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小孩

晏回發現唐宛宛最近學習得更認真了, 連關婕妤派丫鬟來請她打葉子牌都不去了,每日回了宮便坐在桌前做課業, 到了飯點匆匆吃完晚膳就又去念書了, 直到戌時正才停,好像明日就要考似的。

晏回每天批奏章批得頭昏腦漲, 往常聽着唐宛宛喋喋不休一整晚也絲毫不覺得煩, 還能消疲解乏,成了他每日最期待的事。這會兒她猛地安靜了下來, 晏回一時半會兒還不能習慣。

她寫課業,晏回翻她的小話本, 總得找些共同愛好, 以防将來話說不到一塊去。翻完了手中這冊, 他出聲說:“你這《人鬼情未了》的下卷在哪兒,怎麽找不着?”

“第三排左邊。”唐宛宛眼睛黏在書本上,聞言頭也沒擡地答。

晏回走到書架旁邊尋摸半天, 也沒找到目标,又問:“怎麽找不着?”

唐宛宛只得起身去給他找了出來, 還颦着眉一本正經說:“我認真學習呢,陛下不要吵。”

晏回一向話不多,連批奏章都是一個字一個字往出蹦的, 只在她面前多說兩句。這還是生平頭回有人嫌他吵,只好無奈地坐回了桌邊。

沒人跟他聊小話本的情節,任憑書裏的用詞再風趣幽默,也覺索然無味了。先前盼着她用功讀書, 這會兒人家真的勤學苦練了,晏回又覺得悶。

晚上睡覺的時候上了床,晏回躺下好一會兒了,聽到身旁的人呼吸平穩,還以為她已經睡熟了,卻忽然被她戳了下腰眼。

腰眼乃人身一處大穴,自然敏感得很。晏回一個激靈,忙捉住她作亂的手,問她怎麽了。

“陛下。”唐宛宛仰着頭望着深色的帳頂,寝殿裏熄了燭,帳上的百子娃娃都看不清模樣了,只剩白饅頭似的一團團。她說話的聲音還挺迷茫:“如果有人跟你穿一樣的衣裳,你會不會不高興呀?”

晏回靜默一瞬,很是詫異地問:“誰敢跟朕穿一樣的衣裳?這是意圖謀反啊。”要真有敢跟他穿一樣衣裳的人,那他何止是不高興,必然是抄家問斬的結果。

“也是。”唐宛宛抿嘴笑了笑,不說話了,捏着他手指上凸起分明的指節玩。

她既然這麽開口了,自然不是無的放矢。晏回想了想,針工局做的衣裳足夠她穿五年,可那些衣裳多是有規制的宮裝,就算常服也都樣式端莊,上頭繡着孔雀或是五尾鳳凰,不好穿去學館。所以宛宛每天出門穿的是她嫁妝裏做的那批衣裳,都是京城最大的成衣鋪子量身訂作的,但是圖樣子是死的,撞衣裳的可能不是沒有。

“你們學館有人跟你撞了衣裳?”晏回在她腦門輕拍一下,還以為她這一晚上就是因這事介懷,不由低聲笑了:“明日你換一件就是了,心眼恁得小。”

“才沒有。”唐宛宛輕哼一聲,剩下的話沒出口,只在心裏默默地想:撞顏色很常見,撞衣裳也不算稀奇,可連着三天都相同這就微妙了。更何況無心和有心的撞衣裳是不一樣的,她能感覺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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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宛宛有點認死理,用慣的東西舍不得換,日常穿用都得有固定的模式。她常用的荷包有六只,常穿的衣裳有六件,喜歡的發式便也準備了六樣,正好一周一輪換,每天都沒有重樣的。

而那人來了不過十來天,就把她這個規律給摸清楚了,連着三天,兩人的衣裳、發飾都是一樣的,便是小小一只荷包也撞了兩回。

唐宛宛每天去得早,坐在靠窗的位置,晌午又不跟大家一起用膳,班上親近的同窗也不多。旁的女學生可能還沒發現這撞衣裳的事,唐宛宛卻不會注意不到。

可程盈盈幹嘛要跟自己學呢?唐宛宛死活想不明白——難不成是覺得自己穿衣打扮很好看?

次日一大早,絮晚給她梳發已經梳了一半,唐宛宛忽然說:“不要如意髻了,換一個。”

主子難得自己挑個想要的,絮晚自然不敢說什麽,心中卻有些疑惑。班上都是未出嫁的姑娘,自家娘娘梳過兩回婦人髻,叫人看着總覺得怪,感覺跟她的年紀不符,索性按姑娘的發式梳。

如意髻是自家娘娘先前最喜歡的,每六日的第四日就梳這個。

唐宛宛又把荷包也換了一個,到了學館率先将程盈盈打量了一遍,發式沒撞、荷包不同,可衣裳她沒換,這就又撞了。

唐宛宛頓時确定了自己的猜測,她跟這程姑娘并不是心有靈犀,而是人家确确實實在學她穿衣打扮,連她穿衣打扮的順序都記住了,弄了一模一樣的來。

仔細想想也不是什麽大事,可唐宛宛總是覺得有點膈應。昨晚陛下還笑她心眼小,唐宛宛只好努力放寬心。

晌午她從不跟學館裏的姑娘一起用膳,畢竟每天的午膳都是禦膳房送出宮來的,這已經是精簡過的。即便如此,四熱菜四涼菜一湯一砂煲還是能擺半桌,站着布膳的丫鬟也有四個。被人看見了難免有顯擺之嫌,唐宛宛臉皮薄,每每都是坐在園子裏用午膳。

這日中午她往園子裏行去的時候,有幾位姑娘在身後喊:“盈盈!盈盈你等等我啊!”

唐宛宛心不在焉地走着,卻忽然被身後的人給扯住了。紅素和絮晚也反應遲了,壓根沒想到有人敢扯自家娘娘,見狀忙厲喝一聲:“放肆!”

扯着唐宛宛的姑娘一怔,身後另幾個姑娘也慌了,紛紛欠身福了一禮:“民女無意冒犯,娘娘恕罪。”

“無妨。”唐宛宛抿了抿唇,繼續往前走,那幾位姑娘在她身後嘀咕的聲音順着風飄入她耳裏:“明明衣裳和背影都很像啊,連走路的姿勢都和盈盈一模一樣的。”

另幾位紛紛應道:“确實如此。”

這日并不冷,正午和煦的太陽照得臉上暖融融的,唐宛宛卻脊骨發涼。聯想到之前何卿之說程家有意送程盈盈入宮的前情,她總算明白這違和之感是從哪兒來的了。

何卿之和何許之都氣得不行,“這狐媚子果然跟她那奶奶是一路貨色,擺明了就是在學你,學你穿衣打扮學你走路說話,将來還指不定學什麽!你趕緊去告訴陛下,讓她滾回家去!”

唐宛宛趴在桌子上,一根根揪筆上的毛,一支狼毫都快被她給揪禿了。

“我出宮穿的是尋常衣裳,不是宮裝,她又沒有逾制,我怎麽去說?難不成要明擺着告訴她不能穿跟我一樣的衣裳,穿了就是有罪,然後打她幾板子?這也太不講道理了。”

“那也不能坐以待斃啊!”何卿之直聽得想抓頭發,“陛下常常出宮行走,指不定哪天就碰上她了,萬一……萬一陛下……”

“萬一什麽?”唐宛宛指指自己的臉:“她有我好看?”

何家姑娘一怔,搖搖頭。

唐宛宛小圓臉、杏眼、柳葉眉、滑皮膚,尋常人五官總有一處半處生得不好的,她卻樣樣圓滿,未入宮之前也是京城有名的美人面,後來才沒人敢這麽說的。

而程國丈長得醜,直接導致他家的姑娘都不是很好看,即便是太後平心而論也是不夠美的,這還是因為有太後她娘的美貌調節了一下。程盈盈是弱柳扶風的西子貌,容易惹人心憐,可真要比美貌,比唐宛宛差了一個檔。

何家姑娘暗戳戳地想:這一定是相由心生的原因。

唐宛宛又指指自己:“她有我讨人喜歡?”

何家姑娘又搖搖頭。

“她沒有德妃端莊,沒有鐘昭儀讀的書多。”唐宛宛還挺有自知之明,這兩點都不拿自己來比,眼睛裏帶着笑又說:“她還沒有關婕妤灑脫,沒有馮美人愛嬌,也沒有侯美人嬌弱。”

她望了望第一排坐着的程盈盈,施施然道:“陛下憑什麽喜歡她呢?”

何許之一臉驚嘆:“宛宛你太厲害了,居然能想得這麽明白,我和姐姐還怕你私底下哭鼻子呢。這話說得真有底氣,肯定是陛下教得好啊!”

唐宛宛将煩心事都丢到了一邊去,再不想什麽程盈盈趙盈盈了,只管好好學課本,争取半年內坐到第一排。

次日清早,唐宛宛一進女學班的門就讓所有人眼前一亮。她發上的金蝶步搖每一片蝶翅都顫巍巍的,翅上的紋理是無數根比頭發還細的金絲旋成的,仿佛風一吹就能飛起來;銀鼠毛披風上以暹羅紅寶石作扣,便是鞋尖上綴着的都是一顆便值數十金的南海金珠……

雖種類繁多卻相得益彰,又都是小巧玲珑的模樣,絲毫不會壓正主的風頭,反倒每一寸都透着矜貴雅致。

這其中每一樣都不是貴不貴的問題,因為這不是普通的舶來品,要麽是外邦進貢,要麽是宮中銀作局手藝最好的匠人才能做出來的,普通匠人做不了這麽精細的活兒,走遍京城也絕不可能尋得到。

程盈盈終于變了臉色。

身為一品皇妃,唐宛宛按例有八十儀衛,每天接她上下學的共有一十六名,都騎着威風凜凜的大黑馬。這可是大盛朝頭一位入了宮還要念書的宮妃,每天她上下學都成了京城一大奇景。

城北大街上賣燒餅的、擡煤球的、學館的讀書人都要駐足瞧個稀罕,仿佛多看兩眼就能多讨兩分喜慶;還有不少城南城東的百姓大老遠地拖家帶口跑過來,站在路兩旁伸長脖子看,就為了看看賢妃娘娘的鹵簿儀仗是怎樣的風光。

城北這一條街上學館林立,小到三五歲孩子的蒙學館,大到四五十歲仍沒歇了科舉夢的“鴻鹄館”,不管是路還沒走穩當的小豆丁還是知天命的老朽都穿着儒風長衫,治學之風濃厚。

也就是因為這蒙學館,故而常常有一群不懂事的小孩子跟在唐宛宛的馬車後頭,一路走一路唱歌。

本是不合規矩,儀衛卻也不好驅趕,怕給賢妃娘娘傳出“跋扈”的名聲去。儀衛提舉想到了一法,每天在身上裝些糖果,要麽去街邊買十幾根糖葫蘆,以此哄着小孩們離開。

結果一群娃娃們學精明了,拿了糖還不走,還要等第二波第三波糖,每天都要跟到宮門口才消停,好像一群護送唐宛宛回宮的小衛兵。左右城北離宮門口不過兩裏地,小孩們慢騰騰走過來也不覺得累,來接孩子的家人都跟在後頭看熱鬧。

衆儀衛有苦難言,只能任他們跟在後邊。雖是一群孩子,可儀衛職責所在,不敢掉以輕心。

每當行到了宮門口,他家娘娘還會從馬車裏探出腦袋來,沖着車後邊笑眯眯揮揮手:“回去吧,不能再跟啦!”

紅素入宮多年,對“平易近人”這個詞自以為理解很深,比如太後會把吃剩的菜肴賞給宮女,比如荷赜姑姑每月發例銀的那日會問問宮人們能不能吃飽穿暖。

卻是頭回見自家主子這樣的平易近人,紅素看得直扶額。

今日卻不尋常,一群孩子笑鬧着跑走了,卻獨獨留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娃娃。他左看右看沒找着自家仆從,小臉一癟,咧開嘴嚎啕大哭了。

“怎麽了這是?”唐宛宛忙下了車哄孩子,她在家裏哄過小侄子和侄女,也算是駕輕就熟。

紅素細細瞧了瞧,面色為難,低聲說:“娘娘,這位小公子身上所穿的是燕紋錦,是今年年初太後賞給二品命婦的,這孩子定出身富貴。”

孩子是不哭了,可問他姓什麽叫什麽都不說,問家住在哪兒也說不吭聲。問了好半晌,在唐宛宛都在想這孩子怕是個天生啞的當口,小孩總算憋出了一句話:“我娘說,不能跟外人說我家家世。”

想來是家世顯赫,他家人怕有心人将孩子拐走了,這才叮囑他不能說自己姓什麽住在哪。

唐宛宛無奈,拿手帕給孩子擦了臉,牽着人上了馬車,又原路折回了城北潤良街。

這條街上就一家蒙學館,也好找。因為是教小孩子的,下午申時正就散了學,學館裏的夫子都走了個幹淨,門房的老伯實在認不出這孩子是誰家的,還說:“今日沒人來我這說丢了孩子的。”

天色晚了,冬日風冷得厲害,唐宛宛帶着孩子坐回馬車,等着他家人來尋。

這孩子找不着爹娘了,卻也不慌張,除了最開始哭了那麽一陣,再沒掉過眼淚,在馬車裏爬上爬下地翻騰。

等了大半個時辰,學館也沒人來尋。唐宛宛沒辦法了,蹲下身問他:“姐姐帶你進宮玩好不好?”

“進宮?”小孩眨眨烏溜溜的大眼睛,乖乖點了頭。

回了宮,唐宛宛帶着人直奔慈寧宮。太後心疼得要命: “哎喲這是誰家的娃娃喲,天可憐見的,誰家的爹娘這般狠心,連孩子都不管不顧的。”

唐宛宛只好說:“興許是孩子頑劣自己跑丢了。紅素說這孩子身上穿得燕紋錦是今年年初賞下的,母後您快差人找找賞賜單子,看看賞給了幾戶人家。”

“找什麽找,這麽粗心的爹娘合該他們着急!”太後親手給小孩哭得皲紅的臉上抹了雪花膏,這才慢悠悠說:“趕明上朝的時候,讓皇兒問問是誰家孩子丢了就行了。”

“這會兒天色已晚,那燕紋錦又是給了好幾戶人家的,也分不清是誰家丢了娃,總不能大晚上抱着孩子挨家敲門去問。”

唐宛宛想想也是這個理,“那您看今晚是放在您這兒,還是我帶回我宮裏?”

太後笑眯眯:“自然是帶回你宮裏去,記得叫這大胖小子在你們床上滾兩圈,讨個吉利。”

唐宛宛只好把這娃娃帶回長樂宮去,連陛下都沒等,早早地用了晚膳。

當晚晏回從禦書房回來,縱是他向來遇事不驚,這回也駭了一跳,以為自己看花眼了。

仔細瞅了瞅,竟真的是一個白白胖胖的娃娃,在床上跟個球似的來回打滾。唐宛宛笑得不行,看熱鬧的丫鬟圍了一圈。

“這是誰家孩子啊?”晏回渾渾噩噩問。待聽明白了前情,點點頭:“明日朕去太和殿上問問誰家丢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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