是……咱們上了戰場,不能把自己的底牌露出來……你行,也得表現出自己不行的樣子……”
這典署沒上過正經學館,十幾歲時到了軍中才開始讀書識字,平時給女兵們講課的時候都是照本宣科念的。學生們聽不懂的時候,她就意思意思往細裏講講,卻因為自己本就不甚明白,一句話都講不通順。
方才這句她忘了是什麽意思,只能憑着自己的理解講個大概,打了好幾個磕巴。典署緊張得出了一身汗,底下的學生面面相觑,弄得她更緊張了,壓根不敢去看陛下的臉色。
“停吧!”晏回聽不下去了,出聲打斷了她,蹙着眉思量片刻,這才慢條斯理說:“治學需态度嚴謹,為師者更應字斟句酌。你自己都不求甚解,再這麽講出來,豈不是誤人子弟?”
那典署臉色漲紅,也不出言辯白,請罪的态度倒是端正,當下跪地沉聲答:“末将知罪。”
其實并非是她糊弄,實在是營中有真才實學的沒幾個。大部分夫子都是貧農出身,在軍營裏識字讀書,半路出家做了夫子,水平都跟她差不多。懂的地方多講兩句,不懂的地方就語焉不詳含糊帶過。
長風營沒有官銜的普通兵士共分為天地玄黃四等,黃字營為初入營的新兵,剛入營要先學紀律,要明白何為令行禁止;玄字營開始教他們讀書識字,其中成績優秀的去往地字營學習更高一等的兵法謀略,算是紙上談兵;地字營中的佼佼者熟讀兵法之後才能跻身天字營,跟着将軍再學排兵布陣,若僥幸得了際遇,便可平步青雲。
這樣一步一步晉升,自然是越上層的夫子教得越好。而營中官銜有限,絕大多數的兵士怕是此生也不能晉升一步。所以夫子教得越發糊弄,學生不求甚解,夫子不求進益,就這麽得過且過。
黃字營這樣潦草地教了許多年,也從沒有出過岔子,畢竟教錯了也不怕,到了地字營天字營,自然有更好的夫子去糾正。誰知今日碰上這麽個吹毛求疵的陛下,立馬現了原形,所有的語焉不詳含糊其辭看在晏回眼中都是鬥大的漏洞,這就糊弄不過去了。
連典署都被陛下不軟不硬地訓了一通,底下學生更是戰戰兢兢,都坐得筆直不敢吭聲。
唐宛宛心中惋惜,正這麽想着呢,左邊肩膀被人拍了拍。她忙轉過臉,只聽陛下跟她說:“你上去講。”
唐宛宛瞠大了眼睛。
晏回見她一臉懵,不由好笑,又重複一遍:“你上去講。”
“我講?”唐宛宛大驚失色,忙壓低了聲音飛快說:“陛下我哪裏會講這個啊?我都沒讀過兵書啊啊,我去講更是誤人子弟啊啊啊啊!”
晏回示意那典署将兵書呈上來,跟她說:“你仔細看看,可有哪裏不懂?”
唐宛宛以多年練就的看小話本的速度飛快掃了兩眼兵書,一頁只幾眼就看完了。看完之後她詫異地眨了眨眼,又回頭逐字逐句讀了一遍,遲疑着說:“好像……能看得懂哎!”
晏回笑笑:“正是如此。這兵書是給軍中将士讀的,不能難了,是将孫子兵法其中用詞晦澀的部分以俗文重新寫了一遍,并不複雜。你讀書八年,自然能看得明白。”
“那我也不敢上去啊。”唐宛宛照舊緊張兮兮:“那可是講臺啊!陛下你現在光這麽一說我就腿軟。”
“腿軟也不怕。”晏回輕描淡寫掐斷了她最後一點念想:“朕讓人給你搬張椅子上去。”
唐宛宛含着一泡眼淚看他,放軟聲音小聲求饒:“陛下你不能這麽狠心啊,我可是你的愛妃啊!萬一我出了醜,丢的可是您的臉面啊!”
可惜晏回這回不吃這一套,伸手指了指前頭。
唐宛宛只好硬着頭皮站起來,硬着頭皮走上去,面對底下無數求知若渴的稚嫩面龐,擠出一個笑說:“接下來由本宮給大家講。”
唐宛宛從沒讀過孫子兵法,心虛得要命,緊張得氣兒都喘不勻了,只能翻開課本一句句照着翻譯:“兵者,詭道也,意思是說用兵之道不能因循守舊,要出其不意才行。需得時刻觀察其形勢變化——局勢有利的時候要善于抓住時機,局勢混亂的時候想想能不能趁亂取勝;敵方堅兵在前,我軍自然要戒備;敵人強兵利器來勢洶洶,我軍可以暫避其鋒芒……”
晏回目露贊許之色。一旁的宋将軍聽着更是詫異,她出身行伍,憑着自己的本事一步步走到今天,原本瞧不上唐宛宛這麽個嬌滴滴的姑娘,只是礙于身份不得不恭敬以待。此時見她講得這麽透徹,倒是有些刮目相看了。
唐宛宛硬着頭皮釋了一段,突然卡了殼,雙頰更紅了,上前兩步走到晏回跟前,俯身附到他耳邊,聲音小得跟蚊子似的:“陛下,這句不會。”
晏回說:“你大點聲。”
唐宛宛只好又說了一遍。
晏回面上含笑,又跟她說:“你別跟朕說,你得跟底下的學生說。”
任憑唐宛宛再怎麽瞪他,晏回都是無動于衷。唐宛宛只好深吸口氣,擡頭挺胸揚聲道:“這句本宮不會釋,你們可有會的?若是答對了,陛下重重有賞。”
聞言,底下炸開了鍋,一群兵蛋子都笑得前仰後合——頭回見水平不夠還這麽理直氣壯的。有那混不吝的還大笑着喊話:“娘娘您不會的,我們就更不會了!”
晏回唇角微勾,心說這招“越俎代庖”用得極妙。
宋将軍怕賢妃娘娘臉皮薄,又怕她怪罪學生,忙冷喝了一句“噤聲”,底下學生都安靜了。
宋将軍起身将唐宛宛不會的這句仔細解釋了一遍。待講完這句,她和唐宛宛一齊齊看向陛下,有心想問問接下來誰講。
晏回卻什麽都沒說。唐宛宛無奈,只好接着往下講。
大概是前頭把該丢的醜都丢過了一遍,又被學生們笑話了一通,徹底沒了包袱,後頭她越講越順暢了。聽到代表休息的哨聲時,唐宛宛還有些詫異,看見陛下招了招手,這才意猶未盡地下了講臺。
她幾乎是跳到晏回身前的,眼睛灼灼發光,好高興地說:“陛下,原來教學生這麽容易,以後我沒準還能混個女夫子當當呢。”
“才講了這麽一回,就有這般底氣了?”晏回笑得不行,見她腦門上沁出的汗珠子都流到睫毛上了,擡手拿帕子給她擦了擦。
*
下午扮了一回夫子,直到夜裏,唐宛宛仍對這事念念不忘,逮着人就說自己的英勇事跡,跟娘家人說了一遍,跟丫鬟們說了一遍,跟關婕妤說了一遍。晚上就寝時仍是一副得意的小模樣。
足足嘚瑟了半個時辰,她忽然長長嘆了一聲,枕着手臂感慨道:“還是軍營中好啊,等回了何家學館,我還是班上墊底的那個。”
晏回靜靜聽着,目露沉思之色,好半晌低聲說:“宛宛,你不比任何人差。”
曠野之上靜悄悄的,唯有蟲鳴聲低低作響。大帳之內沒有一點光,唐宛宛什麽都看不清,只能聽到這低沉醇厚的聲音挾着溫熱的氣息落在她耳畔。
“你下午時講得那麽好,換成你班上別的姑娘上臺去,興許她們會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可是……”唐宛宛急急說。
“沒有可是。”唐宛宛還要再說,卻被晏回不容置疑地打斷了。
晏回握住她的手,又換了個說法:“你要這樣想:除了父皇母後與朕,你是天底下第四大的人物了,誰還會比你好?你已經比別人站得更高,将來也會比他們走得更遠。”
唐宛宛被他話裏所說的“天下第四大人物”驚了一驚,回過神來就開始咧嘴傻笑了。
“你不比任何人差。”晏回将她摟進懷裏,低聲反問:“朕說的可對?”
唐宛宛連連點頭。
晏回語氣更重:“那你今後無論站在哪兒都得有底氣,要談吐利落,舉止大方,說話要中氣十足。你越是言之鑿鑿,別人才越把你的話當回事。”
“就像是下午那樣,哪怕是不會,你也得大大方方坦坦蕩蕩地說‘我不會’,不能畏縮,也無須局促。”
唐宛宛眨眨眼:“就像陛下承認您射術不精那樣?”
“對,就是那樣。”晏回笑了笑:“天底下學問無數,不會有什麽可丢人的?”
唐宛宛想了想,又問:“那下午時我有一句不會,她們為什麽都在笑我?”
——大概是瞧你太可愛了。
晏回心說這話不能說,若是說了,指不定這貓兒的尾巴就翹到天上去了。于是他但笑不語。
唐宛宛也不怎麽在意這個問題,閉上眼睛在他懷裏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着。過了一會兒又仰着臉問:“陛下,咱們能每年都來圍場嗎?每年我都來扮一回夫子好不好?”
“好。”
沒過一會兒又喊他:“陛下你說,我把孫子兵法啦三十六計啦都背下來好不好?以後每年來講,就不用臨陣磨槍了。”
晏回笑了笑,湊上去以吻封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從唇邊漏出一個溫柔的“好”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