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偶遇

京城的涮鍋還屬柳記熱鍋子的最地道, 此時還不到晚飯的點兒,柳記的三層小樓卻已經人滿為患了。好在大戶人家都待在自家熱鬧, 今天出門吃喝的都是懶得在家裏開火的百姓, 三樓的兩間雅間價貴,還沒人訂下。

晏回帶唐宛宛去了一間, 還發了善心, 讓幾個暗衛去了另一間吃喝,不必站着幹等。

吃熱鍋子最省心的一點就是快, 這立冬日若是去別家吃,光炒菜就得等兩刻鐘。熱鍋子卻是簡單, 鴛鴦鍋往上一端, 切好的食材整整齊齊碼在盤子裏, 愛怎麽吃都随自個兒。

薄薄的羊肉卷經沸水一燙就成了小小一片,唐宛宛怕燙到手,握筷握得老高, 撈出肉片來蘸醬入了口。又辣又燙直嘶氣,鼻尖立馬沁出了一層薄汗, 再來一口酸甜的果酒,滋味真是絕了。

好些辣椒在咕嘟冒泡的紅油裏翻騰,晏回瞧得眼皮直跳, 收回視線默默吃自己的養生鍋了。他還不光如此,小碟裏調好的醬料也清淡,不過是老醬、醋和少許鹽,味道重的調味品一概沒放。

見唐宛宛越吃越來勁, 晏回沒忍住出聲叮囑了兩句:“你少用些,仔細晚上鬧肚子。”

唐宛宛仰着頭喝了好幾口果酒,看着晏回的養生鍋的目光頗有些嫌棄:“陛下怎麽能不吃辣呢?養生鍋裏頭就幾顆棗子、蘑菇和枸杞,白水煮肉蘸點醬油,這有什麽吃頭?紅鍋才是精髓所在啊。”

聞言,晏回眼皮兒也不擡一下,端的是不動如山。他打小自制,不重口腹之欲,吃辣又會使面色漲紅,有損天子威儀,久而久之也就吃不得辣了。

高湯煮羊肉确實不太好吃,晏回也不再碰那羊肉,提筷往鍋裏放了一筷子山藥。

兩人吃飽喝足時已經華燈初上,這會兒才是柳記樓裏最紅火的時候,好些個食客連座位都沒了,只能在外頭凍着等。

剛順着樓梯下到二樓,卻聽身後一聲嬌喝:“宛宛!”

唐宛宛回頭去看,一眼就瞧清了來人,喊住她的竟是馮知音——先前與她退婚的馮知簡嫡妹。

唐夫人與馮夫人多年手帕交,在退婚之前,兩家子女也算親近。馮知音性子溫順,說話一向細聲細氣的,唐宛宛跟她關系還不錯。

可自退婚以後,兩家再不來往,唐宛宛已經三個多月沒見過她了。這會兒在柳記碰上,頭個反應就是尴尬。

“我先前就瞧着是你,又不敢上樓去找,這會兒看到你下樓來才能确定。”馮知音笑道。

晏回的氣場太強,馮知音的目光不由往他身上飄去,目光疑惑:“這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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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宛宛怕陛下暴露了身份,忙說:“侍衛!”

晏回:“……”

倆字脫口而出後,唐宛宛又覺得陛下此時穿着鶴羽大氅,看身段看模樣都不像個普通侍衛,又忙描補道:“侍衛頭子!”

馮知音點了點頭。因為晏回身後跟着另外四名侍衛,這個“侍衛頭子”的說辭聽上去還挺可信的。

晏回呼吸綿長了一瞬,不好在外人面前給她沒臉,只好像一個真正的侍衛一樣恭敬地往後退了五步,在樓梯口等兩人說完話。

他明為避嫌,實則運氣于耳,方圓十丈的蟲鳴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而真正的四個暗衛聽得膽戰心驚,心說賢妃娘娘膽子可真大。

“宛宛你怎麽出宮來啦?”

馮知音見唐宛宛面色為難,當下恍然,不由目露同情:“可是立冬日要帶着姑爺回門?唉,你也別難過,畢竟陛下他身份特殊……唉,要是你嫁給我哥就好了……”

短短一句話,馮知音嘆了好幾聲,說完又轉過身指了指身後的一席人。她方才那麽一聲喊,席上的人都循聲望了過來,正對着唐宛宛。

好嘛,馮知簡一家人都在。目光複雜的馮家爹娘,已經微醺的馮知簡,席上還有另外幾個人,表情各異,約莫是隔房的。

馮家沒見過什麽貴人,這會兒也沒怎麽真切地意識到唐宛宛的身份和從前大不相同了,竟連請安都沒想起來。

馮知音還拉着她的手小聲說:“宛宛你不知道,我哥哥這幾月老是借酒消愁,成績一落千丈,明年的春闱怕是過不了了。”

唐宛宛自覺這事不是自己的錯,稍稍勸了兩句,這便告辭了。馮知音玲珑心肝,也看出她不願再留,只得目送她走遠。

下樓的時候,唐宛宛還小心瞧了瞧晏回的神色,結果一腳踩空,差點從樓梯上滾下去。

得虧晏回眼疾手快,抓着她手臂把人扶好,虎着臉訓她: “亂瞅什麽,仔細看路!”

唐宛宛眨眨眼,笑眯眯地把自己的手縮進了他掌心裏。

晏回心中好笑,心說這家夥恁得精明,就會拿人軟肋。心中這麽想着,卻把她微微汗濕的手握緊了。

剛行出柳記,身後又是一聲呼喚:“宛宛!”

這聲跟剛才馮知音喊的那聲不一樣,就這麽倆字居然喊出了一股子溫柔缱绻又愁腸百結的味道,最最關鍵的是,這還是個男子的聲音——正是馮知簡。

唐宛宛嘆口氣,只得讨好一笑,軟着聲說:“陛下再回避一下好不好?”

晏回低頭瞥她一眼,無甚表情地松開她的手,又往後退了三步。

唐宛宛這才深吸口氣回頭去看,笑得尴尬:“啊……是你啊。”

原先的婚約一解,兩人的生疏愈發明顯,上回因半夜爬牆那事又鬧得不歡而散,此番再見絲毫沒有久別重逢的歡喜,反倒相對無言。

馮知簡凝視她良久,不知想到了什麽,低頭從腰間解下一塊平安扣來。

這平安扣是兩家今年年初同去承光寺上香的時候買下的,兩人一人一塊,并不貴重,卻也算是定情之物了。

唐宛宛那塊早被唐夫人扔到旮旯積灰去了,馮知簡卻還留着。此時他好似留戀一般摩挲着這塊玉,目光沉痛地望着她,低聲道:“宛宛,我想明白了。今後,你我便如此玉——”

說話間,馮知簡兩手分別捏在平安扣兩邊,狠勁一掰。

——沒掰斷。

馮知簡一怔,又咬牙掰了一掰,還是沒能把玉掰成兩半。

唐宛宛總算明白他是在做什麽了,自己都有點同情他了,征詢道:“不如我來試試?”

“不必。”馮知簡卯足了勁兒,直到臉色漲紅還是不能行。

晏回低嗤一聲,扯了扯唇,唐宛宛頭回見人能把“似笑非笑”這個複雜的表情表現得如此到位。只見他上前一步,擡手在馮知簡的虎口之處敲了一下,平安扣嘎嘣一聲裂成了兩半。

馮知簡怔了半晌,将視線挪到晏回身上,怔怔問:“你是……”

晏回不答,只牽起了唐宛宛的手。

心中那個近乎荒誕的猜測得到應證,馮知簡慌忙挪開視線,不敢再看。他将手中兩塊斷玉攥在掌心,深深吸了口氣,這才勉強擠出一個笑來:“宛宛,我祝你前程似錦。”

雖然他面色難看,可這話說得極為真誠。唐宛宛還沒來得及想出個祝福的詞兒來應答,剛想說“你好好準備明年的春闱”,一句話還沒開口,便看着馮知簡踉跄着走遠了。

馮知音一連喊了幾聲“哥”都沒等到他回頭,只好追了上去。

兩人的身影一前一後跑遠,唐宛宛多看了兩眼,卻忽然眼前一黑。晏回一只手臂伸過去,既能蒙上她的眼睛,還能攬着人的肩膀往前走。

唐宛宛看不到路,兩手抓着他的衣袖慢慢往前挪步,因為清楚陛下不會把自己帶溝裏,倒也不慌張,只小聲地問:“陛下不會是生氣了吧?”

她豎着耳朵聽晏回說話,聽到耳畔一聲低嗤:“不過是個弱質書生,不知從哪兒學的斷玉斬情絲,有什麽好氣的?”

待馬車走開了,晏回這才接着說:“他身份低微,不敢與皇家争搶,這點尚有可原;可方才他明明認出了朕的身份,卻連心中不滿都藏着掖着不敢袒露,甚至連看我一眼都不敢。身為男兒,骨子裏的血性卻找不到半點。”

“再有,遇到挫折便一蹶不振借酒消愁,連明年春闱都要耽誤,當真是懦夫行徑。”

将人從裏到外批評了一通,晏回這才義正詞嚴總結道:“可見像朕這般有財有勢有勇有謀的,才算是良人。”

唐宛宛定定看着他,好一會兒沒說話。

“怎麽,覺得朕霸道?”晏回眉梢微挑。

唐宛宛搖搖頭,喜滋滋地說:“陛下好厲害啊。”

方才馮知簡從他身側狼狽行過的時候,不光是他那身素淨白衫與晏回的鶴羽大氅形成了鮮明對比,兩人的氣場也大相徑庭,那個文質彬彬的書生仿佛一下子就被他襯到了泥潭裏,愈發襯得晏回身形偉岸。

這麽直白的誇獎,晏回極為受用,将她抱坐到自己腿上,四目相對,促狹問:“哪兒厲害?”

傻姑娘唐宛宛渾然不覺這話裏的深意,張着唇一臉茫然:“哪兒都厲害呀。”

晏回笑了笑,對這個回答并不太滿意。不過來日方才,她總會有這個悟性的。

趁着夜色回了宮,晏回下了馬車卻忽然怔住。

“陛下看什麽呢?”唐宛宛探着個腦袋,怎麽也沒等來他的手,也不矯情,自己斂起裙擺跳下了車。

地上沾了薄薄一層白,晏回微微一笑:“下雪了。”

這雪下得并不大,甚至看不到夜幕中飄過的雪籽,直到沾濕了睫毛、化在了臉上才能感覺得到。

兩人望着雪景,一時靜寂無言。

唐宛宛怕他還記挂着先前那事,從身側繞到晏回身前,掀開他的大氅鑽了進去,然後兩臂一張,緊緊抱住了他的腰。

她極少這般主動,平時都是晏回步步緊逼,她才半推半就地讓他抱。晏回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大口糖,聲音都有點不穩,卻順勢将人抱了個滿懷,笑着問:“做什麽呢這是?”

唐宛宛仰着臉看他,張了張嘴,似乎有那麽一瞬間想要說什麽,卻立馬抿住了唇,笑眯眯不說話。

晏回也不逼她開口,她的心事都寫在臉上,左右不過那麽幾句,此時想說的約摸是“陛下真好”一類的。

至于,這樣淺白的話裏蘊着的情意,他無需想也知道。

是夜,長樂宮早早熄了燭。

唐宛宛窩在他懷裏,跑了一整天,已經困得迷糊了。不多時卻覺身前忽然貼上一片涼意,涼得她打了個哆嗦,忙問:“是什麽呀?”

晏回身有內力,在黑暗中也能視物,雖不清晰,卻也足夠。他低頭撩起她散在枕上的發,探至她頸後系了一個結,又将那塊玉石捧在手心裏摩挲。

“祀天壇深處有一無根之泉,行經祭壇四沿,入池水時會從一金蟾口中流出。每一甲子,金蟾口中便會凝出一塊乳石,便是此物了。據說能消災弭禍,化兇為吉,朕也不知靈不靈。”

他把這塊涼冰冰的石頭暖熱了,這才放回唐宛宛身前,又怕此等大祥瑞她壓不住,心說最近得觀察一段時日,若戴着難受還是取下來為好。

唐宛宛拿在眼前仔細看了看,什麽也看不清,順着這玉的邊沿摸了一圈,只認出是個橢形的石頭。

她抿着嘴偷樂:“這樣珍貴的東西,合該陛下戴才是。”

晏回唇角牽出一絲笑,說出的話卻有幾分猖狂:“朕有真龍紫氣護持,又有八百儀衛近身,災禍見了也得避着走。”

唐宛宛又摸了摸這塊玉,越想越不好意思,“要不把它切開,我跟陛下一人一半?”

“胡鬧!”晏回一皺眉,在她臀上重重拍了一掌,“這是天賜之物,連磨損都不好,如何能切開?”

“陛下怎麽還打人的!”唐宛宛皺着臉縮到了牆根去,黑亮亮的眼睛瞪着他,明顯是不高興了。

晏回那一巴掌是悠着勁兒的,說是教訓,不如說是調戲。不然照他的手勁,早把人欺負哭了。

打疼了,只好再把人撈回懷裏給揉揉。

本還想夜裏溫存一會兒,可他還沒來得及下口,唐宛宛就已經睡熟了,微微張着小嘴,胸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今日天沒亮就起來了,又跟着他東奔西走一整天,确實是累得很了。

晏回無聲地嘆了口氣,不敢再盯着她看,平身躺好,身下的躁意只能自己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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